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毕业自星海军学院,银河时代最好的导师游凯旻门下。
即使如此,我依旧没能有幸一睹游上校的真容,传言谁也没见过,这个神秘的男人从未出过舱门,好似他同机甲是一体的一样。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我就要相信这个传言了,因为这个人冰冷得不像个普通人,他的声线永远没有温度,像个只会遵从人类事先编写好的程序的机器人。
可是,旁人不知,我却最清楚游上……老师的细致与温柔,就像一簇千年寒冰里燃烧着的火,不灼人,也不冻人。
“老师,去了太空后,流星就会变成陨石,再也见不到这样美的流星雨了吗?”
上机甲的前夜,我回望着天空与这片故土,星海把背景照得熠熠生辉,那是这个学院名字的由来——这里可以看到莱芙星最美丽的夜空。
流星雨像是分裂了的细碎闪电,划破了黑色的幕布,让光芒在这裂缝中转瞬透进来几秒,又悄悄溜回了舞台之后。这番风景映在了老师常年干净得发光的机甲上,就像镀上了一层鎏金。
“太空没有流星,却有更美的银河。”那冷冰冰的机械音从机甲中传来,听着有些不近人情。
“那我们,趁着还能看到流星,许个愿吧!”我指着那些飞逝而过的群星,兴奋地大叫,“喂——我孟铭要成为银河系最强的机甲师!”
“孩子心性。”他说道,却没同往常斥责我大喊大叫。
我没说出来的是,我心底还许了一个愿。老人说,许愿说出来就不灵了。所以这个压在心底的秘密,才是我真正的愿望。
我希望和老师永远在一起。
我希望他永世安康、百岁无忧。
第一次试飞,老师带着我一起飞离了莱芙星,飞向了更远的星河。
他说得没错,银河是更美的,像一条绵远流长的小河,那一颗颗星球就是河里的石头——行星是细碎的砂砾,恒星则是圆润有光泽的鹅卵石。
“原来莱芙星那么小。”我像每一个第一次踏入太空的土包子一样,鼻尖快被机舱玻璃压扁也浑然不觉,“啊!我看到玫瑰星了,好漂亮。”
“抬头。”
“什……”我还没说完,眼前的场景就让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夜色笼罩下,那闪着光的星云格外明亮,恰似一团闪着粼粼白光的雾气。
银河系的中心是一个黑洞,深邃得看不见底。
黑洞可以吸走一切,哪怕是光也无法逃脱。但是,老师在这般耀眼的群星下依旧闪烁得无可匹敌。
黑洞可以吸走一切,吸走可见光,却吸不走老师身上的那层光。他站在那里,站成了耀眼本身。
这位年轻的上校为何从不走出机甲呢?难道所有光华就应该被冰冷的金属包裹,与尘世隔绝吗?
我望着那架重型机甲,望眼欲穿,只觉得它比莱芙星的防护罩还要厚。
“看懂了吗?自己操作一遍。”
“啊?诶?”我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刚刚注意力全被太空与那台重甲的华丽吸引去了,全然没顾老师刚刚做了什么。
“你的精神力在下降。”他道,“不要太过分心,在太空掉线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嗯。”我甩了甩头,重新凝视起了轻甲的操作屏。
“等等。”他刚要重新用一次漂移,却忽然停了下来,“走,有埋伏。”
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本能地跟着老师的机甲一起远离。
但是,晚了一步。
铺天盖地的炮弹同时向我们射出,密集得避无可避,星际海盗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上来,像一双巨大的魔爪,生生要将我们捏碎。
一只巨大的黑影包裹住了我的轻甲,抗下了所有炮弹。
“老师……”
游凯旻……
“三点钟方向有缺口,跑!”
混乱之下,也许是将语音切成了视频,那从未见过天日的操作室那样在我的屏幕上一闪而过,却足以让我瞠目结舌。
密布的神经线,各种各样的仪器,一罐巨大的营养液……
还有,还有……
我强压下震惊,闭上了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涸的眼,向三点钟方向冲去。
留在这里,一个刚刚上路的新手只能添乱。
可是,老师?
我没忍住回头看了一样,那架向来光鲜的重甲此时已经布满了弹痕,再映不出美丽的银河,金属外壳深深陷了进去,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即使是全莱芙星最好的重甲,也抵不住这番狂轰滥炸。
我的精神力掉到了前所未有的低谷,我犹豫了。
就是这一秒的犹豫,成了我今后多少个日夜后悔得肝肠寸断的原因之一。
眼前有白光闪过,激光炮精准地打向了我,凭借我面前的精神力根本躲不过,凭借这架新手专用的破烂轻甲,等待我的结局只会是被炸成碎片或者被太空射线辐射而死。
我认命地闭上了眼。
“你的精神力已经低于平均水平,接近掉线,回去之后给我好好进行精神力及抗压能力训练。”
那是我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我感到有水滴在我的额头上,冰冷得就像冬夜里的雨。
沉重的眼皮之间好像蒙了一层雾,让我看不清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哪里?
这里不是莱芙星。
我是怎么来这里的呢?我跟着老师来到太空……
对,老师!老师在哪?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四肢却沉重得不像自己的。
我躺在轻甲里,这里还有一些微薄的空气,但从其透出的裂缝上来看,很快这些空气就会逃逸到外边去。
和机甲的精神链接已经切断,我尝试重新登陆上去,给自己套了个氧气罩。
机身与系统都已经损坏,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爬出了机甲。
老师的重甲就坠落在不远处,因为开了紧急虫洞,导致其金属外壳已经剥落了许多,机身损坏了近80%。
莱芙星最好的重甲现在像极了一堆破烂。
“老师,还好吗?”我拍打着舱门,它紧紧地镶在了机甲上。
破烂堆里,一阵带着鼻音的“嗯”闷闷传来。
“你开一开门,”顿了顿,我补上,“我……呃……你视频的时候我都看到了。”
里面传来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后说道:“进来吧,舱门焊死了,自己找个地方进来吧。”
我依言从裂缝中跳了下去,尽管早已在视频的时候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真正看到这番场景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谁能想到,全星系第一机甲导师,游凯旻上校竟是如此脆弱的存在呢?只要打破了营养液,他就会死亡,只要拔掉了那些错综复杂的神经线或是砸烂那些复杂的设备,他就失去了对外交流的能力。
我缓步走向那罐营养液,好像是我第一次那样一步步亲近这个男人。
“凯旻……”我的手抚上了玻璃材质的罐壁,抚上了那个人最脆弱的地方,这个想法让我有些兴奋,更多的却是心疼。
“孟铭,吓到了吧。”他语气里有些无奈、故作轻松,甚至有些小心翼翼——我几乎以为是我的错觉。
“老师,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把额头抵在玻璃上,想同他的生命本源亲近一点、再亲近一点。
他的声音却不是从我前方发出的,而是从那些仪器中传来,冰冷得确实不像人声。
“星元863年,河落战役,游凯旻少校重伤,以当时的科学技术无法救治,因其尚且年少殉职且功勋较多,科学院进行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实验。”
“将人的大脑与机甲相连吗?”我望着眼前的营养罐,手渐渐握成了拳,“因为重伤昏迷,所以并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对吗?”
他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这不公平!”我眼眶吼得有些酸,“这样怎么能算活着……明明你那时候还没死,为什么?”
我设想过无数老师可能的形象。也许是个儒雅俊秀的青年,不常笑,笑起来却一定让人如沐春风;也许棱角分明、目光锋利,就像他给人的印象一样,永远穿着严肃的军装,站得笔挺;也许长着一副娃娃脸,一直躲在机甲中是为了维持威严的形象,因为他其实很容易脸红。
我设想过所有,美的、丑的、冷淡的、活泼的……
可是,现实里却根本不存在那样的形象。
他只是一个需要泡在营养罐里的大脑,需要脑电波接收器的帮助才能够说话。
他从不出机甲,是因为他走不出机甲。他从不让人进来,是因为害怕其他人被吓到,也害怕其他人涉足那个他不堪一击的地方。
可是他曾经也是个人啊。当他有一天发现自己不再拥有身体,只能依靠营养液苟活,再无法与人亲密接触的时候……
他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只是许多话我说不出来,只能一言不发地站在机舱里,红着眼睛注视着那个大脑。
周遭都是仪器运作的声音,我不清楚哪一个充当了他的视觉,但我清楚他也一定在看我。
我们就这样相对无言,好像站成了永恒。
“其实,习惯了就好。”
已过半晌。
——
我走远了,试图在这个大气层都没有的废弃星球上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这里荒无人烟,也有个接地气的名字,叫做“旮旯星”。
老师的营养液需要更新,我的氧气罩也撑不了多少天,所以我必须尽快制造些可以维修机甲的工具,否则等待我们的只有慢性死亡。
我本想在旮旯星上摆个“SOS”,忽然想起那天在茫茫宇宙中,连同莱芙星都那样渺小。
我们就像两个漂流孤岛的人,却没有求救的权力。
旮旯星上只有夜晚,只是困倦的时候我会靠在重甲尚且完好的墙壁上小憩片刻。
“不要这样不眠不休,身体超负荷会垮掉的。”
更多的时候,我会选择废寝忘食,比在星海军学院的时候勤奋一百倍。
我没接话,一笑了之。
“凯旻……”我低声呢喃这个名字,有些像情人每晚相拥入眠时撒娇的情话。
这个想法令我吓了一跳,慌乱地打了个哈哈。
“老师你英文名叫Kimmy吧,很适合啊。”
他笑了笑,我第一次听到他笑,比他说话时温暖一些,少了点锋芒。
尽管知道这是机器合成的声音,我的心还是止不住狂跳起来。
孟铭,你在干什么?
他是你的老师啊……
我茫然地抱住了膝盖,不敢向他的方向张望哪怕一眼。
我明明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在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为什么我不能早生十年,为什么我错过了他那么多时光,为什么我只能是他的学生?
为什么……我没有能力……带他离开?
——
“信号系统修好了。”我丢掉手里的工具,重重地呼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莱芙星的频率,总之先发个求救信号试试。”
“机甲理论满分倒不是虚的。”
“那当然!”我站了起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像只求偶开屏的雄孔雀一样止不住卖弄,“不只机甲理论,我的机甲实践也是满分,还有精神力、文化课……”
我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如果我真的那么厉害,现在我们还会被困在这里吗?
“发信号吧。”
“嗯。”我涨红着脸在操作屏上操作,将一串求救信号拋入太空,如同拋入了汪洋大海。
我那天没想到的是,这串求救信号确实被接收了,却不是莱芙星的频率,而是星际海盗的频率。
这也是我今后无数次肝肠寸断的原因之一。
撕裂的风刃几乎要将旮旯星劈开,没有了机甲的我们毫无还手之力。
他们一步步逼近,我们却没有退路,因为凯旻离不开机甲。
“老师,死是什么?”我无力地靠在他的营养罐旁,仿佛可以从那里面汲取温暖。
“死是新生。”他的声音从声波输出器中传出,“所以不要害怕死。”
我还从来没有听过他真正的声音呢。
“那生呢?”我继续追问。
“生是束缚。”
“那么,死不是从一种束缚中跳入了另一种束缚吗?”
炮轰声震耳欲聋,我听不清楚他的声音或者说他确实沉默了许久。
“是啊,但生也是希望,是对这个世界的邂逅。”
如果不生,我永远无法遇见凯旻,如果不死,我永远只能在最初的轮回里打转。
那么新生呢?
我们还会在下一个轮回里相遇吗?
“如果有来生,我想邂逅个有你的世界。”
我站了起来,回头做了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大胆举措。
我吻上了那个玻璃营养罐,冰凉的触感那么不真实,我却将它臆想得很柔软。
他没有肉体,所以我渴望亲吻他的灵魂。
我的嘴唇被玻璃压扁了,眼泪冲刷过没来得及打理的满面尘土上,头发乱得像个鸡窝,衣服破得像个乞丐。
生命的最后一秒,我在心爱的人眼前竟是这样的丑八怪形象。
“老师……凯旻,我们才认识几年,可是你的生命里的轻描淡写是我记忆里的浓墨重彩。我只遗憾,我们没能等到我长大,没能将你的轻描淡写一笔一笔涂成一幅我们特有的画卷。我……”
我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
“流星都是骗人的,我当不了最厉害的机甲师,我们不能在一起,也没有百岁无忧……”
我听到了自己的呜咽,软弱得令我生厌。
凯旻没有说话,我也没再说话。生命的最后时光,我甚至连炮火声都听不到了,哪怕一丝动静都会惊扰这份静好。
最后一刻,他说话了。
我睁眼,看到重甲的金属外壳向我涌来,形成了一个坚固的保护罩。
在那之前,我瞥到星际海盗下了机甲,已经摸到了我们的重甲附近,只有咫尺之遥。
我还瞥到属于自爆系统的红光闪烁。
“你不是我生命里的轻描淡写。”
“你就是我记忆的纸笔。”
前所未有的巨大爆炸在这颗荒芜的星球上发生,惊动了周围的许多星球。
当搜寻队来到这颗星球上的时候,他们只看到了一个活人。
是一个青年,在一地白色的脑浆和干涸的血迹中抱着一个残缺的大脑撕心裂肺地哭,血腥又凄惨。
——
我叫孟铭,毕业自星海军学院,银河时代最好的导师游凯旻门下。
我……没有成为最好的机甲师,甚至没有成为机甲师。
“孟少校,真的要放弃机甲攻读医学吗?这对你来说并不利,也是机甲界的损失。”
我笑了笑,只点头不解释。
“孟医生,生殖性克隆是违法的。”
我还是只点头没说话。
“孟医生,就算制造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游上校,那也不再是从前那个了呀!”
我停住了脚步,呆立在了昏暗的走廊上。
他没有肉体,所以我渴望亲吻他的灵魂。
可是他的灵魂又去哪里了呢?
旮旯星上的自爆将营养罐也炸碎了,他的大脑碎片迅速腐烂氧化,搜寻队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我只能提取一些基因,脖子上挂着一块重甲的金属碎片,作为那一天以及他留在世界上的最后纪念。
午夜时分我时常梦见他,是一具尸体,倒在了一颗冰冷的星球上,身上爬满了蛆虫,我看不到那张心心念念的脸。
是的,通过基因,我模拟出了凯旻的脸和声音,以便我每晚入梦或是解决生理需求时,有个精准的对象。
可是我害怕,这只是对他的玷污。
我晚生了十年,没有见过他的肉体,只见过他的灵魂,那是他本来的面貌。
而再克隆出一个游凯旻又算什么呢?那仅仅是给一样纯洁的东西套上一个污浊的皮囊,仅仅是愧疚与兽欲的无谓发泄。
那个看似冰冷的男人,他的灵魂是有温度的吗?
有的,我感受过,旁人不知,我却最清楚老……凯旻的细致与温柔,就像一簇千年寒冰里燃烧着的火,不灼人,也不冻人。
那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留给我最后的温度了。
——
流星来了又去,星海学院上空还是那番美景,有些像那年他陪我看的流星雨。
我做回了机甲师,做了银河系最强的机甲师。
死是什么?是新生,是两场邂逅。因为相信来生,所以希望薪火相传,永远不灭。
所以凯旻,也确实永世安康、百岁无忧了。
“孟上校,这次一定能一锅端了那些老鼠的老巢!”一个部队新兵兴致盎然,这些年轻人刚玩机甲时总有用不完的热情。
我刚想斥责,忽然想起了第一次上太空时的自己与那个人并没有责怪的语调。
“孩子心性。”
我闭上了眼,回想起了还没实现的最后一个愿望。
是什么来着?
——我希望和老师永远在一起。
再睁眼时,满眼都是怅然。
星际海盗的老巢……我知道清不干净,因为这一波没了,下一波还会起来。
但是,我还是只身冲进了敌军中央,按下了那个键。
我看着红灯闪烁,敌军发了疯似的对我开火。
我看到了莱芙星、玫瑰星、旮旯星,无数星云……还有美丽的银河。
我看到了凯旻的脸,还有他伸出的手。
星河破碎,光跃万里。
烈火灼光,满目疮痍。
同当年一样灼热的温度吞没了那个人,也吞没了我。
我终是实现了流星的三个愿望。
此刻我怀中拥抱着的,是温暖的,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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