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老”二字总是透着一股凄凉和哀怨。然而这也不是一般人当得上的,也要有资格。
我理解,一在上一个朝代得是个非富即贵的人物儿,二是改朝换代后侥幸留存下来,三要够老。印象里,像伯夷、叔齐、张勋、王国维这类人,是货真价实的遗老,九斤老太那样儿的,充其量是个遗民。遗老的共同特征,就是看啥新生事物都不顺眼,永远愤世嫉俗,永远觉得过去好,在所剩不多的生命里,消费着对往昔的记忆。
论起来,我的姥姥或许够得上“遗老”,未出阁时,母家颇有家成,后来嫁给姥爷,姥爷姓程,解放前,“程家大院”在长春算一号,辉煌时,乡下的产业不必说,单单在长春市里就有400多间房屋可供出租。姥姥很享受过一阵少奶奶的生活,“金镏子一捧捧的,没谁当是好东西。”姥姥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怨恨,只是淡淡地陈述一个事实,我却上心了,脑子里无数次恶补满手心里都是“金镏子”的画面,我虽不喜金灿灿的镏子,不觉得它好看,但我知道金镏子值钱,后来它们被各路不相干的人或偷或抢或革命地收缴,我是不甘的。
我很奇怪姥姥为什么从来不怨恨,当本属于自己的大宅子里陆陆续续住进来上百户人家;当一户人家的儿媳戴着婆婆给她的结婚戒指,伸出手让姥姥看,让姥姥鉴别真假时,姥姥为什么不怨恨,姥姥只是说“孩子,好好戴着吧,这是好东西。”
姥姥从来没觉得她失去的有什么好,也不觉得她正过的日子有什么不好,更没有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的感慨,只是平静的,顺其自然的接受命运给她的一切安排。姥姥高寿。
据说,“遗老”姥爷气性就大些,似乎对命运的安排很是愤怒。我不记得他,在我两岁时,姥爷垂危,母亲把我递给姥爷,姥爷说“我抱不动了”。
幼时每每去姥姥家,总要到院子角落处木板条搭起的棚子里翻拣一番,里面很浓重的湿霉气,从上到下堆满了“破烂家什”。我总是能从里面翻出自己喜欢的印着各种花朵儿的信笺;木制的大大小小的笔盒;写字用的石板、石笔,里面没有一捧捧的“金镏子”,只有一捧捧的墨块,惊艳于黑漆漆的墨块做工精美甚至华贵,金色或银色勾边,凸起的字篏了同样的颜色……
大我两三岁的表姐小我一岁的表妹从来不喜欢这些散发着霉味儿的东西,她们至多挑拣出一块石板抓起一把石笔,就跑出去,我却在棚子里呆不够,小心眼里盘算怎么开口向姥姥要下我已捧在怀里的长年不见天日湿气侵袭因而泛着黄绿色的信笺和木头笔盒。
觉得我怀里的宝贝比母亲在北京王府井买来的田字格本、同学书包里海绵文具盒都令人心弛神往。习字的时候,直接用墨汁,便没有庄严的用小银勺盛了盅子里的水浇在砚台上,再拿过一方墨块悬腕在砚台的水圈里一圈圈磨出墨汁具有仪式感。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之前,岳阳街还是石块路,每块石头豆腐块儿大小,方方正正,整整齐齐地码满一条街。骑着自行车走在上面,人会颠起来,这时候说话,话音儿也被颠成颤音,整条街骑下来,身上的肉酥痒痒的麻。常常在岳阳街骑着二八大车,故意高声说话,或者一路“啊”着下来,一边听着被颠出来的颤音,一边咯咯咯地笑,再听着这笑声也被颠碎。下得车来,双手并用抓挠身上那块最痒的肚皮,忙忙查看二八大车,心疼它更甚些。
岳阳街中间地段的位置开着一间饭店,门口高悬两只灯笼似的幌子,早晚挂摘,挂上意味营业,摘下就是打烊。我似乎从未成为那里的食客,不知饭菜品质。小时候觉得进饭店吃饭是很遥远的事,就好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夏娃,在没有受到蛇诱惑之前,从未想过要去吃树上的苹果,因而并不对苹果不能忘怀。
印象深刻的是挂幌子的人有些年岁,衣着并不光鲜,冬天里穿着鼓鼓臃臃暗沉沉的不很洁净的棉衣,一手一个提着幌子出来,口鼻里喷着大团雾气,老汉将幌子立在雪地上,回身又拿出来一柄长长的木棍,木棍一端缚着一截铁勾,老汉用铁钩钩了幌子顶端的铁圈,向天笔直伸上去,将幌子稳稳地挂在饭店大门两侧探出的横梁上,转回身,依旧喷着大团白雾走进饭店,这就是我对那家饭店的全部认知。
然而,终究还是有了进一次饭店的机会。
在我坐在京凳,双脚够不到地的年纪,大我10岁的姐姐带着我出去,不记得出去做什么,只记得要吃饭的时辰,姐姐带我走进似乎是重庆路上的一间饭店,舅舅的女朋友在饭店里做饭,为我们端上来一盘刚刚烙出的馅饼,茶碟大小的馅饼从里到外滋着油星,薄薄的面皮上煎烙出恰到好处的油嘎儿,一口下去,满嘴货真价实的肉感,烹炸出的油脂香混合着肉香,在牙齿使劲咬合咀嚼下,让我的口腔得到最大满足。
此后,再没有任何一张馅饼盖得过那次的香。
后来岳阳街的石块路变成柏油路,路面大大拓宽,又立起红绿灯,开着轿车,路的一侧一家挨一家的饭店无数次鱼贯闪过去,记不住任何一家门脸。往少里说,10家饭店的饭菜总是吃过的,已不为滋味,只为饱腹或者应酬。
总是很怀念往日的一些时光:父母出差,期待他们回来时能为我带回一件漂亮裙子;过节时,瓜子糖果备好,等着父母的同事来拜年;同学肯将她的日本水彩笔借我画一张画;在桂林路上,一家冠以“豆腐脑儿大世界”名号的绿铁皮屋子里,吃一份两毛钱一套的豆腐脑油条,香菜随便放;将一张有着影影绰绰的几种暗沉颜色混在一起X光片一样的膜,贴在12寸电视机屏幕上权当彩色电视,搬了小板凳坐在父母脚边,全家齐齐地看电视。那时的电视台每到周二必然停播一天,这一天过得就百爪挠心;初冬的家属大院,满院成垛的白菜,全院10岁上下的孩子们爬上白菜垛掏白菜心儿吃,不用洗,或者拎起一条冻得硬棒棒的白菜帮儿追赶前面的孩子,追得近了,将白菜帮子往鞋底一磕甩出一截,落在前面孩子身上……
我当然不是遗老,却长了一颗遗老的心。
遗老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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