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我来过，此生无悔

晚上十点多，表哥打电话来说，舅舅又丢了。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被警察送回来的，还有一次是全家出动找回来的。这次呢，已经三天三夜了，还是毫无头绪。表哥一家以为这次也像前两次那样，舅舅走不远，最多一天半天的就找回来了。他不想像之前那样，弄得一众亲戚朋友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所以只是照例报了警，没有通知亲友。两兄妹夜以继日地寻找，可是这次舅舅像蒸发了一样，音讯全无。三天三夜了，表哥终于按耐不住，才给我们打电话。

我们连夜赶往舅舅家，商讨寻找舅舅的方案。大家心情沉重，一夜无眠。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淡青色的天空慢慢染上了红霞。我们兵分几路，大街小巷贴寻人启事；报纸、电视台发广告；雇人在周边车站码头公园江边展开地毯式搜索……

五天了，我们疯狂地打接电话，马不停蹄地满城疯跑。可是清晨充满希望地出发，深夜精疲力尽地带着失望回家，相对无言，默默流泪。

表哥蜷缩在沙发深处，泪水无声地流淌；表姐埋着头小声啜泣；平常话包子一样，活泼可爱的小外甥也噤若寒蝉，歪在沙发上睡着了；表嫂无声地穿梭，给每个人递上一杯热茶；舅妈已经准备好了寿衣。那一堆款式独特的寿衣，虽颜色各异，质地上乘，可是却刺痛了我的眼，心里涌上一阵阵压抑不住的酸楚。

我爸还没死呢！表姐一把扯过那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扔到地上，哭得歇斯底里。

舅妈默默地捡起来，用寿衣蒙着脸，默默流泪，她压抑着哭声，双肩抖动如风中落叶。她的痛无人可比，仿佛被一双手从她的灵魂深处剥丝抽茧。表姐抱着舅妈，不停地喃喃：妈妈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我想爸爸……

悲伤像织出的一缎缎暗蓝色的锦，散布在整个房间，空气压抑，灯光惨淡。

我亲爱的舅舅，年轻的时候一头乌黑茂密的黑发，高挺的鼻梁，剑眉斜飞，目光清朗，下颌方正，整张脸器宇轩昂，棱角分明。一双儿女也生得俊美绝伦，冰雪聪明，事业有成。舅舅当年何其意气风发，四十出头就当上了单位的一把手。一家人幸福美满，是单位同事街坊邻居亲戚朋友人人称道的五好家庭。

舅舅从领导岗位退下来后，从前门庭若市，到现在门可罗雀，这巨大的反差让他很不适应。他感到压抑，无所适从。家庭聚会，他说过多次，人生漫长，生无可恋。可是晚辈们各忙各的，无人在意舅舅话里的深意。

第七天，接到一个放羊老人的电话。我们在离家20公里外的江边，一个废弃多年的锈迹斑斑的船舱里找到了舅舅。看到他的一刹那，我们震惊得无以复加，舅舅一丝不挂，骨瘦如柴，虚弱地躺在船舱里，眼窝深陷，满脸惊恐，却虚弱得动弹不得。表哥脱下自己的衣服，紧紧地抱着他，嚎啕大哭。表姐更是哭得几乎晕厥。可是舅舅却痴痴傻傻地看着我们，不明白这一群人为什么围着他哭得这么稀里哗啦？

将舅舅紧急送往医院，住了十多天的院，才勉强恢复。表哥高价请了一个护工，寸步不离地跟着舅舅。

是的，我的舅舅，退休后第九年，他患了老年性痴呆。我百度了一下这个念起来拗口的名字。

阿尔茨海默病（简称AD）又叫老年性痴呆，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变性病，起病隐袭，病程呈慢性进行性，是老年痴呆最常见的一种类型。主要表现为渐进性记忆障碍、认知功能障碍、人格改变及语言障碍等神经精神症状，严重影响社交、职业与生活功能。AD的病因及发病机制尚未阐明，特征性病理改变为β淀粉样蛋白沉积形成的细胞外老年斑和tau蛋白过度磷酸化形成的神经细胞内神经原纤维缠结，以及神经元丢失伴胶质细胞增生等。

这个病目前没有特效药，病人仿佛回到了混沌的婴儿时期，啥都不懂，啥都记不住，连最亲的人都不认识，生活完全无法自理。

后来看《人物》中一篇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的文章，在评论区，看到一句关于此病的评论：

疾病按照残酷性来排序，阿尔茨海默病排在很靠前的位置。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莫过于一辈子行过这片大地的印迹。阿尔茨海默病夺走了一个人之所以是自己的证据，频频回首，却忘记来时的路，那种恐慌、无助、孤独是深邃而不可自拔的。

我们无法知道那七天七夜，舅舅到底经历了什么？如何度过漫漫长夜？以什么果腹？为什么不着一缕？舅舅一丝不挂躺在船舱里的那一幕，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每一次回忆都深深地刺痛着我，深入骨髓。

我变得敬畏生命，开始重新认识生命的意义；重新思考生活、爱和恨；开始认真地对待属于我的健康的每一天；加倍珍惜和亲人呆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不想等到人生垂暮，才想起俯拾朝花，我不要等到来不及，才想起跟爱的人说我爱你。

时光太匆匆，许多事在我们还来不及珍惜就已成往事；许多人在我们还来不及用心就已成陌路。我们都走得太快，来不及停下来思考，那些该舍弃，什么该珍惜。

我很认真地对爱人说，如果我不幸患了癌症，我一定会笑着面对。选择一个风景优美的乡村，建造一间小木屋，养花种草，过几天“釆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平静地等待仁慈的天父的接迎，绝不拖累家人。如果我得了阿尔茨海默病，请你一定，一定不要救我，让我立刻死去。我不想没有认知，没有记忆，甚至没有尊严地活着。

从此我把余生的每一天，都当作健康的最后一天。我重新拾起了搁置多年的写作爱好，记下每天工作和生活的点点滴滴。给大儿子写成人小说，为小儿子写童话故事，不为名利，不求成名成家，只为孩子们留下精神遗产。只想留下痕迹，这个世界，我来过，此生无悔。（一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