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
石
刀
【一个人在一块石头上,霍霍地磨动着镰刀】
刀:看,我越来越锋利。
石:祝贺你。
刀:不好意思,把你也连累了。
石:没关系,我被选来做你的陪练,这是我的职责。
刀:我很奇怪:在力的作用下,我越来越锋利,因此越来越被人们喜欢;而你却在这个过程中越来越薄,逐渐不被人们重用,为什么呢?
石:由厚到薄,由多到少,由长变短,生命在燃烧,我在一步步走向死亡。
刀:我呢?
石:你也一样。
刀:胡说,我明明越来越被重用,越来越被喜欢,越来越成为收割能手们的青睐对象和手中利器,这是我生命力茁壮成长的表现!
石:愈是如此,你就愈是在透支你的能量。
刀:什么意思?
石:天下没有任何好事是白给的,有一利必有一弊,利大,往往弊也大。你觉得没有,那是你仅仅站在了有利一方的立场,而且丝毫不愿意动摇。
刀:所以,当我透支完自己的能量,就是刀口开始起卷,开始出现豁口,而人们开始选用一把新镰刀的时候了?
石:没错。
刀:所以,当我作废,田野里必然又收割了很大一片的庄稼,它们整整齐齐地躺在丰收的麦场里。
石:是的,你废了,庄稼收了。除你之外,无数人都在开心。
刀:没人有义务去怜悯一把用废的工具的。
石:正如,没人有义务在自己越来越锋利的时候,去同情为了自己而变废的石头。
【刀沉默】
刀:没有一件好事是白给的,其实是没有一件事是白给的:你的好事,恰恰就是别人的坏事。
石:如果世上万物都有功用,那就不分好坏。
刀:就是,谁说镰刀一定要来收割,石头一定要来磨刀,人一定要下田干活,太阳一定要催熟庄稼,庄稼一定要喂饱肠胃饲养牲口?
石:是啊,谁说的呢?
刀:谁说的呢?
【二人陷入长长的沉默】
刀:想向你道个歉。
石:为什么?
刀:你没有为我牺牲的义务。
石:你也没有欠我什么,在你的立场上,我在磨砺你,在我的立场上,你在打磨我。
刀:你真这么想?
石:不然,这么久以来,我一直为你白白付出?
刀:你的报酬是?
石:我让你锋利,你让我光滑。
刀:一手是货,一手是钱,我们成交了这么多年?
石:很震惊吧?
刀:是的,谁都没说话,天道记得清清楚楚。
石:是你的,不要也会给;是他的,你不给他就不停要,直到你给了为止。
刀:我偏不给呢?
石:除非你不再要了。
刀:一定这样吗?
石:有来有往,天道不爽。不信试试看。
刀:我在设想:有没有一把锋利无比的镰刀,而它身下是一块坚硬无比,永远不会变得光滑纤细的磨刀石;或者,有一块逐日削薄的磨刀石,而它身上却是一把永远钝化生锈的镰刀?
石:好有趣,如果这样的镰刀和这样的磨刀石,碰面了,它们会说什么?
【二人再度沉默】
【磨刀人提来一桶水,一瓢水浇在镰刀和石头上,磨出的铁锈在它们身边四处漫流】
刀:其实,刀的立场,石的立场,都是跟着人走的。
石:怎么说呢?
刀:他想要锋利的刀,就把我拿来,在你身上蹭来蹭去;对他来说,锋利的我就是目的,而我的虚荣正是得益于他对我的利用。我还以此沾沾自喜,殊不知,自己在为人做嫁衣裳···
石:谁不是呢?山脚下那么多石头,他偏偏挑中了我带回家,看着自己一天天变得细腻光滑,我能嘲笑鄙视那些不走运没被带回来的石头兄弟吗?
刀:所有捆绑于功用价值的心理优势,都不堪一击。
石:你是,我是,他就不是吗?
刀:谁?
石:人。自以为挥舞起镰刀,就是田地的主人,其实他才是最货真价实的工具: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日起而作,日落而息,上天用日升月落四季轮回来操纵着他的农忙农闲;不仅如此,官府的赋税年年到期征收,他到点不交,自然有人找他的麻烦,他辛辛苦苦忙活一整年很多都是给官府们服务的;这还没完,他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个个张嘴要吃饭,他不忙,怎么来吃喝,总不能瞪眼看着家人活活饿死?你说,他不是用来做这做那的吗?他比我们优越多少?
刀:万一天公不作美,赋税再加重,父母妻儿有个生老病死,他更苦不堪言了···
石:所以,他比我们难多了,苦多了。
刀:最苦最难的,好像是人。
石:我不会收割,你不会磨刀,人不会躺在山脚下任风吹日晒,谁都有谁的用途,谁都有谁的命,用不着这样。
刀:换句话说,他就算觉得自己生来不是做这个的,他走了以后,照样有人播种耕耘,收割储藏,四海之内,不会多出一块荒掉的农田;当然,如果他走了以后,能找到一份更加适合自己的新工种,并且做得有声有色,我们也无话可说。
石:世间万物,谁都给自己一个说法,当然不能说什么。不过,这说法,必须自己给。
刀:没错,玉米田里有一两株杂生的高粱杆,瘦弱枯黄;鸭群中有一两只拖在后面的离群小鸡,唧唧鸣叫着生怕自己被抛弃不顾。其实只要活着谁都没错,关键是怎么样让自己活着,它们如果找到属于自己的田地群落,会是什么样呢?
石:久而久之,如果既有的那片空间已经成为他们的宇宙,高粱地和鸡群一定是世界外一种凶猛恐怖的存在。
刀:它和它们终生失去了对话的可能。
石:既然如此,何如沉默。
刀:安静地路过,就装作未知。
石:突然很感伤,是吗?
刀:是的,为无常的命运,为尴尬的人生。
【狂风暴雨骤作,人匆匆的脚步声】
石:除自己以外,你进入不了任何一个人的世界。
刀:哪怕自己对他多么了解和熟悉?
石:是的,拴得越牢,越不属于你。
刀:属于你的,仅仅是你自己以为的他。
石:哪怕他一腔热忱地主动依附于你,也万万不可率意接纳。
刀:最快来也可能最快去,最热烈地爱也可能最强烈地怨。
石:不仅如此,人各有命,物各有主,谁都不好随便替谁做主。
刀:做得了主的,是天道吧。
石:无能为力的事,连勉强都不必勉强,连勉力的努力,都不必浪费。
刀:他还以为你是讨厌他,拒绝他,刻意躲避他,这样彼此嗔恚嫌隙就会陡生,世间无数的无谓烦恼便绵绵不休。
石:你看,被人需要是他,因此被人厌弃也是他,因缘随生,随他去吧。
刀:有来有往,因果循环。
石:你说,他知道吗?
刀:身在其中的人,知道又怎么样呢?
石:唉。
刀:叹什么气呢?
石:这雨,什么时候停呢?
【刀望着对方身上不断流出的带着锈迹的雨水】
刀:你烦恼的不是雨。
石:是吗?
刀:结合你刚才提到的,我猜你烦恼的是自己在山脚下的命运。
石:何以见得呢?
刀:有来有往,因果循环,你那些依然驻守在山脚下的石头兄弟,此刻正在自由而如意地沐浴着满天飘落的雨水,而你不是,之前还在庆幸能够逐日变得光滑细腻的你,此刻正在哀叹着日渐临近的衰亡之期,对吗?显然,那些山脚下的兄弟,不必有这种烦恼。
石:喜从中来,忧也从中来。
刀:世上,没有一件事是白给的。
石:你学聪明了。
刀:我这片锋利的刀刃,先深深地割向了自己。
石:你看,多么有功德的造化:你向外的功用,向内发挥效力了。
刀:没有谁规定不可以,对吗?
石:是的,没人规定不可以,作茧自缚,做酒自香,同样的一辈子劳动,方向不同了悟就不同,根器不同,了悟更加不同。
刀:我没有和别的刀比,你也不必和别的石头比。
石:我没有被用来磨刀,你也不必觉得磨薄了石头。
刀:我不是人手里的刀,不是割去麦穗的刀,也不是被石头磨来磨去的刀。我是刀,仅此而已。
石:我是石头,仅此而已。
刀:我们彼此不同,为什么还需要相互介绍呢?
石:你的意思呢?
刀:并行不悖,各走一边。
【霹雳雷鸣,阴云翻倾,狂风暴雨骤然加重】
石:刀和石头命中本无交集,可是命运偏偏把我们拴在一起了,而且看起来,我们还会继续被冷落在这。
刀:一把刀和一块石头可以脱离关系,可是世上的无数把刀和无数块石头呢?
石:去问用刀的人和捡石头的人吧。
刀:那个人,叫这样的名字,长这样的相貌和皮肤,说着这样的口音,他是不是可以和刀、石头脱离联系呢?如果可以,这里是不是还有无数个这样的人,去磨刀和捡石头呢?
石:去问掌管生杀的造物主吧。
刀:这个造物主,一定懂天道。
石:为什么?
刀:每个地方都有人,每个地方都有刀和石头。
石:每个人都有活法,每个东西都能被用到。
刀:我们是不是被遗忘了?
石:好像是的。
刀:农田大涝,庄稼一片披靡,我们用不到了。
石:是你用不到了。
刀:你也用不到了。
石:作为磨刀的我用不到了,但是我自己的我,依旧用得到。
刀:跟山脚下的兄弟一样?
石:没错。
刀:我也一样,我自己的我也用得到,锋芒毕露,割我自己。
石:呵呵,当心,雨水侵蚀,你会很快生锈的。
刀:生锈是不是另一种锋芒呢:我再也不会被人用到了,我以后就能永远用我自己了,锈越厚,我这份为我所用的锋芒是不是越锋利呢?
石:也对。我们是最不幸的,我们也是最幸运的。
刀:无处切割的刀,和无需磨刀的石。
石:感谢雨水,天赐良缘。降到田里是洪涝,降到这里却是甘霖。
刀:雨从哪里来?
石:天上。
刀:我们呢?
石:地上。
刀:你看,天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干干净净酣畅淋漓地下了一场雨,就让你知道你是石头,我知道我是刀。
石:所以,感谢天道。
刀:感谢雨。
石:我们听到了。
刀:我们感到了。
合:我们知道了。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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