深夜,鹅毛大雪。
透过窗棱,她见他瘫坐在书房的案边地上饮酒。发髻微松,一缕长发贴着他阴郁的脸,他黎色的衣衫上还有早上跌倒时沾染的泥土。她从未见过一个男人会失魂落魄至此,在她的印象里,兄长总是明媚俊朗,笑容可亲;父亲虽威严,更是泰山崩于前都不改其色。她不知如何安慰,尝试好几次都没勇气推开书房虚掩的门。
莫言低垂着双眸。今日的情形在他的记忆中也时常发生,每每师兄欺辱他也总可以不在意。只是今日,为何羞辱愧疚至此。是啊,因为她在。
从他看到她鹅黄的身影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一刻,一股羞愤便从心底涌上,恨不得找地方钻进去。他不知如何排解,提酒不停地往嘴里送。她在的这几日,他总会想办法早一点回家,回来看到她还在厨房忙碌就安心。她总是喜欢说话,有时找他说话,他没反应就自己接下去。
她不知从何处寻来芳草野花,种在院子里。方寸之地,长长短短,芽枝抽出的一抹宁静的绿看似凌乱又肆意。他写字的时候,发现自己案台上头多了一株鲜红欲滴的蜡梅,十分清雅。梅花插木质笔筒里,笔筒盛了点水。他从不在意这些无用之事,只是突然觉得她来了之后,这个简陋的小木屋变的不一样,总是那么生机勃勃。他渐渐有点注意这姑娘,他喜欢看她在家里忙里忙外,闲下来有时她也会安静地呆在书房一整天,写写画画,倒腾书架的典籍。弄得他练字之前总得在案台整理一番。她爱画些山水人物,小巧玲珑,构思精巧。她看完书总不放回原处,她喜欢诗词,那本苏轼的词就经常打开着留在案台上。
有时他会想她父亲临终的叮嘱。他自知她应该是看不上他的,她如此豆蔻年华,如意郎君应该一个如阳光一样明媚的贵公子,而不是像他一样,他只是一个残废的山野村夫。一口烈酒,希望能浇灭自己心中尚存一丝的非分之想。
雪越来越大,屋顶沙沙作响。子语本已躺下,忽闻隔壁传来琴声,如泣如诉。一曲酒狂。一遍一遍,原来只是如蚕丝般若隐若现,和着雪落下的声音,甚是清雅。她只道他是心中苦闷。琴音越来越密,到延绵不绝,转音,变化的形式让她一惊。刚完成的琴的声音本该是生涩,但他徽位散泛的变换,完美地避开了琴的不足处。难怪说会制琴的人最懂琴,每一把琴根据木的质地和槽腹的形状,都有性质,只有制琴的人能懂,也能把琴发挥到最大的功力。她也会这曲,只是不似他弹得如此出神入化。她好奇地又起身张望。
莫言的琴声穿过漫漫的雪夜,伸进黑洞洞的山谷。有时如千军万马奔腾,有时又似低吟诉说悲凉的身世。在曲中高亢之际,突然一弦断开,啪地弹在他的手背,渗出一道鲜血。他的发丝已汗湿,紧贴着鬓边。他闭上眼睛,静听余音渐渐散去。突然感觉有人握过他的手,一方白帕,为他包扎。
他怔怔看着她,这应该是他第一次这么近看她。她的脸颊素净如雪,薄唇略透粉白,一双灵动的眼睛认真地低垂看着他的手。她的手宛如流水在他手间滑过,白帕打成结。他本想抽回手,却楞在那里,她什么时候进来的,为何自己没有发现。
莫言顿觉尴尬,起身,去捡地上的酒壶。只见她掏出一个锦盒,打开放在案上。黄绸缎上一方熟悉的墨锭呈现在他眼前,墨面那字迹分明是自己的。
我爹说,凡上品,都是经历百般淬炼而成,虽堕入尘土不掩其瑜。这方墨既是如此,何况是人?她莞尔一笑地看着他。她的笑如雪般纯洁寂静,照亮了他的心里。
心像犯了魔怔,难以控制地慌张,他觉得自己像只被扣住双腿的鹿,无处逃脱。他赶忙避开她的目光去捡地上的酒壶。子语坐到案旁,调节琴轸,续上断的琴弦。她的指尖在琴上弹奏,音如清泉流响,那样生机勃勃。那股清泉注入他的心底,消逝了厚重的郁结。一曲作罢,她接过他手中的空酒壶。
莫大哥,你别喝了,早点休息。她转身离开的一刻,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莫言盯着她离开的脚步,始终没有抬头。他懊悔自己为何如此失态,甚至暗暗嘲笑。堂堂七尺男儿居然为了一时之屈,自困愁城。他回想她的语气,她的声音。那夜,那双灵动的眼睛,一直在他脑海里的晃荡。 她该是很好的。她那么好,身边的人很幸福吧。
莫言望着窗外的飞雪,暗暗立誓,这一世,我定护你周全。直到你寻得好人家,风光出嫁。他心里一阵悲戚,她定是看不上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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