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踩着大雨刚回到茅草屋,白欢就捧着小小的一只乳猪上前,笑着问道:“扶桑,你看,隔壁婆婆送来的小猪崽,叫它小扶桑好不好?”
那小猪通身雪白雪白的,在白欢的手心稳稳地眯着眼,似乎做了什么美梦。
“好。”扶桑点了点头,细心将草帽摘下远离白欢,露出满头白发。小心翼翼地从白欢手中接过小扶桑,认真看了好久,才抬头盯着白欢的眼睛,道,“它好丑,不如你好看。”
白欢从来知道扶桑无情无欲,无悲无喜,讷如木头。明明一字一句格外认真,还是被气笑了,抬起胳膊便是追着扶桑打。
“欢欢,扶桑,你们俩过来,看看老婆子今天给你们做什么好吃的了?”隔壁婆婆从矮篱笆墙探出脑袋,笑嘻嘻地招呼两人过去,留两个人用晚饭。
隔壁婆婆满头华发慈眉善目,自打扶桑和白欢搬来后,便每天拉着两人用饭。白欢也知道老人独居久了,最喜欢年轻人的活气,倒也不推辞,每日除了跟着扶桑上山采果子,便是陪婆婆做些农活。
饭用到一半,天空一记闷雷来的猝不及防,“轰”地一声砸向了茅草屋。没等两个人反应过来,四周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
“不好!扶桑,婆婆有危险!”白欢下意识就要往婆婆的位置扑过去,一时不察扑了个空,整个人摔在凳子上。再看时哪里还有慈眉善目的婆婆,就连刚才还在白欢怀里的小扶桑都消失不见。狭小的茅草屋黑烟滚滚,只有扶桑和白欢。
怎么会?白欢望着空落落的位置,失了神。紧接着便是一阵地动山摇,白欢脚下的土地突然裂了个口子,像是张着大嘴的凶兽。
“扶桑小心!”白欢顾不得其他,慌忙站起身来将扶桑推离开裂口。脚下踩空,险些跌落进去,偏偏祸不单行,大火烧得茅草屋摇摇欲坠,横梁劈头便要砸下来。白欢一阵心惊,下意识闭眼,待听见扶桑的声音,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别怕,出去再说。”
扶桑的声音一向坚定有力,一只手拦着白欢的腰,另一只胳膊横在白欢脑袋上护着,小心翼翼带白欢离开茅草屋。
死里逃生,白欢还是心有余悸,忍不住抱住扶桑,才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
“扶桑,白欢,好久不见。”少年叫星越,和扶桑一样的白发金瞳,一样的眉眼精致,身高相貌都相差无多,但白欢还是一眼就分辨了出来。
“真世界因为大祭司的离开,妖魔横行。现在母世界不太稳定,主神决定摧毁这个子世界。”
白欢就是星越口中的那个真世界的大祭司,受命于神母。自上古便开始掌管真世界,镇压封印邪祟,保天下太平。
在整个天地间存在着千万个平行世界,称之为子世界。所有子世界通过母世界和真世界相联系相映衬,掌管每个子世界的称为神官,比如星越。所有神官隶属于主神官,主神官掌管母世界,比如扶桑。
如果不是星越过来,白欢都差点忘了自己当下所生活的世界,也只是扶桑手下的一个子世界而已。
而这个子世界,正是白欢在真世界的映衬。当初莫名其妙来了母世界,扶桑报了主神,一时间没有解决办法。母世界不留真世界的人,只能单独开了个子世界给白欢。
见白欢还在走神,扶桑难得皱了眉头,问道:“主神怎么说?”
“主神的意思是,要么尽早送白欢回真世界。要么请神母出山,摧毁原来的真世界,再造一个真世界。”星越皱着眉,道,“但是,真世界不花个十年百年难成,所以目前紧要的是,先送白欢回真世界。”
“她回不去。”扶桑眉头更皱了。
来到母世界的人一向只有两个去路,要么用在真世界的永生轮回换取到一个子世界的另一个结局,要么直接前往真世界再度轮回。
母世界一向不收活人,向来没有例外。
白欢也有些恍惚,山河秀丽,民风淳朴,邻里和睦,就连扶桑也是笨拙而真挚。这个世界太过美好了,美好腐蚀着白欢,拉着她沉沦,以至于她自己都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来到母世界的。
再回到母世界时,白欢才意识到真世界崩坏得有多离谱。往日清寂的母世界,吵吵嚷嚷挤了一堆人,连带着满世界的冰雪也开始消融。
其中男女老少,白欢大多都是认识的,他们都曾是白欢日夜祈福镇压邪祟想保护的子民。
在主神还没想到法子前,白欢只能暂时在母世界呆着。原本只是习惯了坐在扶桑身边看着他处理公务,奈何来的人太多,一时鱼龙混杂,趁着空闲围着白欢咒骂。
说什么大祭司无能,德不配位,才导至旱灾连着洪涝海啸,举国上下哀鸿遍野。
白欢听得烦了,只在扶桑额前落下一吻,便自寻了去了巴桑山顶。
巴桑山顶,常年白雪堆积,一望空阔银装素裹,鸟兽罕至,是连阳光也照不到的地方。刚到母世界的那段时间扶桑就喜欢在这里,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从来不用担心着凉,扶桑永远会找到她,给她盖上一床棉被,躺在她身边。
“我可以吸你吗?”扶桑面对着白欢,一双眼睛就这样直直盯着白欢。
“那我,是不是就和他们一样。再也没了前尘轮回,也回不去真世界了?”白欢望着扶桑,想起来从前在母世界看到的,沉浸于子世界的欢喜的人心甘情愿献上灵魂精气,而在真世界彻底烟消云散。
虽然白欢也知道,身为大祭司,原本也不过是神母创世造人时身下一块顽石。神母渡她,给了她不老不死灵力无边之身,自然也没想过前尘轮回。至于真世界,身后人想将她取而代之,当权者欲将她除之而后快。她若真的消失,怕是只会普天同庆。
“这样不好吗?”
“不好,扶桑,我不要这样。”
“……”扶桑盯着白欢沉默了许久,他可以造出千千万万个子世界,却唯独造不出来一个有白欢的真世界。似乎是赌气一般背过身去,将身体挪开离白欢半米远。
天上突然飘下了雪,簌簌落了两人一身,但是谁也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
不知怎么,扶桑突然又钻进被子里紧紧抱着白欢,像撒娇的孩子,也像在子世界喜欢粘着白欢的小扶桑。
“其实我不想吸你的,我想同你拥抱,同你亲近,同你在一起。就像这样,我不想你走。”
少年的心意炙热而真诚,像开得绚烂的扶桑花,雪地摇曳着热烈的红。
白欢突然难受得要死,只觉得自己对扶桑太过残忍。对扶桑而言,面对母世界数千年如一日的枯燥和孤独,分明无情无欲不悲不喜更适合他。
可是命中注定,大祭司沾染不得扶桑花。
白欢醒来时还是坐在祭台上,原是祈福走了神,荒唐一场梦。
身边摆着兽皮做的垫子,散落着香烬,袅袅冒着白烟。白欢心里空洞洞的,扫视着四周。偌大的祭台千万年间永远空落落的,阳光从头顶的小窗倾泻而来,照得空中的尘埃都飘飘扬扬的,不知怎么的,便想起来那只叫小扶桑的乳猪。
“大祭司,这是王上今年送来的修习生。”阿木身后跟着一众少年郎,瞧着都是十八九的年纪,一个一个颤颤地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看白欢。
白欢下了祭台,停在当中一个白发少年郎面前,心头颤颤的。阳光追在身后,打在光亮精致的神袍上,溜出几束在面前的少年郎身上。
“叫什么名字。”
“回大祭司,叫木槿。”
扶桑花开灼灼一片,张扬热烈,别名木槿。莫名的便想到这么一句话,随即便是自嘲,她是真的痴了。
是了,她是大祭司,神母为了保护真世界而选定的大祭司,
千千万万个子母世界都能有扶桑,唯独她的真世界不会有。
他太温柔了,和她的世界格格不入。
“送他们去神庙,让约恩带着他们修习。”
“这……大祭司!”阿木神色惊恐,扑通一下便跪倒在地上,颤颤巍巍地匍匐在地板上,“王、王上吩咐了,说旁的无所谓。独木槿,一定要您亲自带他、带他修习!”
白欢居高临下地望着阿木,明明七八年前还只是一个只会跟在自己身边惴惴不安的小屁孩儿,沉沉地叹了口气,挥挥手道:“罢了,木槿留下我亲自带着。”领着木槿刚走没几步,顿了顿,白欢回过头对阿木道,“阿木,你去把祭台上的香和兽皮撤了,神母从来见不得这些。往后祈福,只把祭台清扫干净便好。”
白欢已经很久没带过新人了,千万年来神庙的修习生越来越多,后来带了阿木和约恩后,便将大小事务全部交给他们了。但胜在木槿脑子灵光,学起东西也很快,祭祀祈福的准备更是得体周到,白欢也得了时间,才能抽出时间治理洪灾,安抚百姓。
洪灾来势汹汹,三两天便淹了整个国家。千万百姓流离失所,蜂涌到了王城。然城门紧闭,城外哀鸿一片,三两天便是白骨森森,尸横遍野。
白欢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才让洪水消退,但洪灾易治,百姓难安。不得已,白欢还是硬着头皮去了王宫:“王上,天灾凶悍,百姓难安,诚宜开城门,纳流民。”
“大祭司,你逾矩了。”国君高坐王堂上,只是淡淡地扫了白欢一眼,便让白欢知道,这不再是当初那个被老国君扔在深山的小哭包。
建国以来为了减少国君和神庙间的猜忌纷争,白欢曾亲自同国君立誓,此后只管祈福祭祀,治灾镇妖。如今洪灾接着旱灾,她只要阻止洪灾即可,百姓死伤如何,都与她无关。
白欢回到神庙后便将祈福的事扔到了一边,只告诉木槿整理好祭台,便一个人去了月池。
月池在神庙当中,四面空荡,抬头便是黑蒙蒙的一片天。一弯勾月,夜色凉如水。
恍然间听见有脚步靠近,睁眼便是木槿托着木盘,垂着脑袋就跪在月池边上,将玫瑰花瓣洒在池中。虽不比扶桑花张扬,却也是鲜艳的,夺目的。尤其是漂浮在流动的月光上,停在木槿的手上。
“怎么不是扶桑花?”白欢隐约还记得前几天在神庙便瞧见约恩,她将一布袋扶桑花塞到木槿手中,左顾右盼,面色红润。当时还只觉得少女情窦初开,借扶桑花表白心意,想着等约恩成婚那天,送个什么才好。
但是约恩却是在告诫木槿:“下次大祭司月池净沐时,便用这扶桑花。”
细想来,自己这大祭司当了千万年,讽刺极了。
“大祭司不喜欢。”
白欢抬头瞧着木槿,琥珀色的眸子仿佛流动着金光,一张脸竟莫名和压在心底的那人重合。
不是的,不是不喜欢。可白欢什么也没说出口,靠着岩石望着天,水珠从修长的脖颈流下,透着月色。
也许是木槿在的原因,白欢睡得很安心。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扶桑用一双眼做代价,换了个替身来真世界陪着自己。梦见自己和扶桑又回了主世界,因着在真世界当了千万年的大祭司,算是功德无量,同扶桑一起成了主神官。
“扶桑,我也想同你拥抱,同你亲近。扶桑,我也不想走。”
可是不能不走。
“大祭司,该祈福了。”
木槿来后,似乎已经完全接替了阿木的职务,白欢便将阿木分配到约恩那里。
白欢很少再出神庙了,准确来说,她出不去。
若不是妖魔突然在王城杀人横行,国君亲自请白欢出神庙镇压妖魔,世人估计早就忘了还有个大祭司。
自从三千年前白欢冒死将妖魔从人间国土赶走,封印在无尽深渊,人间一直安定和平。说来白欢也疑惑,自己当初下的封印,明明是按神母的法子布的,没道理才三千年便被破了。但是她没工夫再揣摩,妖魔横行霸道,等不得。
这次灭妖白欢只带了木槿,倒也不是木槿学艺多精湛,只是肯一起来的,只有木槿。
妖月当空,放眼四下一片通红,像是扶桑花开满了天下,灼灼一片红妆。不知为何,白欢总爱想起扶桑花。妖魔所过之处,流动着血水,仿佛扶桑花花瓣搅碎成了汁。
虽然先前也成功镇了妖,这次白欢还是用了七天七夜,木槿提着长枪护在她身边。鲜血染红了白欢身上的神袍,也染红了木槿的满头白发。
腾飞在半空中,晚风带着血腥气,夹杂着松油的气息。
许是用光了力气,白欢眼前一黑,跌落在墓进怀里。
大祭司镇妖有功,举国同庆,国君嘉奖,设国宴昭告天下,特意派人请了白欢。
“不用了,告诉王上。天下太平,大祭司也算功成身退。”白欢只是淡淡地看着使者远走,笑着望了一眼站在身边的木槿,道,“走吧。”
白欢转身,看不见,身后的木槿紧盯着红光散尽处,白欢万箭穿心被困在熊熊烈火当中。城楼下人头攒动,国宴上歌舞升平,举国同乐。不远处天崩地裂,缓缓逼近王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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