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悠悠,犹在耳畔。
“哐——哐哐……”我手抹鼻涕,脚踩钟声,踢踢踏踏赶往连集小学。啊,我终于有学上了!
上学得去邻村连集。连集村学一溜儿排列四孔窑洞,挂在大山脚下的沟边上,院墙外是悬崖,高得怕人。
校园门硷畔筑起了高高的土围墙,防止学生失足。硷畔有棵椿树,它的一只臂膀探过墙来,臂膀有一根铁丝吊着一只铁脸盆。这,就是我们学校的“钟”,发出的声音堪比破锣。风动钟摆,好似荡秋千。
老师发了两本书——《语文》和《算数》。我从此被书本感化,课本引领我走向了新的人生路。
太阳从对面山峁上露出笑脸。我背起妈妈用边角废料缝制的花书包,雀跃在上学的小路上。小黑像个跟屁虫,紧跟我的身后,左嗅嗅右闻闻,偶尔翘起后腿撒尿,刻意留下返回的记号。
羊肠小路瘦瘦地逶迤,清凌凌的河水哗啦啦陪我前行,好似唱歌给我听。妈妈做的新鞋我舍不得穿,跟书一样装在书包里。
我赤脚过河,有鱼儿划过脚面,我追逮鱼儿。在河边玩起了泥巴,开挖小池,盖新房,给“村庄”边上移植小草,用随身带的瓶子打来河水,把鱼儿放进池子里。我陶醉在自己的“杰作”里。
“呦!黄毛蛋,啥时候了,还耍?!”妈呀!咋把上学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拔腿就跑,顾不得洗去满脸浑身的泥巴。汪、汪、汪!小黑受了惊吓似的,撒起欢子在后面追赶。
迟到就得受罚,站在教室门口,老师黑着脸食指点我脑门:“罚你推迟回家,写生字二百个……”
眼瞅着天黑了,家里的猪草,烧炕的柴火还没有着落,这可咋办?小黑眼巴巴地望着我,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舔舔我皴裂的小手,用头拱拱我的小腿,“吱儿、吱儿”一个劲地安慰我。
“娃,回家。”突然,妈妈出现在我面前。拉着妈妈温暖的大手,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倏地一下,我的眼眶就湿了。
一年后,我们村也办起了村学。学校就是我家庙咀上的那座庙,教室设在一间放杂物的房子。一个老师十八个学生,一至三年级复式教学,老师给一年级上完课,给二年级讲,轮换着上课。
为了节省铅笔和纸张,我们毛头娃娃常常跟麻雀一样散落在院子里写字。手中的笔不是树枝就是电池碳棒。
房檐上一根指头般粗的麻绳吊着一只犁铧,它像一把剑悬在我们的头顶。上课下课时,老师用小铁锤敲打,“叮——叮叮……”沙哑声在古庙里悠悠回荡。我总是想不通,巴掌大点院子,十几个学生,老师为啥还要敲钟?
庙宇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木柱、楣梁、正梁、横梁、支柱和土墙,处处彩绘着山水、神鬼和人物,栩栩如生。课间我常去欣赏那些画和不认得的字,他们都引发我无限的遐想。
孤零零的庙宇,不光有我们的读书声,偶尔还有虔诚的村民前来求神问卦,向显神爷烧表敬香,摆上供品:白面馍、油圈圈、鸡头鸡腿,香炉里烟丝袅袅,那味道好闻极了。“当”地一声,只见那村民挂着笑容轻手轻脚地离开,那香炉声给他了莫大的安慰。我们这些学生娃便会趁老师不留意,悄悄窜进庙堂,偷食供品。那个香啊,在任何时候想起都不由要舔嘴唇。
在王老师不厌其烦地领读声中,在沙哑的钟声下,在袅袅的香烟里,我读完了小学。
1972年,我考入白马初级中学。一条羊肠小路,弯弯曲曲十里,忽而挂在半山腰,忽而跌入沟底。开学后的几周里,我顶着晨星上学去,戴着月亮回家,“黑咕隆咚的天上呀,出呀么出星星……”我唱歌儿给自个壮胆。
白马学校种在柴砭,几排瓦房错落在山坡上,宛若梯田。中间有条小路向上穿过,路边有一棵歪脖子榆树,树上吊着一只葫芦形状锈迹斑斑的古钟。它恪尽职守,声音清脆。
“当——当当……”上课钟声迎来了新的班主任。闫果知老师高挑个儿,浓眉狭长脸,腮帮上钻出些密麻的胡子,羊鼻梁杆上架一副眼镜,眼镜片一圈一圈螺纹,犹如泉水荡漾的涟漪。
闫老师家庭成分高,大学毕业就被“发配”到我们穷山沟。课堂上,闫老师不看教案,他讲解课文绘声绘色,粉笔字刚劲秀美,课堂上的我们常常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完全一幅痴迷的样子,连那个叫眯眯眼同学的眼睛也不眯了;有时,闫老师又在课桌间个别辅导,或深入浅出地讲解如何写作文,同学们个个竖起耳朵听,匆匆记笔记,生怕漏掉什么;笔尖的沙沙声和着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声声入耳。有的同学尿憋得直扭屁股,也不愿去厕所。
那年月,农村也开始闹翻天了,到处开批斗大会,口号声声,锣鼓阵阵。闫老师上课前总是给我们讲,不要跟风头,不要参加批斗会,要与人为善,念书为本。他讲的“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至今萦绕在我的心头。
有一次家里凑不够学费,我愁得彻夜不眠 ,哪料想,闫老师偷偷为我缴上了;我愚钝,学习赶不上趟儿,闫老师隔三差五给我“开小灶”;我跌倒在勤工俭学背柴的路上,闫老师是第一个扶我的人……
弹指一挥间,我们班齐刷刷地考上了高中。离校那天,我们手捧“红宝书”,请闫老师签字留念。
“再见,老师……”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一步三回头。
饥饿的风在人间跳上跳下,山峦起伏不定。沿着曲里拐弯的小路,甩掉白马川,穿过财神崾岘,翻越马背梁。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走了十几里路,汗珠甩八瓣,走到了元城——华池四中。
元城因有长庆采油四大队而热闹繁华,瓦房鳞次栉比,街道宽阔笔直,偶有汽车轰鸣而过,灰尘飘忽不散,人来人往……当年,在我心中这就是大城市了。
四中建在街道北头,半山腰几孔破窑洞是我们的宿舍和灶房,山脚下的校园不过巴掌大块地。院中央矗立一根木杆,上部一面红旗高高飘扬,下部半截横出一个驴脊梁木斗,木斗内悬挂着一口黄色的铜钟,铜钟犹如一个大南瓜。“当”地一声,声音浑厚绵长,长久地荡漾在校园上空,令人神往。
班主任何英,他语速轻而缓,讲课也是有板有眼。他还隔三差五带领我们班走出校门勤工俭学,上山梁峁盖,进沟壑渠洼,帮助农民割小麦、拔豆子、掰玉米、挖洋芋,我们一边劳动一边上课。
有舍就有得。在劳动中我亲身体会,仔细观察,用心感悟,写起作文来水到渠成。有次我的作文被何老师用红笔勾勾画画,作为范文在课堂上宣讲。那种脸红心跳的激动,现在依然难忘。
后来,班主任换成了一个大美女——张桂英。张老师教英语,樱桃小嘴,口齿伶俐,叽里咕噜,唾沫星子飞溅。她讲得津津有味,但我听得云里雾里,傻不拉几地望着她傻笑。唉,都因为我没有丁点儿英语底子。
周六回家,以便寻找下周伙食。然而,我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压根儿没有啥食品可拿。
按照妈妈指点,周日,我翻山越岭十里路,去乔川贺砭梁小姨家求助。
小姨正在羊圈剪羊毛,一身的尘土,满头的羊绒。小姨看到我,一边拍打浑身灰土,一边亲热地拉着我的手:“娃,快进家,快进家。”
啪嗒啪嗒,她把风箱拉得山响,炊烟袅袅,弥漫窑洞。不大一会儿,端来两碗洋芋面。我狼吞虎咽,真香啊。
小姨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又为我烙了几个杂面饼子,还向左邻右舍给我凑了半升子小米和两碗炒面。
伙食有了着落,我高兴得不得了,唱歌连天,一蹦一跳在羊肠小路上。
突然,坡坬里有棵大梨树勾住了我的魂,拳头大的梨,在树叶里若隐若现。口渴舌燥的我,立马来了精神,环顾四周,四周静悄悄的。我悄悄地爬上梨树,咔嚓咔嚓,一顿猛吃,打着饱嗝准备溜下树。
“汪”地一声,一条大黄狗冲了过来,张着血盆大口冲我狂叫,吓得我瑟瑟发抖,爬在树枝不敢下来。我盯着树下的黄狗做贼心虚地喊:“滚!快滚!”黄狗盯着树上的我理直气壮地叫:“汪!汪汪!”呲牙咧嘴。我下不去,狗上不来,对峙中,太阳收敛笑容,躺到峁顶睡觉去了……
真是快啊,两个年头晃晃眼又没了。在那悠悠钟声里恩师给我传道、授业、解惑,我日见成长。毕业回家,我很快被大队聘请为民办教师。
“当——当当……”我在欢快的钟声里步入教室,在啪啪掌声中走向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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