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
听过那么多离去的故事,不如亲身经历一次,也许一日,也许十日,但这都是大悟之时。
这并不是类似日记一样的东西,因为只有打开后才觉得一些记忆正在嵌进纸里,我遗失了好多的时间。又或许你会认为标题明显是在照搬那个逃离鼠疫讲十天故事的十个青年的故事。是的,但是这里显然没有一百个故事,它可以是一个,也可以是十几个。
在这之后可能会有大量嘈杂的人名和陌生的事物。因为那或许就是我的生活,它们对于看见的人来说不过是路过街道的一些杂声,但却组成了生物链的一部分。
墨迹能够代替记忆的离开。而怎么样保管好自己纯纯的心情?那种听到一个故事或者一段音乐,一幅图画所带来的的间歇性诗情。一旦拿起笔灵感就被无效率地转换在了写字的力度上,分散到压合音韵的多任务上。所以我写诗就得调上没有唱词的轻音乐,很像是我抓住了一根什么,在风暴里面抓寻。我的劫难便是这个,一付于有形便颤颤巍巍地立刻消失,一直摁在无形的脑子上方又很快忘记。很不幸,我的思想上有着这样诅咒似的印记。
是的,很不幸。不过,恰好我把劫难称为是能力的一种。
【一】
云开始裂成好几块。放下手里的书的时候,刚好听见上课铃。围在空调前面的人不舍地散去,走廊上除了汗味,闲了一只鸟和栏杆。
地面有点潮湿,还能看见一些没有色彩的倒影。远远地看见走来的已经不是原来的老师,我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如果这节是语文课的话,那么语文老师已经出差了。
可这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我捂了一下自己有些着寒隐隐作痛的伤口。
前面有些躁动声。从最后一排望去,只有写肩头上架起的书堆前的黑色细线。她们绑马尾的时候用不同颜色的绳子,这样从后面看过去就会有好多个“她”。
“她”、“她”、“她”,还有她。老师走进来以后,看见有光存在的教室里的一切。她放下书,开始发出初春的清泉击打在顽固冰石上的声音。那是一个实习的老师。
我开始抱怨没有来上课的语文老师。此刻她正在去往美国的飞机上,听说是为了女儿的毕业典礼(好像是很重要的)。之前我还一直在以为是她女儿要结婚了。
于是,她还是在考试临头的时候出去了。我开始坚持数她离开的日子。今天是她离开的第十条。
而第一次遇见这位实习老师是在某次阅读课上。她像是被引路进来的孩童,很安分地进到最后一个空位置上看书。这很容易让我产生,其实我爱她的错觉。她安静得好像并不存在,她的短发在末梢有些自然卷起,很柔软,更像是某种极有肉感的植物。她还会随着脾气动着她的嘴角。而且她并不像一个老师,她更像是个小女生。难道事实上我对每个脸蛋出众的女生都有过这种错觉?
怎样才算是爱上?
光透过头顶云漏下已是之后三节课了。旁边不断有把头趴下去的人,面对着班主任坦言说睡眠绝对充足的学校生活,我还是晚上睡完等午睡的一天循环。循环很能催生一些东西,那些如文字游戏一样重组出有意思的东西。但循环也有个宿命,那就是总有一天要归于原状。
然而课堂的节奏把握得极好,滴水不漏。我就如往常一样在政治课上偷写作业来节省时间。作业变成了一种过程,没有人知道他们正在看守着一些精美的钥匙在徘徊。每节白色的课堂上清瘦的教师都学着吧干面包似的书本撕下来当成一份干粮。从此以后,知识也能被贩卖,压缩,变质。我心里腾的火还都在笔尖,惦记的是那些还尚未谋面的书,毛姆的《刀锋》。它如鸡蛋一般打翻在心里,我就觉得十分粘稠——被搅在一股沼泽里。
这天中午,很不清晰地让人有种断层感,门外,走廊上的平台,树枝长到里面,打着两三朵白花。我再想去摸摸那些伤口——脖子上的伤口——它们早就不在了,什么也没有。
我觉得整个时间瘫软下来,变得自由又暖和。但是总有种发毛的厌倦感爬在腿上,可你还是得去找点东西吃。当我整个躯体正在纯粹的阳光下,我想原始人也一定会有这样的厌倦。然而现代人幸运的方面就是用钱就能够觅食。我带了一盒从没有人说过好吃的三明治,然后在杂乱的货架上找了几包辣条。
回寝室我看了几页书就匆忙睡下了。这是《给青年诗人的信》而不是《刀锋》,虽然这本书我已经读了好几遍,而且已经写上了批注。
我总记得我忘了什么。不知道是否有人会有这种感觉,突然从镜子前走过会惊愕,刷牙刷出满口是血的时候若无其事,独处的时候开始莫名地紧张,仿佛这个屋子突然进来了一位客人。
伤口已经彻底好了。又听了几节能听懂的理科课。那些中年的男教师喜欢理科的原因,大概是写到同一个式子之后发觉自己在好多年前也写过,然后便很欣然地觉得自己还是年轻的样子。
阳光在移动,只要还没有到晚上就没有人发觉。燕子在校园里又多了好几只,羽毛更丰满地开始成双地叫起来。它们早已在水管的曲折处造了土黄色的巢(有人在下面垫了垃圾袋接掉下来的土),雏燕已经飞去了,而且常常回来拜访。虽然燕巢已空如某种蝉蜕,那也是很美的时间的蝉蜕。
晚上——开始的第一天很快就近晚了。我没有整理桌上的书和往常一样,只是在教室后沿徘徊了好久。顷刻间人就少了一半,教室像胃一样空下来。我摸了摸脖子,然后我决定和同班的男生一起吃晚饭。
他长得很正常。愿意说点邪乎的东西,比如突然飞过的光点是什么,比如要不要去淋湿的小树林里逛逛。同时他也很喜欢健身,只是经常衣服一包就看不见他的身材。他很修长且明亮地存在着。
学校里的黑色柏油路开始渗出潮湿。槠树花还闭着,绿叶还很低地盛着阴影。最近的一切都开始变暗、变湿,很响是末日的征兆。
我们在一楼的二号窗口分开打餐。我点了糖醋里脊和酸辣土豆丝,因为又酸又甜,我只能勉强吃下半碗饭。但这也用去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吃得天都黑了,和潮湿一样从路灯的光圈里渗出来。
这时候我的记忆还很清楚。糖醋浇得很均匀,87根土豆丝里混着5段辣椒。脆响由右边口腔里立在耳朵边,对面是他等待着很悠闲的情景。
“明天……明天会下雨”
“嗯,啊,是的。”
这时的话题只是像打捞上的空瓶一样,摇一摇就扔在岸上敲打了几下。之后又笼在长长的沉默里。而我为什么对一切记忆得如此清晰?
这时候我望见他不解的眼神,像是一种揣摩。而你又会怎样看待一个正在思考的人。他是在悲伤,思念,享受,谋划,进化还是别的什么?有时候把目光放平就是在沉思,而周围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回来后,我看见草稿本上的字。很庄重,不像是匆匆忙忙留下的,用红笔勾了一个框。
“中午出什么事了?”诶?明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晚自习的窗子外面没有虫子,没有意外,也没有夏天。
下课后我还是叫上同班的他,下楼的时候换了个方向。
他还是那套说词:“明天要下雨了。”
“真的吗?”说完,我又看见他不解的眼神。
我们就一起如同是逃出了那栋教学楼,这就是第一天所有的事情,吧。
【二】
南方漫长的雨季开始了。听说要下到7月14日。而那正好是放假的时间。第一次见到这么有良心的雨。
起床的时候,习惯性地往窗外看。雾结在楼顶上,湿漉漉的枝条一直在点头。暑气在该奔来的路上了,也许也与我一样刚刚起床。像某个冬日的守夜人被早起的人惊醒又懒懒地卷回厚厚的、轻轻的蓝色棉被里。毛茸茸的春天来了最后一次哭泣。
因为下雨,原本的大课间就不用做广播操。于是学生们就如大爷大妈在院子里一样,稀疏成一朵朵花。
走廊上望去积了一层雾,看不见远处的山。高铁从那些雾薄的地方勉强呼吸着打灯。
这天最要提到的还是数学课的时候。一个尚不能辨认年龄的老师,裹了一个冬天的怨气来逼问你,从那有些粉红色的眼镜里兜出些嘲讽和慈悲的神色。她的的脾气只是今天不怎么好,一节课没看过我,最后直勾勾的下来,用长长的教学黄尺打着我的桌面。让我把作业订正好以后再拿给她看。
你能拒绝好运,但是永远无法拒绝苦难。于是今天的两个大事件就是,一,下午上阅读课和二,下午订正作业。
今天的脖子没有任何的问题。但我还是没能看一页书。
中午抱着侥幸的愧疚心理,下楼只看见了空无一人的走廊。又晚了,我想是这样的,时间不等人,而人也不会等那些没被时间等到的人。这是不是就是遗忘的原理?
屋顶上有裸露的钢筋,有大鸟落在上面。
下午阅读课的时候。她来了,是的,是那位实习老师。穿得是牛仔背带裤,露出不长的腿。她还穿过米色的连衣花裙子和白裙子。我只清楚地记得这么几件。
她手里的书太小了,没有看清楚书名。所以只能一直盯着她的眼睛。
雨才下了半天,就能让一座城市安静下来。只是拿起书,我就感觉到了我的情愫。
原先的语文老师很活泼。已经中年了却还是很有精神。一直在看一本红色书背的废名的老书。她甚至也看福尔摩斯探案集。据她自己说,她是一个随和的,没有底线的老师。
之后的电扇转得很快。空调前的人不知道搞了什么把戏,冷气熏得同太虚一般。没有人说我晕过去了,我只是微微地在阳光中站了一会儿吧。
晚上的雨还是下着,是剪不断的噪声。有人坐在我的左边问我。
“中午出了什么事?我记得我们约好了。”
他的眉毛太粗了,轮廓太庞大了,只是头发有一股香味。
“很抱歉,我感到很奇怪。原来那些字是你留下的,真的非常抱歉。”
“我只是担心你罢了。”
他的面目变得清晰了。他开始露出笑容。这仪式方式最后才抛出的用来平衡的筹码。但其实这个世界早已在倾斜,那一边我想早已堆满了我的记忆。
我们又开始聊得很欢,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听说之前初中的人都流行绝交这个游戏?”我问他,其实只是想试探一下。
“无聊至极。”他额前的红润在渐渐消退。
我等了很久都没有下文,我很害怕在这个时候他离我再远一步或者再停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们保持在很微妙的距离上。
“友谊不会期待距离,因为友谊不应该是自私的。你懂么,友谊对我来说更像是艺术品,它是人们生活之外需要来适应的,是一种无用但是美好的东西。”
月亮变得有些红。几只没有见过的鸟扑棱上枝头。他说那些是燕子。
寝室里没有开灯。在推开门的一刹那,屋子里有什么在一瞬间就溜走了。打开灯后还是平常的景象。我走到阳台上,黄蜂钻进栏杆的缝里,它们已经开始搭巢了。
这天睡前我又偷看了几页《借山而居》。很小心翼翼地准备了一支破手电筒。等到被宿管抓住后就拿它当替死鬼。并疑惑着阿姨会没收灯还是我的书?
于是我就关上灯睡着了。
明明我想记住的并不是这些。但我的脑子里有着很明显的颗粒卡着思路。到底是什么?我想我还有几天的时间。如果还有人在的话,我会说下去。
【三】
雨稍微停了一会儿。之后又开始生长了,和臃肿的水泡一样。风从不绿的土里出来,不是青草味,不是泥土味,只有海潮的味道,很咸。
大家都还睡着,听不见呼吸声。如一个人醒在阴影林立的大森林里。
接下来该做什么?
上午的生物课。打篮球的男同学没有试卷,只好凑过来看。雨倾斜了30度,在窗上摩挲。云结成鼓鼓的肉块,蠕动着前行。其实这是很美的。旁边的人伸出戴耐克的手环的手。
“云真好看,不得不说。”
“我也觉得。”
“快,写首诗。”那只手指向了天空。
中午我放弃了之前一起吃饭的同班男生,觉得要为之前的违约赔个不是。我们以此吃了一次两人面对面的简单的饭(以至于吃什么都忘记了)。他总是先吃完,然后开始鼓起掌来。我们开始聊一些没营养的,比如隔壁班的光头老师,宣传板上美的教室的虚假文章之类,这是我们经常聊的东西。
下午大课间之后开始见到乌云。然后发现是多么喜欢雨天。
语文课也不是实习老师待客。并且今天也没有看见她。楼下的老师只喜欢读ppt。
晚上我也没想吃饭,只是盯着人群流光以后,空空的一栋楼。建筑本身就该有它的样子。不管有没有人,它应该会诉说。
广播开始播放音乐。七彩的乐器涌开,如同生锈的铁门打开了一条缝。
在学校一个人孤独的时间会很少,但是绝对很有质量。
放音乐的时候饿着肚子,女高声卖力地撕扯嗓子,但真的听不出歌名。有几个人用线吊住一颗梨,做很荒诞的事情。
原来这段时间都会有音乐,可为什么我之前一直都没有听见?班里那些挨饿的女生都变得很好看,她们还是一直热衷于手中的题目。
说起题目。这几天的作业都渐渐地做不完,抄作业变得心安理得。让自己活得好是必须的,我知道我要什么。
夜里的云,抹出暗红的底色。夜晚也是亮的。
为了打发无聊,开始有人围坐在一起玩狼人杀。如同某种原始的巫女仪式。
他们很能说,讨论也十分正经。旅游中国际间磋商的派头,也极符合《庄子》里的“大言炎炎”的样子。这么多人正思考并活在一个真正的故事里。那里的灌木丛不生露水,没有野兔的足迹,可植物的叶还是那么扭曲,把那些在空隙中飘浮云游的灵魂歪曲成他们从未知道的模样。
“猎人放了空枪!”该宣布的人正在宣布,周围的人有义务地笑作一团。
“什么是猎人放了空枪?”我问道。
“猎人死之前能拉上一个垫背的,结果没有,没有人吱声。”
我心想,这可是大慈悲。
楼之间钻出人来。人群活动在带上,校门一关就如另一种时空。
蝼蚁也能很自由。可那并不是真的。很喜欢一句忽视在北大的演讲词:“你们要争独立,而不是自由。”太多的倡议如同箭头一般飞往真理的海岸,没有一支不是在生的船到达之前便折断的。生命原本不需要弓箭手,带一支笔就能够写尽船上的波澜变化。
我摇晃着回去。我都快看见那些虚假的人了。一些戴着圆眼镜的短发青年来找我聊天,告诉我,他在写小说。我不屑地走过去,听见他的面容改换的声音,不像机械与电子,而是一种叶子生长的触碰声。我们无缘着彼此错过,该说的我都没说,知道我转过去看他们每一个人的走路姿势都很像我,走着走着就和雾一样白。
“老师……”我失语地叫着,但是没有人听见。
我看见实习老师的头拐进了楼梯,急促的上楼声传来。是的,她正在走上和我同一幢寝室楼。之前确实听到过女生寝室人满为患只好让我们这边接受难民的情况。
她正在楼道中飞快地驰行着。她住在这?我匆匆想去追寻,但是什么都没有……
如果是错觉的话,那就很不幸了。
爱与错过而形成的错觉,决不能并时存在。要么爱诗真的,要么错过是真的。我握着胸口强烈的撞击。耳朵后边扎起了一撮小火……
把鞋踢进床底下。
一直想着好像她在我的上面翻身,又好像是我在倚着和她对话,竟然很安慰地睡去了。
中间只是12点醒来过一次。
【四】
起来就下雨了。并没有带雨伞。我从床的边上捡到了鞋子,奇怪,昨天它是摆放在这里么?
早上读到了汪曾祺的句子:“爱是一件非专业的事情,不是本事,不是能力,不是技术,不是商品,不是演出,而是花木那样的生长,有一份对光阴季节的钟情和执着。”
很舒服的情感,如同是用微烫的水自脖子开始淋起。正如把那些大块的云用力拉开,一抹一抹地任它们溶解在天上。没有比云更好的艺术,水原来是很浪漫的。只是太善变了。但可怕的是,这份善变也很浪漫。
早上化学课的时候,另一位没有试卷的打篮球的同学凑过来。他露出可以看见的臭味。
“云还有好多呢,你看。”他似乎不是为了看那张试卷才坐过来的。
“云真好看,不得不说。”
“写首诗吧。”他如是说。
只有云存在,才知道天是立体的。才没有发呆的质感。
可我一直在盯着生物老师看,她一天之内变化好大。人变得高了,开始涂抹出色彩来。戴上淡金色的耳钉,提着一只比手稍大点的淡色包。她的骨骼在惊人地变细,变年轻。这堂课全然是另一种风味,随着她的妆容变得随意起来。
课后听周围人说,原来是我们换了一个生物老师。
中午还想去找之前的他,但没有找到。
于是我决定窝在寝室吃盒泡面就可以了。明天就可以回家。
我用包载回那一盒泡面,好像是保护某种古董。
一路走来都很潮湿,我真怀疑是有人在寝室大哭了一场。
在我提着热水瓶下去打热水的时候,遇上一个正好收伞进来的朋友。他的头发太长了,好久没有修剪,但是蜷曲得可爱。在边角处,光的处理极为柔和。
他和我招了招手便匆忙离去。“hi”的这一声,在转身之后才发出来。
“拜拜——”我追着背影回了一句,热水已经灌满了。我空空地怔在那里,仿佛是我失去了些什么。
有时候……我会……别离……
之后的事,全无看点。
感觉有什么碎的东西正在被修补,我能感到一股清凉的水在浇灌我的伤口——脖子?不是,应该是在全身。对啊,1204寝室的我,应该是在3号床,离午睡还有二十五分钟,泡面喜欢硬着吃,只需要泡3分钟,卫生间的热水卡每次插入就要扣去六分钱,我们要把最后一个进寝室的人关在门外,下午的课表是政治、地理、通用、自习。
诶?难道我不曾把这些记住?
“哎呀,忘了放香肠了。”我面对进来的人大惊小怪。他夸奖我的泡面没有一点气味,不会被发现。平生第一次听见这么异样的表扬。
听缓缓的歌,看相恋的人转过寂寞的楼角。那些画面你能想起什么。
睡着前看了几页《庄子》,真是同容易嵌进牙里的小鸡腿的软骨异样难嚼。
下午,一个初中的同学面无表情地告诉我,又和谁谁谁绝交了。
这天晚上,我没有开灯看书。
【五】
小时候看过一部动画片叫《马丁的早晨》,马丁在每天早上起床后都会变成不一样的人。我甚至也这么觉得。以前同学说过一个法则,很可能在你睡觉的时候,有个在背后操纵历史的人默默地改动着整个世界的布局。你只是顶着一套临时的记忆,和一副租用的躯体来供人取乐。是这样么?
我倚着窗外压抑的明,等待感觉恢复。我觉得连我的眼瞳都是灰色的,我的某些力量被一些看不见的触角汲取着。这几天太奇怪了,我也快要以为我是在写遗嘱,事实上,我得先说,从这天之后没有这种感觉,我正常如前。
“你哭了?”有人问我。他像是看病人一样看我。
“没有啊。”我吸吮着没有味道的筷子,面汤上已经开始泛起涟漪,那些油都被洗淡了。
“不……不是的。”我哭了,我确实哭了。可这一切与我为什么会忽而爆笑一般难以理解。他把腿收了收,身体颤动着瞪了一下,眼神保持抓着我的头颅。
“拿张纸给我吧。”他听见后,本能地一脚蹬起,终于放心地去了。
有温度的光构建了一个真实的世界。扎到脸的是干脆的松针,熟知和不熟知的人正在开始一天的他们的故事,只是这些故事在他们反应过来前都未成形。新的人与旧的人不断汇聚,好像是时代的交替正在进行,新的高一学生正从阴暗石墙底下出来,防腐蚀当初也并不成熟的自己。
如果真遇上当年的自己,你又会作何打算。就算是几天前的自己,我又能说些什么?
所以想回到过去的人,一定有着无比强烈的赤忱心,有种想要实现愿望的撕裂力量。如果没有,他又有什么能力说服同一条时间轴上的自己,两者都不堪幻觉。你为了完成遗愿我为了体验未知。
手颤颤地点在名单上。大家把自己到的时间清晰地写在上面,而我已经好久没有写了。我的那一行是空的,在一片黑色墨迹里,犹如一条尚未被踏上的雪道。
同时,上面的是:6:20,6:10,6:00,5:50……
下面的是:5:35, 5:40, 5:45,5:50……
雷打在天上,人睡在阴影里。我睡了多久?像个困兽一样在浓绿的森林里找寻什么,太久了,我应该是在找一只纯白色的鸽子,它常常卧在大片的夏季阔叶上,玉一样的光斑里……
“对了,对了,实习老师要走了。”周围的人都在讨论,只有我的头深埋在双臂里。别人看不见,我在很隐秘的地方生出些害怕来,像《照明商店》里那位一直趴着的女学生。一直到深夜都没有人发现她。
但实习老师。我回忆着。确实我整天都没再看见过她。她就如个没人发觉的梦,她悄无声息地走了。
可那又怎样?我只希望我能快点醒来。但一些闷热从框住我的四面传来,我的额头被另一种滚烫包满,溢出来的空气,有着咸咸的气味。
一抬头,泪流出满双臂。
下午,我回到了家。好像我不曾离开过。这星期过得那么不寻常,我想我一定是中了某种蛊毒。
然而我却在眨眼间就打开了和实习老师的微信对话框。
我瞥了一眼,不知何时摘掉的手表:20:00。
原来是这样,我询问她的时候,仿佛就是老友在对话。
她很喜欢我们叫她老师。可未来一片空白,恐怕她不一定是老师。
世界很大,他也不想去看看,只是恐怕再也回不到这里。
原来如此。我不知道再说什么。打开她的朋友圈,看见里面一条五天前的动态。上面是手画的课表和手写的备课稿。满满的,好像是收获后的粮仓。
她在第一天总共有五节课,上的是曹禺的《雷雨》。
《雷雨》?我已经想不起这节课了。但我好像知道,这是她代的唯一一节课。她不能再经过那些朦胧的窗口,燕子盘旋着,天气大好。她脚步匆匆,来了又走,她在看着,沉默着,思考着。当一个人消失之后,等你适应完她的离开,在寂寞里把经验归类。于你自身,她其实从没出现过。
而且她也没有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了。
我又开始想这几天我对她所抱有的兴趣。想看着她进入教室,看她不出声的笑,看她在讲台上凝眉的思考。这些亦真亦假,如泡沫一般涌起,在破灭之后散去。
是的,让梦想成真的办法并不是醒来。那样本身是无法实现任何东西。让梦想成真的办法应该是醒来后还能惦记着它。不然便无所谓梦,无所谓成。
屏幕再也不会变之后,连色彩也凝固。我也固执地想起孩子的《房屋》。
“你在早上碰落的第一滴露水
肯定和你的爱人有关
你在中午饮马
在一枝青桠下稍立片刻
也和她有关
你在暮色中
坐在屋子里一动不动
也与她有关
你不要不承认”
现在该承认了。我写下了一句短诗。
“有时候我们会快到风里,一句你好、再见就该别离”
一场场的雨还在谋划着。不过都无所谓了。生活的一切都恢复正常,有人寻你去吃饭,有人知道你在何方,你下楼时,有遇见同伴的踏实。
要下雨的时候天总是很黑,像没洗过澡的土狗。它下雨而哭泣,就是要把自己洗干净。所以说哭泣是为了将自己的悲伤洗去,可还要多久呢?我倚着窗外,江南的六月雨季。
故事到这里就完。但我发现之后的文字,那是谁在我的本子留下的,是为了补齐这个故事?莫非那就是我的故事?
从执笔者的口述看来,那并不是我。
总之我要说的只是这些,没有更多。
【一】
云还没有裂开,像保存完好的忌惮,我的意思是,我醒在自己之前。
我在床上看见自己,没有把被子盖好,五官之间浮出臃肿的红色。
我开始掐躺在床上的自己的脖子,我甚至想着,就这样把他掐死,我就可以代替他了。人本来就是要杀死自己几次,听说人全身的细胞,每七年就会换一遍。
MP3的耳机还在放日本的和风音乐。我放开了手,一个仪式完成了。他的脖子已经开始变青,有些指甲印。他翻了个身,手表的定时闹铃响了。
“滴滴,滴滴……”时间差不多了,我慢慢感觉到灰尘在房间里坐落下来,窗户里的光线投出了丁达尔效应。从他白色的脚开始,他变淡了,似乎是被水淋洗后溶解,他从万籁寂静中归于毁灭。
他还想反身的时候,已经彻底不见了。毛躁的空调被的触感被汗粘在脚上,然后是黏黏的空气,身后的文物气味的汗。透明的琥珀的铃声,和旁边睡眼朦胧的,又回到人世的人们。
我想我得抓紧。不是为了雨季,有或者是某些不用做操的课间。事实上偷懒的人才厌弃那些活动。所以我就是一个矛盾的人。
地板上的倒影令人窒息——在潮湿的积水地板上,也好似在江边。她穿着白裙子走进来,短发很顺从地摇摆着,羞涩被隐藏在她柔软的耳朵后面。她放下书,月光抬起,看见有光存在的教室里的一切。
在某个时刻,像是用扫帚扫满了阳光,看着杂物边上升腾的温暖也会感到幸福,有时候,走在落花的小径上,觉得那些逝去也让人有泪可落不会悲哀。只是静坐的时候看见灯摆动,树叶远远地翻动,像是季节在梳理大地,你摸起自己的手,像是田地里的农民两手支着出头眯眼看太阳。
是的某些时刻,是里尔克说的:“每个时辰走过去,变得更年少。”
“上课!”她说。
是的,就是这个时刻
。
这堂课上的是《雷雨》。估计是在问到为什么侍萍要把嘴上叫唤的“朴园”换成“你”的时候叫到了我回答。我什么也答不上来,我想她并不知道我的想法,她现在变成一个老师了。
我也不曾见过她的样子。下课后她匆忙地溜走了。一眨眼就没有了,是某个你熟悉的事物突然就消失了的出离感。她还得上多少节课,然后才变回自己?不知道,她和白色的兔子一样跑着,因为够不到才让人时时怀念。
同时这边的雷雨也还在酝酿着。
这节是她上的唯一一节课。只是因为出差语文老师的代课老师也出差了,她才上成的。我不知道她的任何想法。
这一切的事情。想起来花了我不到10秒钟。真希望自己也能想起来。
晚自修的时候,也是她坐在上面。下面吵闹声不断,而她总是不敢说话,一直欲语还休。我越来越不懂了,她是出于什么。
下课的时候,我放了一首诗在讲台上。
内容是:
更深香透红烛夜
花美对窗清月天
醉后不问来梦客
追忆难及柳中人
星榆摇落遇薄温
轻烟故里春见深
画眉宜时雁闻你
确实在尾句压了一个不好的韵。但是斜着读便是:更美不及遇见你。
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又或是有没有看懂。
周围的人都开始恋爱了。上趟厕所都能遇见五对。和之前遇见燕子的几率一样高。他们应该不是燕子变的,因为他们并不着急着搭巢。那些巢都空了,春天似乎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春天还是麻雀、老猫的天下。之前看见两只麻雀嬉戏觉得浪漫不已,结果旁边人科普说,那不过是一只麻雀追着强奸另一只。于是我知道春天不过是温柔的时光强奸犯。
这也不觉让我想起印度的一句话:“是生活,生活强奸了所有人。”
因为是第一天,我忘了更多。我忘了午饭是怎么解决的。
大概是吃过了,因为我至少是活下来了。
【二】
我忘了我是怎么渡过数学课的。因为我的作业好像是很糟糕的。根本没有心思放在三角函数的变形上,通常人们在几何里走不出图形,在生活里走不出爱情。
但如果仅仅是那样,也算件好事。
“你是真不知道我有多烦他。”眼前的初中同学正在抱怨他的新同学。这是很寻常的事,出于人类自身的喜好,一切在平时发生的事,在背后变得异常积极化且具有目的性。他们会暗讽,悲哀,感叹,追忆,你不是很能追上他们的想法。如今我学乖了。
莎士比亚说:“多听,少说,接受每个人的责难,但是保留你最后的裁决。”
与此同时,你也深处责难之中。
“渐渐地合一个人走近你会不会感到厌烦?别否定,你肯定会有。——那太奇怪了。说实话我是不相信合久必分的。但我的感觉像一只脏兮兮的老鼠一样琢磨不透。”
“这很难说,你要知道……”我还没有开始思考,语言在形成之时就被他扼住了。
“好了,就这样,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下。”我对着掠过的影子沉思了好久。
我又扭头看见桌上的草稿里,托着一行工整的字迹:“中午出什么事了?”
我没有赴约?那是为什么?我想我正在捣毁字迹正常的生活,再过几天我真的该走了。
我怀着愧疚,今天很少醒来了。
【三】
无事。
这么写了之后我又很快地划掉了。佛说,人生如大梦一场。陶庵说,大梦将寤。
当你从一些幻觉中脱身。当然值得是那些能固定你的现实,只是悄悄地在学校山坡中走走。我还原成最初始的样子——别人知道我,我只认识自己。
那时候我明白自己不是真实的。阳光从遥远的宇宙那里融化在我的脸上,我变得多么虚伪。该把这个世界当成什么?是人类物种生存的地方,还是灵魂游荡的表面?意识寄托于物质这个理念无人可推翻,获取那只是侥幸,灵魂不会回来报喜罢了。
我梦见了倚在屋顶上的大鸟。在削尽所有诗意的工业化建筑上,煤球气味的黑瓦,受潮后褪皮的墙粉,生锈后狰狞的钢筋,没有诗意的地方,涵养着另一种诗意。我感觉到每一滴雨的存在,里面曲折着万千面孔与五光十色的衣服,谁好似神灵般流淌。它们作为他,云,雾,露来观察万物。你最终会在某个精疲力竭的下午摔倒在湿湿的绿色草皮上,毛绒绒的花与叶调弄着光影,你会看见这个人间,摇摇晃晃的。
好似有人会在你周围说:“写首诗吧。”
我又看见老师的头发在楼梯间快速地驰行。她急于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即使是熟人。而在此之前,因为我的存在而产生的精神错乱,好像让我看见了更为久远的自己,那又是什么样的,还在写小说吗?
不过所有事情将在这里得到解决。我不知道我是出于好奇,还是真的眷恋,我总有种想再见她一面的冲动。这冲动并不原始得如长毛的维京人,它只是平和地端张小凳子坐着,数云。又或许只是对光阴季节的些许热爱。
我想见她。不是在讲台上的老师,办公室里批作业的工作人员,是她就单独是她。
在夜的大舟里,抓着衣袖和行李的孤独旅客。
因为寝室是刷卡签到的,机械化管理到位,所以人为管理较为放松。笼子里的鸟飞不出去,但至少可以在笼子里乱飞。
我在夜里默默数着秒数。等自己的肉体都消失不见了,我再去替代他。换而言之,我只是一个从不知什么地方诞生,但是为了完成他人愿望的复制性灵魂。我了解这个人的所有习性,变成他的样子,完成他没有完成的事情,这些的唯一代价就是暂时剥夺寄主的记忆。
我只能原始地用笔记录。用最简单,也是最美的办法。这么说你懂了么?如果这几天你发现有一些不对劲,你可以想成是我在“使坏”,不过你我都是第一次成为“你”,而是你负担了更久,希望你多谅解。
“397,398,399……”像是越狱中计算时间的人,把两根食指不停地相触、分离、相触、分离……
框中的红色天空,像是用血涂满的。
数到一个三位数,他就消失了。我的身体在充盈,颤抖在不断加农,这个世界的感觉在回来。汗味、零食味、口水味、黄牙味、阴湿结苔的楼体味……全都回到了我的大脑中。
今天我要做的最后一件依你愿望而行的事情就是去找她。
月亮滑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空天中有玉一般清脆的敲击声。
我轻轻地下床,尽管那些锈蚀触感的铁栏杆硬用衰老的声音哀嚎,门枢子发出枪卡壳一样的撞击声。
走廊很安静,从玻璃透过来的蓝色光把光滑的地面镀成小河。我从来不曾相信一个学生会接近的午夜时分在走廊上狂奔,我觉得你也不敢做,用廉价的地毯拖鞋,踮着脚在奔跑,风从你身体的缝隙里涌出来。像是奔跑,倒更好比是在楼道中游泳的鱼。形体揉碎了放进风里,只有眼前和心上的她。
用时一分半。从二楼游到了五楼。因为怕女生住在男生寝室尴尬,通常把她们安置的很高。
刚刚拐角我就望见了那里,高楼走廊,深邃的林中的洞穴,暗处有阴兽揣摩遁走,有诡异在顺水行舟。而微光,点在人类的居处,只有那里,也只能是那里——
而月亮呢?早已在看不见的地方了。
我走到门口时,她还坐在桌前发呆。桌上绝黄色的灯久亮着,能感觉到燃烧的那持久的痛苦。还有一支水笔和一张空白了许久的糙纸。她换着薄薄的麦色睡衣,什么花色也没有,什么季节也没有。
我这么看着她。直到她看向我。我都知道我已经不是出于性别上的好奇,而是出于人类的好奇。她转过来看我,犹如洞穴中两人遇难后的重逢,有惊愕,有意料之中,有猜疑,也有恐惧。
她的眼睛却是潮湿的。这让我知道她现在是个实在的人。
“我可以进来么?”我知道要是在这里失效,我就必须马上掉头离开,这就是梦境的效果,之后的一切就会和梦境一样。
她开口想说什么,但最终不置可否。她只是坐着。
我是没有太多复杂情感的,走进去不需要多余的雌性荷尔蒙,不需要紧张或者春心萌动。看起来她也是波澜不惊。
为什么?这完全不在我的预料内,我甚至有不祥的预感。
我一边看着她,一百年在用食指与拇指捏起凳子后移,坐了一个比较优雅的姿势。
“你在写什么?”我想问她点什么,她的眼皮一直坚挺着好像是机器人,只有她间或抿嘴的时候才知道她在思考。
“你还有什么事!”她没有看我,很正经地用警告的语气诘问我。和往常更不一样。而且这样已经掏出梦境的范围了,更像是法制新闻里夜闯女寝的现场再现。如果她是清醒着正在拒绝这一切,又怎么会放我进来?
“你认识我?”我的不解全部写在脸上,而她的表情是没有风拂过的草原。
“认识又不认识。确切地说,我只有在你睡着的时候认识你。”她的嘴角上翘,这时候的微笑犹如一把从玫瑰丛里刺出的刀。
我是第一次,以灵体的身份感到害怕。我的双腿在听到的一刻就抖了一下,我感到我的瞳孔放大,所有光亮都骤缩了一秒。呼吸压在嗓子上。
“你也是灵体?”我压低了声音,看她在灯下扭曲的影子。
“不然你怎么会进得来,她是个很冷静的人,梦境对她没有效果。如果你问我在写什么的话,当然是和你一样的日记了。”她确实脱去了一切装束,她现在甚至不是人,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即使是和同行唠几句我也不想。老实说,在这个时候遇见同行这是第一次。我想着要走。
“如果你的愿望是了解她,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呢?作为灵体肯定有她的一部分习性,你知道的吧。”
“嗯?”我明白她的意思,“但你终究不是她。”
“难道你真要和她见面?我方才说过她很冷静,我们灵体吸引不了,她会把我们当成正常人一样拒绝,到时候对你和寄主都不是一件好事。”
我动了动眉毛。确实,我们灵体的任务是为了在你本人不知情的状况下,控制你的肉体,视线你想要做,却未能做成的事,即愿望。我们不需要召唤,也不需要请求,我们来去无影无踪,最后留给你的文字,你也许一生都看不见。但是,这是我们的生活,正如你们的生活是为了在地球上死去一样,也是我们的工作。作为灵体,我们在遇见常人时,会给他们施加幻觉,让他们相信这是梦境,从而配合我们的谈话。而你也不用担心我们的威胁,我们的人性部分是空灵的,没有执着的“性”“杀戮”。厉害的灵体还会强化在肉体上的力量,还能了无欲望。
可唯一的缺点,就是那些平静的人。他们本身,从不信任梦境。
“姑且试试。”我回答她。她把灯挪了挪,说起来。
“她很冷静,这我说过。而且她也是个很不安的人——她是从东北过来实习的,走了半个中国,之前还出过国。可她并没有想好她要做什么,准确的说来是迷茫。”
“这很正常。但我的想法并不是这样,寄主想要知道更多的是——爱情?”
“这根本不可能有。她绝对没有时间考虑这个,这点我明白得很。”
“什么?”我开始有些躁动,“我们从不为不可能的愿望诞生,我被搞错了!”
“你冷静下来!”她盯着我,我们早已不是两个人类,而是两个灵体在对话。
“我想对你说点别的。”
“朋友,我只想马上离开。”这句话说得我心寒,可我不得不这样,灵体是不被允许浪费时间的。
“你觉得灵体是什么?”
“嘿!听我说话了么?”
“说说看吧……”
“解脱的僧侣之类的,大概就是佛。”我不耐烦地说。
“如果有那么高尚,我怎么觉得还是在受苦。”
“受苦?难道帮人实现愿望是很痛苦的?”
“我比你当灵体久多了。从你的口气看来。我自以为灵体有好的,比如消防员的灵体,我曾救出过十几个人,挑战生理极限过,尽管那个人极其虚弱。还有审讯员,让那些罪犯能乖乖说出藏毒品的部位。还有更荒诞的,和尚的愿望是造一间棋牌室,无期徒刑的人越狱只是为了给他的小三送朵玫瑰花,县长把贿赂用的钱从一万二减到一万。这么多。可你猜最近我做的更多是什么?”
“是什么?”
“想你一样的去认识别人。不停地奔跑用梦境吸引自己喜欢或是感兴趣的人,像你这样荒诞的诞生我也经历过,需要我跑好几里路去见一个人。又一次我打开一本日记,发现已经有十几人的字迹,其中五片都是我写过的。人类在发现我们吗?好像也不是,可他们也正在把我们当作技能运用。”
“你想这是为什么?”
“他们变得浮躁了。我现在的寄主,我根本不知道我的诞生是为了什么,没有愿望,没有可见的手写记录。他们在感到不安全、不幸福。他们的愿望太多,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能实现的太少。”
“现实吃掉了太多,我也有这种感觉。”
“什么在减少?”
“时间,啊,是的,就是时间。”
我们一致地点头,同时也感到时间快到了。影子在淡去,如同加水稀释。
“希望下一次别遇见你。”我走到门口前对她说。
“是的,要是我真是个女孩,听到这句话我会很伤心。”她继续低下头。
“不过——”门开到一半突然被扼住,我听她最后的几句话,“希望你能好好想想我们的问题。”
我又开始奔跑,这次的感觉好似风中也有铅粒,腿迈不开,身体在漏气。
甚至眼睛有点潮湿。
我们只有在两种情况下会哭。一是为寄主担心的时候,二是怀疑自己存在的时候。根据条件来说,我们的存在早已被怀疑。我们甚至是孤独的。
我能在回来的时候,看见月亮。单纯是看看文明的灯光也是美的。楼高楼低,山平山聚,几里地在一座山上的你能一窥全貌。夜晚的灯用手机拍是很困难的。因为尽管只有那一点灯,也会膨胀出针刺的光芒来,有些甚至还会摩挲出一条渐变的光柱。所以通常得用相机拍,用好的镜头,调好焦。其实最直接的就是人眼。试着眯起眼睛,让其它不发光的黑暗下去,让高的变矮,让小的长大,贴在一个面上,让视野变简单。只有那些有虚影,又有小膨胀的灯。当所有高度都一致,所有沉默的都褪去,那些连片或不连片的灯都如同是一片海上的渔舟火。又有诗说“渔火似流萤”,但灯是不会动了,那就是安稳的渔火。是辉煌在沉沦,也恰好说明这个液态世界,愿点火的人多,而摆渡的人少。
作为灵体,我看见过太多的人,我们不能责怪你们,因为并不是你们把我们带来的。
那天我回来后独自沉思了很久,直到很晚我好像还打扰到你了。
我抱着自己在12点醒来了一次。
怎么评价这一天呢,仿佛是猎人放了空枪。
【四】
我的工作快结束了。因为她即将要走了。很高兴寄主能够坚持写日记,这让我的揣摩方便了很多。事实上我就是你,不得不说你活得很安全,明明没有什么事都要写日记,还写点故作忧伤的句子。你总是在找认同感?如果是的话,你肯定会拥有的。
不用去记恨雨季。对于我们来说没有享受自然的时间,但在成为你的那段时间,我也会一直学着去看雨。那很美。况且别去怀疑你的诗和小说,它们或许在现在很佶屈聱牙,可它们肯定也有生命。至少你让它们诞生了。
你喜欢里尔克,那人有句话说:“像树木似地成熟,不勉强挤它的汁液,满怀信心地站在春日的暴风雨中,也不担心后边没有夏天来到。”
还有,今天你出现了记忆紊乱。
那位与你在寝室里打过招呼的女生就是老师。恩,她并不是你所记得的某个长头发的朋友。可你们在招呼过后就分别了。你要相信,那不是她的灵体,因为那人知道我不想遇见它。
我会在我走之后安放好你的记忆。那本应该是你的孤独的工作。孤独就是为了把经验放在合适的记忆点上。我想让你尽量保持梦境。
你是相信梦境的。我像是我没有把握好你的愿望。我为我之前的生气而后悔,也向你道歉。
【五】
你已经知道真相了。她早已离开。在你发现自己的情愫之前。
你的愿望大概是扭曲的,矛盾的。但依旧很强烈。坦白说这也是我做过的一次最轻松的工作。
其它的我还想告诉你。她不会再回来,大概是因为她是个实习老师,并且以后也不一定从事这个。她在朋友圈里转发过关于“对外汉语”的职业文章。你想更关注她,可以去看看更多她的动态,里面还有照片,摄影技巧很好。
这些其实都是废话,我是为了你那残存的愿望写个结尾。
你的故事从来没有结局。你抱怨你的小说叙事性太弱,那是肯定的,你毫无小说的章法可言。这不但是诋毁你,而且是在打压你。如果你能把这个都看成是鼓励,你也许真会有出名的一天。
又或许那就是你的本心?之前我看过江户川乱步的一本书,那里面有句话你要去理解:“只有能承受世界的种种迫害,坚持梦想的人,才能成为大发明家,小发明家,大艺术家,小艺术家,或是乞丐。”这是你如果坚持,一生的几种修行之路。
雨还要很久才停。我接下来要去一个更远的地方。我在路上写不了日记,暂且让我多说一些。
关于第三天遇见的它,我想它仿佛看见了你们的一些问题。是的,灵体们也终究会发现,人类正在不了解他们自己,他们有过正义和荒诞,建造起了文明,多么伟大。可伟大的文明是否是彼此疏离?现代化又真的只是提高效率?如果是的话,灵体本不愿与你们一起承担。
想要自己去一窥未来的方法,就是少许愿。你必须打破自己,用前所未有的清晰笼罩未知,而不是一直怀抱着幻觉。是的,梦想成真的办法不是醒来,而是醒来以后不忘记。
这些文字记录与2017年7月13日。你看完后会觉得只一瞬,但我确实存在了五天。
和那句诗说的很像:有时候我会快到风里,一句你好、再见就该别离。
希望在某处相遇,并遥祝人类都可以幸福。
——一位曾经是你的灵体
十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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