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病房是个急救室,特意找的。
顶棚白色的墙角渗出淡黄色的水痕,湖蓝色窗帘上晕开几块棕褐色,屋子里散落着几个挂点滴瓶的支架,绿色的,是生命的颜色。
靠门的氧气瓶用旧塑料布盖着,布上没有积灰。阵阵飘来的消毒水味儿提醒着老人这不是家里。
邻室就是医生办公室,和病房用玻璃隔着,没人,也不需要帘子。冷玻璃、冷白墙、冷器械,供暖不足的病房好像更冷了。
只有一个人住的双人病房是特殊待遇,可是也许老人只想住进热热闹闹的普通病房。
老人苍老的越来越快了。头发灰白,脱落不少,露出熟肉一般没有血色的头皮;皱纹早已爬满他的额头、眼角、和脸颊;两边浮肿的面庞对称地向下缀着,层层叠叠。平躺在白色的被褥下,苍白的手背上横着几块医用胶带,老人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前面,肿胀的眼球浑浊不堪——仿佛为了配合这静止的病房,一动也不动。
偌大的病房,能看出时间在流逝的,只剩下输液管中缓缓滴落的药液,以及老人重重的喘息。
一瓶滴完了,还有四瓶。
老人一步一步向护士间蹒跚着,鞋底和地面摩擦出有些刺耳的声音。无力的双腿并不能像从前那样给予他矫健的步伐了,每一次迈步,他的身体都微微颤动,这构成了他整体上的摇摇晃晃,单薄得随时都会摔倒。幸好是在医院狭窄的走廊,看起来还算安全,配合走廊尽头的光,像电影结尾里渐行渐远的背影。
走廊里其实并不安静。
有医生询问着长椅上婆婆的病况,却换来答非所问的模糊回答;有人打电话焦急地询问着什么,无法控制自己的音量;也有跟在蒙着白被单的推车后面撕心裂肺的哀嚎。
压抑充斥在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微笑都成了安慰,每一声安慰都成了善意的谎言,每一个善意的谎言都沦落成无法避免的噩耗。
老人还是小步行走着,穿过身边电影快镜头一般忙碌无声的人们。
护士间没人。老人在旁边的病房门口停了几分钟,也没向里面看,就调头往回走。
二号房又推走一个,八十多了,年轻时候还是个干部,骄傲一辈子,一瞬间就没了。“人呐……”老人甚至还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刚才护士来送了饭,就那么一点粥和小菜,老人一直吃到没有温度。当年老人可是能和着蘸着酱汁的白肉吃掉一盆饭的小伙子,可是当年是哪年呢,老人自己也不记得了。
老人回到自己的病房门口,停了下来,看看走廊不远几个聊天的老大哥,还是进去了。这病房冷,可是它大啊,比别的都大。
子女工作都挺好的,不是升职就是加薪,小外孙也争气,考了许多个第一回来,就是……越来越忙了啊。
老人拿粗糙的手掌后部摩挲着大大的老人机屏幕,轮换着那么几个号码,手指都数的过来。
“外孙啊,什么时候放假啊?……啊,啊,那……今年过年回来吗?外公买了好多你喜欢吃的糖——啊……那你好好学啊……零花钱不够了和外公说,外公……外公还有点退休金……”
“……这孩子性格是不大好,都是小时候让我惯的啊……你们小两口好好过,这些年难为你了啊……”
“你就知道忙,忙,忙!多长时间没回来了?……什么都不用买,人来就行!……我怎么不想?我想你——都想到医院里来了!”老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拿着电话的手颤抖着从耳边滑落。
长久的沉寂。
老人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把老人机塞回口袋,瘫坐回床头。
床头柜上是子女们自己送来或店家送来的水果,罐头,牛奶……半遮半掩堆在包装袋中,很多从拿来就没有打开过。老人已经没有几颗完整的牙了,咬不动那清脆的水果了;糟糕的消化系统大概也不能包容牛奶荤腥了。老人已经很久都没有感受到生理上的饥饿了。
老人抬起头,看见窗外淡的几乎透明的天空上慢慢飞过一只黑色的鸟,可能老了吧,孤孤单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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