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胡萝卜

作者: 王小二日记 | 来源:发表于2017-05-14 01:34 被阅读51次

    我结婚的那天,婚车载着我的女人,婚车载着我,在村子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在村西头的大桥上,碰到英子了。

    她正盯着我,她正盯着我所乘坐的那辆车,我不敢看她。头一低,车子便从她身边划过。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出生在一个叫萝卜胡的村庄。

    这里的庄户人家大都以种植胡萝卜来维持生计。原本村子的名字并不叫萝卜胡村。

    90年代中期,村里决议,正式改名为萝卜胡村。大队书记在大喇叭里广播的时候,我爹忿忿地说,狗%日的,净出骚主意。

    我家是不种胡萝卜的。

    我们家的那几亩地,种的是麦子。

    在我们这里,胡萝卜成熟的季节是冬季。胡萝卜成熟的季节是万物凋零的冬季。胡萝卜成熟的季节是荒凉的冬季。

    冬季来临的时候,干瘪的树枝被风刮得吱吱作响,就像一个垂危的病人被人扼住了喉管般挣扎喊叫。

    而遍野的胡萝卜缨子在风的吹动下,就像我家的麦浪一样,生机勃勃。

    村里的庄户人家大都种植胡萝卜,但村里的人还是要吃馒头的,村里的人还是要吃面粉的。

    面粉厂的生意好了起来。

    面粉厂是光棍徐老三家开的。面粉厂是一脸凶相的徐老三开的。面粉厂是瘸着腿的徐老三开的。

    说是厂子,却是一家人在忙活。连徐老三的爹徐老倌都出山了,负责写写画画记记。

    早年间,徐老倌喝过一些墨水,识得几个大字。

    徐老三是徐老倌唯一还活着的儿子。据说,徐老大,徐老二在卧凤矿遇了难了,再也没有回来。

    徐老大,徐老二死后的某一天,俩人的老婆一夜之间,全都离开了村子,撇下了孩子,跑了。

    听说,她们是带着矿上的抚恤金跑的。

    徐老二是没有孩子的。徐老大只有一个闺女,叫英子,是个哑巴。

    原本徐老三也打算进矿的,徐老倌死死拦住。后来,徐老三开了一家面粉厂,维持生计。

    而英子则被徐老三收养了。

    徐老三平时一脸凶相,但对英子特别好,当成自己的亲闺女了。

    英子是个哑巴,打小就哑。我喜欢英子,打小就喜欢。英子喜欢来我家,从小就喜欢。

    英子,只哑不聋。

    每次,我跟我娘说,长大后,我要娶英子过门。

    我娘则会用擀面杖敲打着我的脑门,说,小屁孩,你懂个啥?

    有一回,我在门外,听到我爹我娘在里屋的对话,我竟欢喜地接连好几天没睡着觉。

    我娘低声跟我爹说,二子,这个孩子,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出息?整天就知道玩,多大的小孩,就要娶人家当老婆。

    我爹说,你说的是英子?

    我娘说,还能有谁?你看他俩腻歪的,英子来咱家,都不想回去了。

    我爹说,小孩子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我娘说,要是将来二子真没了出息,娶英子倒也不错,人家家好歹有个面粉厂,亏不了咱家。

    我爹说,可是,英子不会说话。这日子咋过?

    我娘说,咋过?凑合过!

    我娘继续嘟嘟囔囔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爹在炕头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伴着剧烈的咳嗽声。

    我读初中的时候,是在县城读的,每个月回家一趟。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英子。

    那时候的英子已经出落成型了,就是一个美人胚子,小胸脯也有了模样。

    我们在小河边,我们在身后满是刚刚发过芽的胡萝卜的小河边,坐在岸边的青石板上,一边用脚丫子划拉着水,一边扭着头看着对方。

    我跟她讲城里有趣的事情,我跟她讲学校里有趣的事情,她自顾看着我笑,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

    还有深浅不一的小酒窝。

    我跟英子说,等长大了,我就把你娶过门。她还是看着我笑,继而变得有些忧虑。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说,快了,没几年,咱都长大了。

    英子欢喜地拉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摆出各种不同地欢喜姿势,脚下溅起一朵朵漂亮的水花。

    身后便是英子的那双黑红相间的布鞋,还有因为炎热而临时褪去的碎花褂子。

    真漂亮。

    英子穿啥都漂亮。

    几年后,我高考落榜了。那一年,我们家的日子已经过得比较好了。

    我跟我娘说,我不想读书了,也不想在淮北呆了,想出去闯荡。

    我娘问我,去哪闯荡?

    我说,想去上海。

    我娘说,淮北容不下你?还去上海,看把你能的!

    我说,我要去,还要把英子带过去。

    我娘说,你带上一个哑巴干啥?以后,不要和英子来往了。

    我说,你以前不是挺赞同我跟英子搁一起的吗?

    我娘顿了一下,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不比从前了,她家的面粉厂都快倒闭了。还有徐老三,半死不活的,躺在医院呢。

    我说,啥病?

    我娘扯着嗓子朝里屋嚎了一声,他爹,徐老三得的啥病来着?

    里屋传出声音,听说是肺癌,晚期。估计也没几天活头了。咱管他啥病?紧接着,里屋继续传来电视机里搞怪的对白和我爹没心没肺的笑声。

    后来,我没去闯荡,而是读了个大专,在一所还算有点儿诱惑的城市。自此,我跟英子少有联系了。

    2012年,我如日中天。在城市里见了一些世面,倒也是次要。重要的是,我的腰包鼓了起来。

    整个人都觉得不可一世。

    那年中秋节回家的时候,在村里小卖部碰到英子了。她看着我笑,手里比划着什么。

    她还是穿着碎花的褂子,她还是穿着黑红相间的鞋子。

    看起来,真土!

    一番尴尬之后,我跟她说抽时间去找她玩的第二天,我便急匆匆地踏上了回城的路。

    2014年,我结婚了。我的女人来自市区的一个干部家庭,家庭条件比我家优越的多,自然也就比徐老三家优越的多。

    我娘很高兴。

    结婚那天,我娘破天荒地穿了一身叫“梦特娇”的衣裳,生怕丢了身份。但我看起来,总觉得别扭,总觉得不搭。

    婚车载着我的女人,婚车载着我,缓缓悠悠地从市区驶向萝卜胡村。萝卜胡村到处都是绿油油的胡萝卜缨子,就像我家的麦浪。

    我的女人说,你们的村子,真漂亮。

    婚车行驶到村西头的大桥上,碰到英子了。她正盯着我,她正盯着我所乘坐的那辆车,她正盯着车内忘乎所以的我。

    我不敢抬头看她,头一低,车子便从她面前划过。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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