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房车载着陆熙朝远方驶去。
车窗的一边是湛蓝的大海，大海上时而群鸥飞舞，时而浪涛滚滚；另一边是开阔的陆地，那里时而绿野葱郁，时而黄沙漫漫。
他不想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远，到了哪里，只要看着不断变化的景色就感到心满意足。
“沿前方行进20公里无人，10公里处有相同速度一车辆。可进入盲驾15分钟，请将手脚放在紧急开关位置。”
耳机传来自动导驾系统的提示音，陆熙轻轻地闭上双眼，刚刚移到位置上的手脚立马被柔软的感应链套住。
在这即将小憩的时段里，房车将自动行进无需人工驾驶，所有世界上司机的经验已被记录在系统中，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比人脑反应快无数倍的处理程序会指挥车辆做出最佳选择。
在21世纪30年代，这种智能自动驾驶汽车已开始投放市场，虽然价格不菲，但很受单身人士的青睐。
这次外出陆熙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订好这辆智能自驾车后，随即关闭了自己的所有对外联络设备。
自驾车是按他想象的要求自动选择路线行驶的。没有人烟、景色优美，最好能看到不同的地理环境。
薄雾般的眼罩笼在陆熙的眼帘，只要他一睁眼就能将感应的思维传向系统。是否停车、掉头、急转弯……陆熙无论是用眼神还是语言，或是手脚动作，车就像个最善解人意的贴身秘书，迅速乖乖地做出反应。
陆熙终于可以全身心地放松，开始探寻他的快乐之旅。看腻了窗外景观就闭目养神，过一会儿睁眼，指不定又进入了什么奇特意境。
时间匆匆流过，伴随着飘来的和煦海风，陆熙竟陷入了沉睡。
不知过了多少个15分钟，陆熙被一阵冷酷冻醒。他依旧像是坐在车里，但眼前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张嘴没有回声，动作没有反应，自己仿佛被冷凝一般。
多日后陆熙的亲朋好友才发现，他失踪了。
通过信息网追踪到他租用的那辆房车，最后出现在某国一条偏僻的沿海公路上。但不知什么原因，忽然从通信网和实际路面上消失了。
为此，这种品牌的智能自驾车停产了一年之久，总也查不出系统忽然失灵的原因，而且肇事车辆也片甲不存。
警方多次到现场调查，找不出任何出现意外的蛛丝马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了一桩多年未果的无头案。
二
“呵呵，呵呵”
陆熙耳边传来傻呵呵的笑声。眼前终于分辨出了明暗和颜色，但不知为什么总有股混沌和飘忽感。
转头一看，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正背对着他。
矮个子长着大圆脑袋，四肢短小，一件裙子似的罩衫把他裹得像个包子。每当“呵呵，呵呵”一傻笑，四根长毛从他光溜的大脑袋上竖起，微微打颤。
高个子的身材和穿着显得很帅气，就在他转身一刹那，陆熙先是一惊，还没来得及恐惧竟和着矮个子“呵呵，呵呵”的傻笑声乐了。
“没吓着你吧”， 高个子稳重的声音让人心里顿觉踏实，尽管他瞪着那双没有明眸和瞳孔的白眼珠。
“怎么是你俩？” 陆熙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呵呵，呵呵” 矮个子的四根毛竖起来颤舞。
“您不是正开启快乐之旅吗，算法统计了您脑海中对所有人物的情绪记录，我俩是给您快乐最多的角色。你对我们除了嬉笑、随意搞怪，没有过任何负面的印记。”
白眼珠的眼帘不时上下眨动，为了消减陆熙的恐惧感。
“呵呵，呵呵” 四根毛又在竖动摇摆。白眼珠跟陆熙说几句正经话，四根毛就会傻笑凑热闹。
“没错，你俩是我从小一手创作的形象，当然没什么利害关系。 那么算法有没有说哪些人最让我不快乐？” 陆熙问白眼珠。
“您是说常给您造成不愉快的那些人吗？与他们相处会让你感到紧张、害怕、无聊、烦恼、讨厌甚至愤怒……” 白眼珠一下子罗列了十几种不良情绪的名称。
“是的。请问排在前几位的都是哪些人？” 陆熙想依照精确算法结果，以后为人处世能灵活些，尽量避开这些人。
“经过周密计算和分析，的确统计出了排在前几位的人群，人数都不多，但……”
“怎么了，既然人数不多就不怕说出来，以后可以避重就轻吗。” 陆熙说。
“可这几组人群都是您从小到大至关重要的，他们的名字内涵在你意识中被加上了深深的标记，没有您的应允，外人不能随意说出他们对您情绪的负面影响。”
白眼珠像个学者的模样，一板一眼地向陆熙解释。
“说吧！” 陆熙点了点头。
“排在第一位的是您的父母。” 白眼珠话音刚落，陆熙吃了一惊。
“其次是您的老师，紧接着是您的亲朋好友，还有就是您的同事和领导。”
“这是谁整出的算法？” 陆熙原本想发火，但不知为什么情绪和身体都像是融在水里的冰一样，平静得无声无息。
“这是您所在机构最新研发出的成果，您是项目主要负责人。许多人反对该项目，造成您在旧世界情绪几近崩溃，于是擅自离开那个重要地点，开启了寻探快乐之旅。”
白眼珠继续说道。
“按照该算法读取了您的脑记录，从出生到现在你和父母的交集最多，他们提醒、阻止、训斥甚至责骂都叫你很不愉快，成年后您对他们的行为、讲话也常常感到好笑、烦恼甚至厌恶、仇视……"
“等等！” 陆熙抬手止住了白眼珠的话。
“难道我对其他人就没有过这种感受吗？”
“有很多，但那些人群目标模糊不固定，即使有重复的时候，也会单独另计，没有这么明确地累加。” 白眼珠垂下眼皮。
四周变得鸦雀无声。
“呵呵，呵呵” 四根毛打破了宁静。
“可这些人也给予了我很多快乐呀，至少不比你们俩少吧。” 陆熙疑惑地说。
“是的，但与他们相处得久，你们之间不免产生各种矛盾，这些坏情绪与之前的快乐一抵消，最终给您最高愉快净值的就是我俩！” 白眼珠的话语间透着几分得意。
听到这种近似荒缪的结论，陆熙顿时明白，难怪当初那么多人反对他搞的这项智能情绪算法。
大家听说这项技术不久要应用到许多领域，升学、入职、业绩评测……于是一下子炸了窝，使他与周围所有人的关系到达崩溃边缘，无奈自己踏上了出逃人间的旅程。
“我是从哪里逃出人间的？” 陆熙询问白眼珠和四根毛。
“亚特兰蒂斯”
“就是海边那间帆影状的酒店。新闻发布会还未结束，您就乘智能自驾车出走了”
“呵呵，呵呵”
白眼珠和四根毛一起回答陆熙。
“我现在哪里？” 陆熙问。
“亚特兰蒂斯”
“哪里？”
“亚特兰蒂斯，就是沉没在大西洋里那片史前大陆。在您处于最快乐的年龄时，你不是早已预感和探究过这里吗！”
“呵呵，呵呵”
三
无论是按照陆熙研发的算法，还是他真实的个人感受，12岁上初一那年是他身心最快乐时期。
一来他创造出白眼珠和四根毛，二来他无意间给地球版图搞了两块不一般的涂鸦。
尽管这两件事对他后来的成长和发展没什么用处，甚至一度被长辈当做不务正业的表现，让他的快乐感从此越来越弱。
时值少年的陆熙在美术方面开始崭露天赋。学校里每周一节的美术课远远不能满足他的能力和愿望。于是买画册照着名画临摹成了他最大的乐趣。
翻阅的名画多了见识也非同寻常，有些超出了同龄人能接触到的画面。比如素描和油画的名家作品中，有些是裸体画像。
本来那些绘画教程中对这种风格做了介绍，陆熙虽然懵懂也能理解个八九分。但有一次被教数学的班主任看到，愣说他看黄色书籍。
当陆熙被叫进办公室看见到美术老师也在场，他的心情一下坦然了，那些西洋名画家都是美术老师向他介绍的。
“以后不要再看这些画了，看多了容易变坏，将来影响你的前程。” 数学班主任也不知从哪里总结出的理论。
美术老师指了指那些有人体的画像，对陆熙开始教育。
“这些只是名画家的底稿，还没来得及画上衣服，画家就去世了。所以以后不要再看这些半成品了。”
听完美术老师的这番曲解，陆熙一时惊叹不已，他好像终于明白美术教程上所说，“缺憾之美”是啥意思了。
在一次全校重要美术展览上，临装展框前陆熙故意把自己画的一幅人物素描的眼珠擦掉，说是要将这“缺憾之美”留给众人品味，也许就成了千古名作。
他这幅怪异之作先是引起部分同学的注意，但大家不愿意说破，都想留作之间说笑的话题，给枯燥的学习带点轻松。
临近展期结束，组委会老师才发现这重大缺陷，后悔当初还让上级部门领导参观。白眼珠成了那届艺术节给大家印象最深的符号。
生物老师是位年过半百的胖老头，说话声音哑哑的，稀疏的两绺头发贴在他光溜的大圆脑袋上。
不知学校是何原因，陆熙他们班每周的三节生物课，都被安排在下午最热最容易犯困的时间段。
同学们反感那些枯燥的名词，老师讲着也辛苦，电风扇每当转到老师那一侧，他头上几根灰白的毛发便被吹得飘忽竖立。
看见台下几个坐后排的同学终于朝他笑了，生物老师倍感欣慰，他提高嗓门尽情发挥，好像终于撞到懂他一番苦心的人。
其实那几个学生是刚刚传看了陆熙的一张漫画人像，圆圆的大脑袋顶着四根竖立飘动的长毛，大嘴一张嘴角快咧到了耳根子。
课后有同学向陆熙建议，以后可以将四根毛和白眼珠做成玩偶，就像迪斯尼卡通人物那样，哪一天产品出来了他们保准第一批买，也许将来陆熙能因此发大财呢。
陆熙在地理课上的一次信手涂鸦倒引起老师对他的另眼关注。
“世界地图看似是平面的，其实是把地球表面咧开来 ”
地理老师一手转动地球仪，一手做个撕开的动作，朝挂着的世界地图一滑。
陆熙边听边动手。他把图册上最大的那张对开世界地图扯下来，撕掉蓝色地球外的白边，将左右两边大西洋版图连了起来。
为了黏住接缝，他将一片彩色不干胶粘在了大西洋北部。
之后他边听老师讲课边转动手中的纸地球，觉得太平洋那一块蔚蓝色太空洞了，还是给它添点东西更好玩。
陆熙用粉红色水笔在澳洲附近的南太平洋一带画了一个大圈，好像自己演变成最高首领，任由他圈海围田。
地理课的最后十分钟老师让大家填写练习册，当巡视到陆熙的桌前老师忽然站住了。
“这是你的？” 老师问罢顺手拿起那件简陋的纸地球。
“哦，谁教你这么画的？”
“我...” 陆熙支吾着。
“下课到我办公室来呀 ” 地理老师说完拿走了陆熙的纸地球。
陆熙吓了一身冷汗，不知又做错了哪点。心想我不就随便涂鸦了几下吗，没有啥见不得人的符号呀。
“你看过史前文明的书？” 地理老师见陆熙走进办公室便问。
“什么？”
见陆熙一脸茫然，地理老师又问他，是否知道有关亚特兰蒂斯和利莫里亚的故事。
陆熙摇头。
“那是传说中万年前消失的大陆，据考古推测位置刚好是你做标记的两个地方。上大学时我对这方面还痴迷了一段时间，没想到今天倒看见你做的模型。”
地理老师忽然又问，“你真的是随意标记的吗？”
“是。” 陆熙这次回答得很干脆。
“哦，难道你有特殊灵感？怎么画的那么准呢？！” 地理老师感慨道。
地理老师给陆熙推荐了几本书，都是有关沉入海底的旧大陆故事。
正当陆熙兴致勃勃地沉溺于此时，家长和班主任及时地把他拉回正轨。明确的考学、升职方向，现成的参考榜样，造就了他后来这二十多年的一帆风顺。
但他总感到是身不由己的被动者。
四
陆熙不清楚，自己现处的地方是否真是传说中的“大西洲”——亚特兰蒂斯。
“我们只是冷凝状态，这里的一切文明运作都停滞了。 ” 白眼珠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
如果不是这几句话唤醒了他的听觉，陆熙都忘却了自己的存在。
“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在这里多久了？”
“这是冷凝静止的世界，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
“呵呵，呵呵”
四根毛也掺进他们的话题。
“可人总要生老病死吧，我还有几十年的生命，不想就这么混沌停滞下去。” 陆熙想让语气表现得焦急些，但话说出来还是变得轻微、不紧不慢。
“没有阳光，万物没有生长变化，不存在时间概念。就连您自己也无需吃喝拉撒、新陈代谢，一万年只想了几个念头，说了几句话。”
听了白眼珠的叙述，陆熙依旧坚持地说：“我想回去！"
“回到您出逃时的那个世界吗？可已经不存在了，因为那边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万多年。”
“那么，还有人类吗” 陆熙望着白眼珠。
“有倒是有，人体外观跟您没区别，但头脑和内部结构已截然不同。他们都进行了多代优化改装，以便适应变化多端的地球环境。”
“我还是想回去。”
“难道您还要回去自寻烦恼吗，当初您不是为了寻找快乐而出逃人间吗。在这里一万年你都不曾有半点不愉快。” 白眼珠劝解他。
“呵呵，呵呵” 四根毛的傻笑声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可爱。
“没有痛苦就不觉快乐，我一定要回去，无论经历什么，我要继续完成后半生。” 陆熙固执地说道。
“那……好吧，不过..."
白眼珠忽然转变了音调，沉沉地说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陆熙抿嘴一笑，这也是他最快乐的那一年，学《桃花源记》时背诵过的一句。
五
陆熙醒来时被搁浅在一片灼热的沙滩上，周围的植被和生物都显得怪异和悲凉。
全球变暖后海平面陡升，淹没了大片土地和山岗，原来的几大洲陆地面积缩减到从前的一半，他曾经的家其实早已不复存在。
潮涌运动又引发地壳剧烈震荡，原先暗藏于南太平洋底的利莫里亚大陆凭空凸现，这是他曾经无意识地涂鸦画圈的地方，如今就在陆熙的脚下。
“轰隆隆”，陆熙抬眼看到了久违的闪电，清冷的雨点覆满全身，他竟然开心地朗笑起来。
他要在这片新大陆上找回人类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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