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戒

作者：左戚染  图cr网络

一

灵隐寺飞来峰上的青林洞里有一处石床，石床上躺着一个衣着邋遢不修边幅的和尚。

“李修缘！”洞外叫喊的声音由远及近，和尚听见气急败坏的女声叫他时，他葫芦里的酒正好也光了。

这醉酒的和尚不是别人，正是闻名天下的疯癫和尚道济。李修缘是道济尚未出家时用的本名，但自从他落了发着了僧袍之后，敢叫他李修缘本名的人，也就只有外面那个肆无忌惮的小妖了。

“李修缘！”洞外的小妖次几次三番地唤他也没得到道济回应时，语开始气变得有些不耐烦。

道济这才不紧不慢地起了身，将酒葫芦别在腰间，抽出插在后颈处标志性的蒲扇，扇动了山间微凉的风，准备会一会那个气焰嚣张的小妖。

狐狸小妖见走出洞外的道济脚步虚浮，眼中却全无半分醉意，知晓这人又是在装醉摆脱自己的纠缠。

满肚子坏水的小妖转了转眼睛，立刻飞奔上去抱住了道济的大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道济也不动弹，耐着性子听完狐狸小妖把话讲完。

话里话外无非又是与狐狸小妖又与自己一起修行的伴侣小黑闹了些矛盾，狐狸小又妖素来不是个能容人的小妖怪，将小黑痛打一顿后，仍觉得满腹委屈，便跑到自己这里来哭诉。

道济拿着酒葫芦敲了敲狐狸小妖的脑袋，“松开贫僧，男女授受不亲。”

狐狸小妖瘪了瘪嘴，又在道济破破烂烂的裤脚蹭了一把鼻涕。“李修缘，你跟那没良心的一起欺负我！”

“贫僧法号道济，莫要瞎叫！”道济沉着脸像极了大雄宝殿里的罗刹。

狐狸小妖哭得更委屈了，“你个禽兽！当初......”

道济瞬间面带笑容，语气里粘了几分不该有的宠溺。“徒儿，你有何事要为师帮忙？”

二

说起这狐狸小妖与道济为何如此熟稔，还要从狐狸小妖幼时讲起。

狐狸小妖生下来时便体弱多病，被父母丢在了灵隐寺的飞来峰上。他们怕也是心存一丝希冀，期望过路的人能够救她一命。

结果说来也巧，狐狸小妖被那日正缺下酒菜的道济给捡了去。等到狐狸小妖醒来的时候，道济正在青林洞里架着火，瓦罐里的汤咕嘟咕嘟翻滚着，还冒着袅袅的白烟。

狐狸小妖下意识地叨念了一句，“什么汤，好香啊！”

待她睁开眼后，便看见道济望着她一脸兴致缺缺，不住地惋惜道：“可惜了我今日打的好酒，没了可口的下酒菜。”

然后他拿着蒲扇冲着瓦罐下一扇，燃着正旺的火堆瞬间被熄灭了，惊得狐狸小妖目瞪口呆。

狐狸小妖虽没听懂道济话里的意思，但却为这个酒肉和尚精湛的厨艺和高超的法力所折服，一心想要拜在道济门下。

道济见她灵台清明，颇有几分修仙的慧根，几番斟酌之后，心想着以后有个勤快跑腿的小徒弟鞍前马后给他买酒买肉也是极好的，便欣然答应了狐狸小妖的请求。

直到道济有一次不小心酒后吐了真言，说是想要尝一尝狐狸肉是什么滋味，狐狸小妖这才明白她苏醒过后道济对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彼时的狐狸小妖一盆冷水浇在了道济的脸上，指着道济鼻头声泪俱下：“你这个禽兽，居然想吃我！”

在狐狸小妖的声声控诉中，道济知晓醉酒自己说漏了嘴，以今后有求必应的条件将狐狸小妖哄了回去。自此以后狐狸小妖只要拿此事要挟道济，百试百灵。这次想来又是有事来求道济了。

“说吧，你这次想要我怎么替你出气？”道济转了一圈手里的蒲扇，然后插在了后颈处。

狐狸小妖眼睛红肿地指了指道济破烂的蒲扇，“李修缘，你这个扇子借我玩两天，等我跟小黑耍完威风就还你。”

道济顿时情绪变得严肃起来，与往日不着调的模样截然相反。“不可，你还是速速离去吧。”

狐狸小妖温声细语地恳求了半晌，道济仍然不为所动，言语之间还是在劝他离开。狐狸小妖急了，跳起来一把夺了道济的蒲扇，“你个臭和尚......”

话还未曾说完，狐狸小妖便觉得有一道白光闪过自己的灵识，想自己展现着并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三

五百年前的道济还是那个未曾落发的李修缘。

李家世世代代都信仰佛门，他父亲李茂春也是因虔诚拜佛而老来得子，在他出生后更是由国清寺的住持赐名修缘，意为修得佛门缘法，参得万物真谛。

若是平常官宦世家，在家供奉佛像焚香祷告便已是到了修行的陌路了。可李修缘不是，他虽身为官家子弟，却见多了那些人前斋戒沐浴焚香跪拜步步不落，背地里却做着烧杀掠夺等肮脏勾当的人，这些残酷的现实反而更加坚定了他一心向佛普度众的决心。

萌生了方外之意的李修缘向父母双亲道明了自己的决定。然而李修缘的父母只是相视一笑，对他说只要他能静心坐禅远离市井，他们大可亲自送李修缘进国清寺。

果然不出李修缘父母所料，信心满满的李修缘踏入了家中的佛堂，却在一炷香过后灰头土脸地逃了出来。

修行打坐？

静心念经？

为何连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都可做得来，自己偏偏就做不成呢！在此之后的李修缘每日都会固执地在家中佛堂打坐念禅，可世事总是不尽如人意。

尽管他早已不被外物所或，可为何！这是为何！

李修缘成日纠结于此，因守佛门的清规戒律已在走火入魔的边缘徘徊，直到某一日他在去往赤城山瑞霞洞学习的路上，捡到了一个修为差到极致的蒲扇精。

四

杭州今日的天热的出奇，可李修缘今日还是要去瑞霞洞学习的。

他的父母虽千般阻拦自己去国清寺剃发为僧，但若是连去瑞霞洞学道的机会也失去了，李修缘还真想不出自己来到世上究竟是为了哪般。

走在偌大空旷的山谷中，糯糯软软的声音莫名地从李修缘身边传了过来，这声音突兀地不似凡人之音。

李修缘以为自己遇见了一个会千里传音的妖怪。

“喂，你叫什么名字？妖怪的口气的并不是很和善，李修缘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秉持着佛家一视同仁的原则，他还是客气地回了那个妖怪李修缘三个字。

过了许久山谷里也没什么动静，李修缘以为那个妖怪已经走了，灰心丧气地用脚下在泥地上碾了两下，却传来了方才那个妖怪吃痛的声音。“李修缘！把你的脚从老娘身上拿开！”

李修缘连忙望向地上，只见一把缺了一角的蒲扇正灰扑扑在他脚下挣扎。李修缘不好意思地抬了脚，将蒲扇捡起后，对着她连声道歉。

“不好意思施主，贫僧不是故意将你踩在脚下的。”

蒲扇精冷哼一声，“你一个有头发的痴儿，装什么佛门的老秃驴！”

“你个蒲扇精，你说我装和尚可以，凭什么说和尚是老秃驴！”李修缘作势就要把蒲扇精扔进谷底的小溪中，蒲扇精惊得口不择言。

“李修缘你个杀千刀的，快把老娘放下来，要不是老娘被山间一只破狐狸精坏了几十年的道行，还用被你踩在脚底下！”

山谷里蝉鸣未曾停歇，闭上眼睛准备接受大自然怀抱的蒲扇精只听得李修缘噗嗤一笑。睁开眼看见的，便是李修缘肆无忌惮地捏着她，在自己脸边扇风。

“你这小妖道行虽低，但也不是全无用处。身上还染了不少佛光，想来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我今日且将你带回家中休养，以后万不能作恶。”

蒲扇精觉得这句台词颇为熟悉，并且因一些不可抗拒因素感恩戴德地应允了李修缘的要求。

直到李修缘将自己困在了佛堂里蒲扇精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句台词不是得道高僧对反派妖精常说的话么！是个妖怪在台本里就不得反抗，必须伏低做小。

但李修缘他一个连头发都未剃的男人装什么得道高僧！

蒲扇精头顶生烟，不知是气的还是热的。

五

蒲扇精道行颇低，修行也极为缓慢。若不是李修缘三天两日用灵隐寺浸了佛光的莲花池水擦拭自己，蒲扇精估计连现在的人形都维持不了。

她曾问过李修缘为何对他如此上心，李修缘只回了一句觉得有缘，可渡化她脱离苦海。

蒲扇精冲佛祖翻了个白眼，一个半吊子和尚拿自己当妖怪试验品呢，这次没渡好再换下一个。

在腹内暗自派遣的同时，蒲扇精却也习惯了李修缘的精心呵护。

可是让蒲扇精觉得奇怪的是，李修缘每次前来不仅仅是为了助她恢复修行而来。每日蒲扇精都能见李修缘兴致勃勃地来佛堂打坐，不出一炷香又萎靡不振。

在李修缘几次三番都念不出一段完整的大悲咒之后，蒲扇精终于烦躁地抓过案几上的供果，砸在李修缘的头上。

“李修缘你干什么呢？念不出来经就别折磨我耳朵了行么？”

李修缘颓然地靠在佛像前的案几上，像不知疼痛般，任由蒲扇精拿果子砸着自己，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你告诉我啊！”

李修缘疯癫似地抓着蒲扇精，痛得蒲扇精眉毛都揪在了一起。蒲扇精深觉大事不妙，连忙大声呼喊着李修缘家中仆人来相助，却忘了自己是被李修缘偷偷藏起来的妖怪，见不得人的。

等到李修缘父母赶来的时候，蒲扇精已被仆人五花大绑地扔在了佛堂一角，而李修缘已经彻底走火入魔，头发散乱，疯癫得不成样子。

而李家父母先入为主，认为是她这个不成气候的蒲扇精引诱李修缘修行妖法所致，并将她押送到灵隐寺请求住持将她打回原形。

灵隐寺住持慈悲为怀，并未听信李家父母一面之词，在询问完蒲扇精事情始末之后虽未将蒲扇精打回原形，但也是怕再多生事端，变相地将蒲扇精软禁了起来。

住持临走前留给了蒲扇精一句高深莫测的一句话，“李修缘遇见你，也不知是缘是劫。”

蒲扇精在大雄宝殿对着慈眉善目的如来佛祖琢磨了许多时日，却怎么也没把主持留下的这句话琢磨通透。

她只是李修缘救回的一个蒲扇精，她又有什么能耐影响别人的命运？

时光流逝地太快，转眼间李修缘定亲的消息便传到了灵隐寺。

六

李修缘的父母本就不喜李修缘过于沉湎佛法修习，也知晓自己儿子耐性不足，受不得苦行僧修行之苦，一来二去撞了南墙，这出家的心思便歇了。

哪曾想百般阻拦李修缘的结果，却是让他走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虽和那蒲扇精没什么太大牵连，但难保现在意志薄弱的李修缘不会再受人的蛊惑遁入空门。

所以李家父母早早便把李修缘成亲的日子定了下来，心念着只要李修缘成了亲，这佛门之事就再也与他无关了。

大家都在欢欢喜喜地恭贺李修缘成亲之喜时，蒲扇精却在李修缘成亲这日出逃了灵隐寺。

她此行并不是去拦截李修缘成亲的，而是要去救在婚礼上即将被阴差勾魂的李家父母。李修缘已因佛门持戒之事疯魔，若是再遭受此番刺激，必然心神俱裂。他这人虽不着调，却也是菩萨心肠。她蒲扇精虽为妖类，也是知晓知恩图报四个字该怎么写。

可当路痴的蒲扇精赶到时，李家父母已因李修缘在婚堂上拒不成亲，当众剪去自己长发的行径气绝身亡。

婚礼上的宾客们四下逃窜，李修缘的新娘子在盖头下哭得瑟瑟发抖。而李修缘自己，正跪在父母的尸身面前，一刀一刀剪着受之父母的头发，也在一句一句地质问着自己为何始终不能清守戒律不得缘法。

蒲扇精绕过惊吓过度的新娘子，拦住李修缘险些要剪伤自己的动作，却将自己的手送入了刀口。

鲜血淋漓的手，但蒲扇精一点也不觉得痛，“李修缘，你看看我，我是捡来的小蒲扇精啊，是你要说渡我出苦海的蒲扇精啊！”

李修缘有那么一瞬眼神澄澈，但低头看到自己父母尸身时，起初混沌的眼睛转眼又覆上了一层绝望和疯狂。

“是你杀了我父母！”李修缘手起刀落，尖锐的刀尖刺透蒲扇精心头的肌肤，她仿佛能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当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四散的灵力之时，蒲扇精突然顿悟了灵隐寺住持给她讲得那些深奥的佛法。

“李修缘，哪怕酒肉穿肠不守戒律，只要心有佛祖，即可见如来。”

李修缘在蒲扇精灰飞烟灭的那一刻终于恢复的清醒，可他也认识到，他的整个世界也只剩下一把破破烂烂的蒲团扇。

七

“这蒲团扇是那个蒲扇精的原形？”狐狸小妖捏着道济从不离身的蒲团扇，不可置信地问道。

道济也只是拿回了蒲团扇，又开始不着调地让狐狸小妖为自己打酒。洞外传来一道怯懦的声音，却被狐狸小妖打得鼻青脸肿的小黑来道歉，恳求狐狸小妖与他一同回去。

狐狸小妖方才跟道济哭诉了好一阵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与道济道了声谢便出了青林洞。

待狐狸小妖离开后，道济竟是痴傻地笑了。

那蒲扇精是他身为大罗金仙时所用的法器，下凡历练时不知遗失了何处。李修缘那世是历练的最后一世，只要法器归位即可功德圆满。

但不巧的是，法器在遗失的过程中生了灵识，渐渐不受李修缘控制，故而使得李修缘在参悟佛法回归正途的途中有了偏差。

蒲扇精怪一死，李修缘恢复原本的金身，也从李修缘苦守清规戒律而不得缘法的怪圈中走了出来。

为了救回那个被自己误伤的蒲扇精，道济抽了自己一魂一魄为蒲扇精聚魂，而他自己离了那一魂一魄也是渐渐变得疯颠痴傻。

你问那狐狸小妖和道济又有什么渊源？

上一世她为自己命断黄泉，这一世他为她求得圆满，自此两不相欠很是公平。

那佛门的戒律清规又该如何？

痴戒持戒，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戒得是何物，索性便由它去吧。

END.

本文来源于葫芦世界的【实虚境】主题，该主题世界由葫芦世界平台作者须弥创建。

主题世界简介：历史中大大小小人物尽数被滚滚的时间洪流吞入，史册墨香只为其余下寥寥几笔。他们的欢笑，喜乐，哀愁在那个属于他们的时代皆如落花一般绚烂，又短暂。他们的生命之花曾经盛放过，史册没有记住他们的那一瞬，那就教实虚境一一记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