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丽景,和风熏柳,花香醉人,春风得意,美少年林平之扬鞭打马,慈悲烂漫。那时的他如江天月,皎洁高傲,任福州城的女子向往追逐,不曾为谁化过实相!
是一番突来的腥风血雨改写了他的人生,掀去了属于他的纯情美好,在他原本净简的心灵中留下一生难除的狼藉和至死难愈的伤口。
那些画面似乎永远都变不成经年旧事:面对血淋淋的生死威胁,镖局上下战无处,躲无门,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负武艺的镖师们相继惨死,看着无辜下人都不免于难……那是他第一次知晓,原来自己平日里的高超水准,不过是不堪一击的花拳绣腿,连他声名在外的父母,技不如人最终也只能选择逃之夭夭……
知道凶手真实所图是他林家“辟邪剑谱”又如何,敌强我弱,还不是“人为刀爼,我为鱼肉。”林家惨案江湖传遍,但哪怕是亲见了这诸多残忍变故的岳灵珊,也不过是看客,讲述起来,如书如戏,唯有他这个当事者知道,那血海深仇如何令人痛彻心扉,而在一场灾难之中,活下来的人往往比死去的更痛苦。那血腥,那恐惧,那哀嚎,注定一生难忘,彻夜折磨!
拜倒在华山门下,他的初衷真的只是择一正派良师,让他可以从此苦练武功,还父母亡灵迟来的公道。拜下的是“良师”,得来的是“良缘”,该喜该悲,不到场终谁又能早早知道?他一个孤苦落拓的少年,被推上了戏台,也只有用心演绎。
“师姊”岳灵珊少女天真,得父母宠溺,又有同门维护,就如从前不知愁苦滋味的他,那时她与大师兄青梅竹马互为依恋,师门皆知,他亦曾见她日日前往思过崖幽会情人,甚至风雪夜不归,他不想惹是生非,全作不视不知,亦不羡不慕。别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却恨不得一日真的长如三秋,令他可以勤勉练武,怕敌不过仇人高强武功,怕苍天失明不能惩罚坏人,更怕天理昭昭早令恶有恶报,不能由他亲手复仇。
一心习武报仇,无意夺人所爱的他,还是成了横刀夺爱之人。
在华山,禁得住岳灵珊打骂嫌弃,终禁不住她情致绵绵,情不之所起,日处而深。自洛阳外祖父家,他恢复了玉食风光,又成为翩翩俊公子,得长辈默许,一路与佳人携手同游,从北到南,指点景秀,浓浓私喁,两情相悦,为人艳羡。可是相处越久,他也越难自答,对岳灵珊是情难自禁的不能不爱,还是半推半就的不得不爱,不敢不爱?
初上华山,寄于她家门楣,是因她可爱还是他不敢疏远师门千金,才挤出比生命更宝贵的时间陪她玩耍;是爱看她笑容灿烂还是感于她相陪指点练剑之恩,才愿搏佳人一笑为报。重为富贵公子,却仍担心流言蜚语,怕人说他因觊觎师长神功,才对她大献殷勤……分分寸寸,纵然他已练就了城府,到底难于拿捏。不曾另尝过爱果,不知道像他这样小小心翼翼地相处着,是否真的能够称作爱情。
亦不敢自问又是于何时起,他与她相爱相伴,明媚同兼阴暗。若说假意如何打动得她不再看向青梅竹马,若说真心却又有多少是他在逢场作戏,以至于到要用她当作护命之符。
若时光回转至最无忧时,他也许会择一温婉恭如的纤弱女子缔缘,喜欢爱侣将仰慕崇拜都映在芙蓉玉面之上,而不是如岳灵珊般刁蛮强势。但他深知岳灵珊亦好:虽对他打骂相加,也会对他千娇百媚,嫌弃他闽言闽语,也爱哼唱他教的福建山歌,温暖了他深仇苦闷的许多时光……只是见多了险恶又身处险恶,高高在上的掌门千金下嫁他这个落魄小子,背后居心他一直耿耿,当她的父亲终于取得了他林家剑谱,他更加坚定这场姻缘源自阴谋。但即便如此,他也本想与她作真正夫妻,若不是深仇压身不报不快,辟邪剑法又让人欲罢不能。
亲手讨回血债,父母与镖局一门亡灵有慰,他林平之的安宁却又该何处寻觅?
原来岳灵珊也不过是被亲生父亲利用的无辜棋子,原来她此前上演的种种,并非作戏,皆是真情,原来他尚未丧命并非自保有方,而是一直有她在苦苦维护。他已目不能视,不男不女,她仍宣誓不离不弃。
受了那许多伤害和折辱,几乎卧薪尝胆地活着,甚至放弃洞房花烛的原始欢愉、不惜断子绝孙,才换得神功练成,报仇血恨,本以为已改写命运,他要主宰自己,要称霸武林,再不受人欺凌……不管爱与不爱,在她身边,在这世上,他已卑微得太久,只要岳灵珊活着,就会满是爱怜地看他念他,就要让他不得不面对,自己付出一切非但没有成为盖世英雄,反倒成为苦情小丑,在她美丽贞洁的光辉下他更显凄凉。
——注定该死的她,他何不早早成全!
他另有恨,于令狐冲,倒并非令狐冲与他的爱侣纠缠不清,而是凭什么他没丝毫逊色胆识气魄,偏偏令狐冲好运受众人尊崇膜拜,而他万般苦忍牺牲却越发人生失意。
最恨苍天神明不公待他薄情,其实苍天与神明给了他一份人间至深至重的情意,只是他亲手断送了。
西湖黑牢,林平之蒙岳灵珊的恩惠与深情活着,疯狂报复的快感会最早消失,然后会是各种对天地世人的咒怨,沦陷那么深,他该会经历很长的自我折磨,才会重遇当年那个见义勇为、肯担当后果,为了不偷盗宁乞讨又向往成为英侠的好男儿,直到他重新找回那个连小恶都不肯为的纯良少年……
其他角色都被清场,一个人的戏台,他一人试遍生旦净末、讲遍戏词,摸遍角性、一个人从头至尾,再从尾至终,仍要许多许多时光,才能叫他平复心底的恨,亦要许多许多时光,他才能省悟,原来剧情本可以喜向发展,只要多一些智慧与耐心,他也可以令恶人罪有应得,却不必以自己和爱人作为陪葬,世道艰险至极,但他本可以不必同流合污……只可惜人生如戏,终不是戏,重来不得。
那长日长夜长月长年的余生,足够让一切爱恨都消失殆尽了吧。对他,也许真的只能待过往都磨灭了,才能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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