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约定,是两个人彼此之间的承诺。假如存在这么一种情况,两个当事人,彼此之间根本无法做出对约定的有效沟通——即是说,他们互相不知道对方的承诺是什么,也不知道对方是否会做出承诺、履行承诺,那么,这两个人会如何选择?这样的约定,对双方是否都有效?”
这是一间并不太大的屋子。屋内灯光昏暗,墙壁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大门边上的那面玻璃墙壁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门外行人的表情。屋里,那个不长的柜台两边,分别站着两个男人,他们以一种神似的姿势——右腿直立,左膝弯曲,左边鞋尖着地,与地面呈约九十度角,右手斜斜地搭在台面上——靠着柜台,似乎在说着什么话。没有人会打扰到他们,因为,并没有任何人推门进来。
“唔,很有趣。请继续。”柜台外面的男人出声了。他的声音竟与刚才说话的男人一模一样。事实上,假如仔细观察,你会发现这两个人除了姿势像镜子中的人像般神似外,就连着装、语音、长相都一模一样。
“这是刚刚接触到的案例。”柜台里的男人从柜台里侧拿出一本类似账簿的东西,递给柜台外的男人。
“唔,很有趣。”柜台外的男人接过账簿翻了翻,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随即把这厚厚的本子往台面上一丢,饶有兴趣地说道:“很有趣。”
第一节 2017年,12月31日。
“想好了吗,换,还是不换?”
店主直勾勾地看着他,微笑着问道。
南方冬天的空气里,总透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阴冷。没有刺骨的寒风和可以冻掉耳朵的超低温度,可无论你走到哪里,总能感觉到一股冷气从脚底直逼脑袋,让人禁不住周身一抖。这种冷似乎无孔不入,比起北方的寒冷,它少了一种直接和粗犷,却又多了些许婉约和神秘。仿佛一个无时无刻都在准备着把他的手冷不丁伸进你围脖的淘气孩子,你虽然一直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却总无法躲避或抗拒。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缩了缩脑袋,伸出左手裹紧脖子边上的灰色围巾。
新历2017年最后一天的这个晚上,大街上热闹非凡。明天,这个被称之为元旦的日子,在现在绝大多数年轻人的眼中,充其量也就是个令人身心愉快同时也让人身心疲惫的假期——这些年轻得只剩下青春的年轻人,大抵会在这样的晚上,兴高采烈地和身旁一群同样年轻、同样兴高采烈的陌生人拥挤在一起,在数完那十多个数字后,再一起用同样兴高采烈的神情同时大声欢呼——
新年快乐。
然后大家簇拥着,欢呼着,一直兴高采烈,仿佛这个年份上加了一的数字会让自己带来全年的好运气似的。再然后,大家簇拥着,欢呼着,兴高采烈地告别。该上酒吧的上酒吧,该开房的开房。
见鬼。
他嘟哝了一声,又缩了缩脖子,右手紧紧抓着那一小束花。大街上,小红旗招展,音乐不断。那些不认识的人们不断地擦肩而过,而他,走得异常缓慢,步伐里带着一种异常的沉重。
前年的这个时候,他认识了她。去年的这个时候,在他们认识一周年的晚上,他又失去了她。
他一直记得两人刚认识的情景——是的,他又怎能忘得掉呢?那天晚上,他刚加完班,头晕脑胀地出了公司大门。已经快到零点了,而外面却如同今晚一样,热闹非凡。他左手抓了抓领口的领带结,右手握紧公文包上的皮质把手,想也没想一脚便踏上了公司门口的那条斑马线——他忘了如同往常那样,先看看马路对面那盏指示灯的颜色。
第二节 2015年,12月31日。
“吱嘎——”
一声刺耳的急打方向盘兼猛踩刹车的声音刺耳响起。几乎就在同时,他的衣领像是勾住了什么一样——他朝着斑马线跨出去的第二步,因此也没有落到马路上。
汽车擦着他的身体冲了过去,车身摇晃了几下,终于又打正了方向。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车子副驾驶位的窗玻璃摇了下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伸出头来,回头大声骂道:“作死啊——过马路不看红绿灯啊?”
他惊魂未定地望着那辆重新开始加速前进的车子,不知该如何作答。
“想死也别挑今天,挑今天也别找……”
那女人犹自骂骂咧咧,车子却已远去,他因此而听不到下半句的内容。他看着远去的车灯,才发现额头上都涔出冷汗来了。
“就不会小心点看路吗?”
他回过头,这才知道刚才勾住他衣领让他大难不死的,是一个年纪与他相当的女孩子。短发,小圆脸上散布着几颗没有褪去的青春痘,大眼睛一闪一闪,像是这个城市里一年都看不到一次的星星。脖子上裹着一条灰色围巾,手里捧着一小束白色的小花——若说那是男朋友送的,可也太不合时宜了吧?简直像是要去扫墓似的。
“不好意思。”他摸摸头,脑子里想着继续说点什么,却尴尬地发现无话可说。倒是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递过来一张纸巾,“没事。”他脑袋里一片空白——眼前的这个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失散多年的好友般令他感觉熟悉,可他就是想不起来。
“我……”他支吾起来,有点不知所措。
她却不介意,朝他莞尔一笑。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拉起他的手朝前走去:“走,请我喝东西。”
“为……为什么?”他没反应过来,心想他和她还没熟到可以拉手的程度吧?想缩手,却已然来不及了。
“因为我救了你的命。”她回过头,微笑着说道。
他突然发现,尽管她笑得有如天使一般,可她的眼眶又红又湿,像是刚刚哭过的样子。
第三节 2017年,12月31日。
想到这里,他开始头痛欲裂起来。他紧紧握着手里的那束小白花,支撑着走到路边,抱着头坐了下来。身边的几个人不禁狐疑地朝他望了几眼。大过年的,不会是喝多了吧?可得离远点儿,碰到会耍酒疯的可就不好了。就算不耍酒疯,那种喝醉了的人的酒气,可也不是谁都受得了的。
“没事。”他咕哝着朝那几个人说道,小声得像是对自己说的话一样。他抱歉地朝他们笑笑——这几个人已经自觉地和他拉开了距离——开始仔细端详手里的花。
身边的朋友都惊诧于他们确定关系的速度。他们遇见于2015年的最后一天,而从2016年伊始,他们便开始频频见面。也不记得是谁先约的谁,大概是她吧,他想。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却只隔了层纱。如果是他追她,那肯定没有这么快的速度。
他想着,笑了笑。头似乎也不那么疼了。他重新站了起来,抓着花朝前走去。
交往继续深入时,他和她都被他们那些相似的过往所震撼。他们生于同一年,18岁开始就读于同一所大学。大学毕业后在同一个城市里工作、生活了十几年。两人都喜欢音乐,画画,徒步旅行。同时疯狂地喜欢同一支英伦摇滚乐队。兴趣爱好、生活经历的重合,让他觉得她简直就是上天赐予的礼物。更令他惊诧的是,她几乎对他所有的小癖好小毛病都了如指掌,每次都能未卜先知一般,做出令他倍感惊喜的饭菜,又或者,买来他暗地里念叨了好久的一本书。
缘分。作为一个无神论的前理科生,他却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也难怪会觉得她像是老朋友般熟悉——在同一所大学呆了四年,虽然不认识,可至少怎么的也能碰上几次面吧,觉得面熟,这很正常。
接下来,像所有热恋中的恋人一样,他们住在了一起。“大家年纪也都大了,要不,扯个证吧。”他不止一次地在她刷碗的时候摸着她的头,怜爱地问道。
“明年,元旦。”她总是用同一个姿势回过头来,微笑着说道。
他心里明白,所谓的明年的元旦,只是个期限。她忘了前男友的期限。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是她前男友的一周年忌日。
他的头又痛了起来,抓着花的手越来越沉重,脚步也不禁踉跄了起来。
她的生命轨迹于2016年的今天戛然而止。所以,今天也是她的周年忌日。
他的心颤栗着,腿脚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身不由己地朝着那个广场走去。
如果不是他一心想在所谓的新年夜求婚。如果不是他坚持要带着她来这样一个人潮汹涌的广场。如果不是……
她似乎有了预感一般抗拒,最终却拗不过他最后的那点孩子气。
快到倒数的时候了。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大家相互拥挤着,共同期盼着那个时刻的到来。荧光棒、开了屏的手机、棒球帽,还有一些纹满图案的手臂,在有如波浪一般的人头上以各种角度摇摆着,像浮在水面上的水生植物。人群情绪越发激动,不远处的一处临时搭建的舞台上,主持人声嘶力竭地宣布着倒数前的最后一个节目——
“在这即将过去的2016年的最后的时刻,让我们欢迎——”
十数个浑身闪亮的少年在舞台下方准备登场,舞台音箱开始有节奏地颤动,沉重的低音重重地敲打着人们的心脏,人群开始躁动起来。
差不多是时候了。他右手牵着她,左手偷偷从上衣侧袋里掏出了那枚戒指。他转过脸,却发现她也同样转过头来看着他。他呆呆地看着,她的脸在五彩斑斓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复杂的颜色。
然后,不知道什么原因,人群开始惊恐。他们互相挤压,推搡,舞台上的音箱轰然倒下,节奏和音乐并没有中断,但那乐声已经被人群惊恐的喊叫声覆盖。他还没来得及把戒指给她套上,甚至没有反应到出了什么事,人群便有如波浪般涌来。
“抓紧我。”
这是他最后跟她说的话。最后人们在满地的鞋子、衣服和背包堆里发现了他俩,他奇迹般地毫发无伤,而她,面容安详,带着微笑,手里攥着那枚戒指,没有了呼吸。
她是那天踩踏事件的唯一受害者。
第四节 2017,年12月31日。
“叮咚。”
“欢迎光临。”
他推门而入,听着头顶那个机械的女声,心里尽是问号。
自从去年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来过这个广场。一切有关于这个广场的东西,新闻,图片,事件,都在他脑子里被无情抹去。而今晚,如果不是为了祭奠和纪念,他也断不会再踏上这一大片冰冷的水泥砖头。可当他走到目的地时,却惊奇地发现,广场中间,就在当时发生事件的地方,立起了一间小房子。
没有招牌,没有彩灯。大门闷声关上的一刹,整个世界仿佛立刻安静了下来。
“您好,需要换点什么东西吗?”
屋内灯光昏暗,墙壁上的挂钟滴答作响。他回头看了一眼,一大面的玻璃墙壁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门外行人的表情,但奇怪的是,除了他,并没有任何人推门进来。
“您好,需要换点什么东西吗?”
他触电般回过神来,店主就站在两三米开外的一个柜台里面,脸上带着似是而非的笑容。
“换?”他满腹狐疑地问道。
“对,交换。”店主看着他答道。他看着店主,像是看一具展馆里的蜡像般觉得不可思议,“不是卖?”
“不卖,只换。”店主依旧笑容可掬地答道,“只不过,在我们店里可以用来交换的,必须都是非常贵重的东西。”
“贵重?”他无限凄凉地哼了一声,“对我来讲,如果你这店里能把我世界里最宝贵的东西给我换回来,那我也愿意付出我身上最重要的东西。”
店主轻轻地“哦”了一声,上下打量着他,像是不相信他所说的所谓世上最宝贵的和他身上最重要的东西的存在一样,道:“越是贵重的东西,交换成功的几率就越大。您可以说说,您想用来交换的,还有想交换得到的,是什么?”
他戏谑地笑笑,道:“生命。”
“生命?”
“对。”他直直地盯着店主,眼睛闪闪发亮,表情十分坚定,“生命。”
店主却未如他所预料般的惊诧,只是微笑着问道:“这么说,您要换回来的,是某个人的生命?”
“是。”他不禁有些恼怒——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店主还顺着话往下讲,难道这人真的铁了心要玩弄他么?
店主却没察觉到他脸上变了颜色,从一旁抓了一幅眼镜戴上,低头拿了一本类似账簿的东西仔细翻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年龄……学历……工作……兴趣……唔。”
“怎么?”他仿佛是一个拆穿了街头魔术师把戏的孩子,刚才的些许恼怒刹那间一扫而光,“不行吗?不是越贵重越容易成功么?难道说——这世上,还有比生命更贵重的东西?”
“不不。”店主抬起头来,依旧微笑着,“我只是查一查,用您的命够不够换而已。”
“我的命?”他惊诧地问道。
“是的。所有用来交换的东西,必须在数量级上是同个等级的物品——话说,如果说成是物品,似乎不太合理,但姑且就这么说着吧,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可以替代。”店主放下账本,拿下眼镜,低头用袖子口细细擦着,头也不抬,继续说着。“比如说,您可以拿您与某个挚友的友情去交换一段真挚的爱情,但如果用来交换的那段友情只是一般的——假设说,只是一段一般的——每年过节发发信息和邮件,平常连电话多没有一个的,诸如此类的——友情的话,那就交换不了。明白吗?”
我就配合着说下去,且看这人怎么收场。他心里想着,嘴上回道:“明白,用来交换的东西,必须等价。”
“严格来说,未必一定百分之一百等价,但,就如我刚才所说,必须是同个等级的物品,必须一样贵重。就像天秤两边的东西,不必一定是一模一样的物品,但必须一样重。”
“所以,我想要交换生命,就必须用我的生命——或者,和生命一样贵重的东西去交换。”他冷笑着接过话说道。
“对。”店主擦完眼镜,拿在嘴边哈了哈气,小心翼翼地擦完,将其放到柜台上,抬头看着他,“就是这样。”
他盯着店主,问道:“既然如此,能把你刚才查完的结果告诉我么——我必须拿什么去交换生命?还有,我想交换的,又是谁的生命?”
“唔。”店主重新戴上眼镜,拿起账本,一字一句地说道:“您的双亲健在,爷爷奶奶虽然都已经去世,但也是在很高的年纪、享过了儿孙绕膝的福气后无病而逝,并无什么遗憾。兄弟姐妹身体都好,就算是远亲,也并无英年早逝的例子。唯一的例外,是去年——”
他听着,汗从额头上渗出来,心脏禁不住地加速跳动。去年?他怎么可能知道去年的事情?
“去年的今天,您的女友因意外——就在此地——不幸逝世。”店主扶了扶眼镜,翻过一页,“今天,刚好是一周年——对么?”
“……对。”他的惊诧无以言表,就像是中了五百万的彩票——不,不,比那还更要意外。这是种略带着惊悚的意外,像是看到外星人突然降临地球。
“所以,我得出的结论,正确吗?”店主把眼镜扒下来了一点,略微倾着头,看着他,“您想交换的,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刻因意外而去世的女友的生命,对吧?”
汗珠不知在什么时候布满了他的额头。他和她的关系还没来得及告诉父母亲,而身边熟知他俩关系的朋友,是决然不会在这样的时刻来恶作剧的。他们都知道,那是他心底永远的痛。
“不说话,那就当是了。”店主见他并不答话,也不等他有所反应,弯腰从柜台下面摸索了一阵,拿出了个老式的算盘,边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边兀自说了起来。
“这边……这边……您看,唔……够了,绰绰有余。”说着,店主停了下来,将算盘推到他面前。
“够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可以交换?用我的生命?”
“可以不用消耗您的生命。”店主又摘下了眼镜——这回他并没有擦拭它的意思,只是直接将它放在了台面上,“有两个套餐可供选择。”
“套餐?”
“套餐A,用你们对彼此一生的所有记忆来交换。时间回到2016年的今天,在那之前,你们根本就没有在2015年相识。您自然不会约她来这个广场,她便不会碰到那场意外。只不过,您和她的记忆中再无彼此的存在,在那之前是,在那之后也是。”
“也就是说,我会回到一个一直不认识她,以后也绝对不会认识她的2016年的最后一天?”
“对,而且失去对她的所有记忆。你们两个不会记得彼此——其实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呢?一开始便不记得,以后便也不会再记起。严格来讲,在那个世界,你们从出生到死亡,就不会有碰面的机会。不管是2016年,2015年,还是2014年……无论往回追溯到什么时候,你们都像两条永远平行的直线一样,以前没有交叉,以后永世也不会有交叉。所以,您会回到一个没发现她的存在的世界——尽管在那个世界里,她和您一样,会一直存在,并且没有任何意外地安然老去。”
“那套餐B呢?”
店主捏了捏鼻梁骨,笑了笑。那是种不太明显的微笑,就像是有什么事情在他的意料之中一样。
“套餐B,您可以回到2016年的今天,保留着对她所有的记忆。而她——实在抱歉,因为技术原因,她的所有记忆仍将被抹除。我想客人您应该可以理解,在这个世界里,她毕竟已经是一个逝去的人了。而您将回到的,可以这么解释,是一个与这个世界完全相同却又不太一样的——您可以认为是一个与现在这个世界平行的另一个世界……”
“我知道,知道。”他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全然已没了刚才的不屑及恼怒,“类似平行宇宙。”
“平行宇宙——是吧,可以勉强这么解释。对,您可以保留着对她的回忆回到2016年,然后在那个世界的今天死去。”
“今天?2017的最后一天?活不到2018?”
“活不到。”
“可以保持记忆?在我最后‘活着’的这一年里?”
“对,但她的记忆会被抹除。而且,就算您再怎么努力,我们也不保证她可以重新认识您、重新与您交往的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我明白了。”他说,“要么就用我们两个人所有的记忆去换回她的生命,要么,就用她的记忆和我的生命,去交换。”
“对,所以——想好了吗,换,还是不换?”
店主直勾勾地看着他,微笑着问道。
第五节 2016年,12月31日。
“所以呢?想好了吗,换,还是不换?”
店主直勾勾地看着她,微笑着问道。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柜台前。这是个看起来令人觉得相当舒服的女孩子。短发,小圆脸上散布着几颗没有褪去的青春痘,大眼睛一闪一闪,像是这个城市里一年都看不到一次的星星。脖子上裹着一条灰色围巾,手里捧着一小束白色的小花。
她红着眼睛,对这男人的话将信将疑。然而去年今天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居然和这人嘴里说出来的分毫不差。
她在马路对面等着加班的他下楼。时间已经不早,他过马路朝她跑来时,居然忘了看红绿灯。
她看着他凌空飞起,那台车子在不远处摇晃着吱嘎一声停下。车子副驾驶位的窗玻璃摇了下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伸出头来,惊恐万分地叫嚷着。
她站在马路的这边。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
2015年,12月31日。
一个她永世都不会忘却的日子。
第六节 2001年,12月31日。
他惊奇地发现,S大北门旁临近江水的栏杆处,靠近去年女友发生事故的地方,立起了一间小房子。
没有招牌,没有彩灯。他推门而入,大门闷声关上的一刹,整个世界仿佛立刻安静了下来。屋内灯光昏暗,墙壁上的挂钟滴答作响。他回头看了一眼,一大面的玻璃墙壁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门外行人的表情,但奇怪的是,除了他,并没有任何人推门进来。
“您好,需要换点什么东西吗?”
他触电般回过神来,店主站在两三米开外的一个柜台里面,脸上带着似是而非的笑容。
第七节 2016年,12月31日。
时间还早,不过晚上九点半左右,但眼看着广场上的人逐渐地多了起来。他漫无目的地在广场边缘徘徊,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似的。不远处的一处临时搭建的舞台上,主持人抓着话筒,使劲浑身解数地自娱自乐,活像个单口相声演员,可驻足观看的人还是寥寥无几。离倒数还有差不多两三个小时,绝大部分的年轻人要么在酒吧迪厅要么在逛商场,谁有心思来看这种无聊的临时脱口秀?他缩了缩脖子,右手紧紧抓着那一小束花。
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就在刚才,他还在2017年的那间怪异的小房子里听一个怪店主神神叨叨,但是一转眼,他就回到了2016年。没错,真的是2016年。他反复检查了手机,跑到酒吧里去看了电视直播,又神经病似的抓了几个行人询问时间——“我不是问现在几点,我是问现在是哪一年?”差点被人胖揍一顿。他狼狈不堪,却又喜不自禁。真的,那个店主说的是真的——
他真的回到了2016年。
十数个浑身闪亮的少年急匆匆地从他身边擦过,不仅碰到了他,也差点撞倒了他侧后的两个女孩子。其中一个女孩子开口嗔骂,另一个女孩子则轻声笑着安慰她的伙伴。他回过头,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啊——短发,小圆脸上散布着几颗没有褪去的青春痘,大眼睛一闪一闪,像是这个城市里一年都看不到一次的星星。
但愿这不是一场梦——他的眼泪不禁流了下来。短发女孩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您——你——怎么了?”她的同伴则一脸警惕,想从他身边拉开她。可她并不反感眼前的这个——眼前的这个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失散多年的好友般令她感觉熟悉,可她就是想不起来。
“不,不。”他并没有伸手去抹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咧嘴笑了,“我没事。”
“没事?只怕是有病吧。”她的伙伴小声在她耳边嘀咕,他都听到了,而她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地递过来一张纸巾。“擦擦吧。”
“谢谢。”他接过纸巾,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拉起她的手朝前走去。“走,别去广场了。请你喝东西。”
“为……为什么?”她的伙伴没反应过来,呆立当场,而她更是猝不及防,心想她只是给了他一张纸巾,可还没熟到可以拉手的程度吧?想缩手,却已然来不及了。
“因为……”他回过头,微笑着对她说道,“因为,我爱你啊。”
本文为原创 作者披着能皮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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