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

1

电影开场的前夕，我照例来到厕所先抽支烟。吞云吐雾间在尿池旁恍惚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这种刮干搜尽了记忆深处，也记不起曾经熟人姓名的感觉，就像半途而废的喷嚏一般让人心痒难耐。直到那人抬起额头上黑粗亮堂的肉痣，才一下拍通了我堵塞的脑神经。这是将近十年没见的小辉啊！

曾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再次相遇竟是在这充满尿腥味的厕所里。待我上前询问确定身份后，便不由分说的一巴掌拍到他厚实的屁股上，直接把小辉的尿都拍断了截。

他慌忙提上裤子和我寒暄了几句，我们便留下了双方的联系方式，匆匆赶往了各自的影厅。坐在影院的椅子上，我总感觉刚才的相遇少了点东西，却怎么也想不通透。直到摸到裤包里那方正的盒子才恍然大悟。

妈的，居然忘记给小辉散烟了。

2

我和小辉相识于还在用“小灵通”号码的年代，那时我读六年级，而他是转校到我们班里的新同学。转校生在那个年纪总是带有几分神秘色彩。若不是他额头上的肉痣太过粗狂，也许还能和班里的几个青春姑娘打个火热。

而和小辉打下革命友谊基础的场所，则是在学校的厕所里。两个裤裆里的玩意儿才迸出新毛的小屁孩，长时间齐聚在同一个隔间里，不是在一起偷看小黄图就是在抽烟，而我们都干,但抽烟占多数。

在那个隔间里，我第一次触摸到了真正的违禁品。这洁白干净的身躯，暗黄诱人的烟嘴像通电了般击打着我的全身，让我不住的发抖。烟摸舒服后，下一步就该放进嘴里。我和小辉面面相觑、犹豫不决，眼神来往几个回合终于下定决定掏出火机“啪嗒”一声，从此将好学生的名号彻底断送在了这厕所里。

对大多数人来说，第一次的经历仿佛都不大愉快。我和小辉吸了几口便不停咳嗽，感到头脑昏涨、眼皮沉重，全然不像大人抽的那么舒爽。站起身来更是摇摇晃晃，差点失衡摔入厕坑里。于是我们愤然将烟摔入厕所里并摁下了冲水钮，对着坑里的涓涓细流发誓永不复吸。

然而做坏事有了第一次，往后就会有许多次。从那以后，我和小辉总会怀恋抽烟时才能流遍全身的刺激感，于是又相约如厕来上一支。渐渐的我和小辉身上总会残存着几缕烟味，大大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

终于有一次，当我们抽完烟推开隔间门，看见班主任站在男厕门口的瞬间，我的心往下沉了几截，浑身发凉。在那个时候，除了断指拔舌，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够躲过班主任的鼻子。不出所料的，我和小辉被请了家长。

如若不是亲生经历，我还不相信电影上所演的，一脚能把人踢飞几米远。直到我爸的飞起一腿，让我腾空几秒落地后疼的干呕。而教室里，小辉妈的巴掌声更是清脆响亮，直抵我的耳膜深处，令人寒颤。

至此，我两的烟路便在这一脚一掌中垮塌。而那能尝得到的刺激感，往后却很少有过。

3

像我和小辉这样皮糙肉厚的孩子，父母打多了也就皮了。所以我和小辉的漫漫烟路又续上了命。不同的是，以前抽烟是为了追求刺激，而往后抽烟，则是为了装逼。

如今想来，那些没有瘾却总是烟不离嘴的孩子，无非就是享受那种膨胀的装逼感。在同学聚会男男女女中点上一支，潇洒吐出浓雾，身旁的未成年女同学再投了几瞥诧异的目光，直接自嗨到了顶峰，走路都多了几分外八。

然而小辉在这一路装逼的过程中，却对烟有着几分自己独到的见地。

记得有一次，小辉和另一帮社会青年起了冲突，准备约出来“面谈”。身为小辉的老友，关键时刻就得撑住兄弟的场面，便叫上了平日里一起抽烟的几个哥们和小辉一同赴约。结果双方叫来的人数相同，也大都是一副手淫过多，营养不良的模样，并没有体强身子壮的硬汉来扭转战局。所以双方僵持在原地，动弹不得。

待在原地不做点什么总是尴尬的，那就不可避免的得打一番嘴炮。因此两边轮流问候着彼此的列代亲祖，其中衍生出来的伦理道德问题，细细思索也想不明白。嘴上的各式花样用尽后，也没有人打个冲锋头阵，双方又陷入了大眼瞪小眼的境地。

这个时候，小辉做出了我意向不到的举动。他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向对面的兄弟散了一圈。更想不到的是，对面的兄弟见状受宠若惊般也掏出一盒烟散给了我们。各自掏出火机点着了火，刚才的嘴舌之言也随着烟雾飘向天空。嘴中烟就像饭后甜点，大家抽的甜，笑的也甜。

待人群散去，我忍不住问小辉：“你说你他妈打个架还给对面散烟，多没面子啊！不怕别人以后说我们是软蛋怂包呐。”

小辉嘴里衔着烟，含糊不清的说道：“你懂个屁，你看当时的情况打的起来不？我给你说谁敢去点这个导火索，往后别人带啥哥啊姐啊回来找麻烦都是找这点火人！那当时怎么办，嘴炮打完了看着双方撸管啊？烟在这个时候就是和事佬，是和气避灾的好东西！你看你辉哥烟一散，对面兄弟多上道，回你一圈不说把事儿也解决了，气也骂通透了，往后见面兴许还能打个招呼交个朋友。以后别他妈一天只知道抽，要会用！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默默不语地点了一支烟，看着小辉心想：他妈的，这个草包玩意儿在读书上就没这么多脑筋。

4

和小辉一起上了高中，学校的规矩也严了许多，在众多条条框框里，烟就是其中必抓的一项。然而却还是有像我和小辉这种有了烟瘾的青年，在课间的厕所或闲置的空教室里无所顾虑的抽烟。

直到学校在一次升旗仪式上，点名开除了一个平日里经常抽烟的哥们才让我的心里有了动摇。对我这种尽管调皮，但还是好好接受义务教育的孩子来说，开除后的日子还真的无法想象。

当我和小辉说是否要低调一点时，小辉眉头一皱，额头上的粗痣开始抖动：“你怂个毛啊！我们抽烟抽的这么低调，被抓住只能说明背时，背时的人读书也没求用。而且你想想看，班里那些读书读憨的傻逼你能相处的习惯？和我们这帮兄弟处起来不是更安逸？另外咱们这些一起抽烟的兄弟又大多喝酒，双管齐下烟友酒友齐交了，你的交际圈也拓展开了，关系把握好了以后还有那个小屁娃敢挑衅你……”

小辉嘴炮打着打着，把我那颗动摇的心又夯扎实了。在那个年龄段，我确实觉得和一帮烟友处起来更舒服自在，也不想因为自己的不合群而被孤立。毕竟那个时候的兄弟们，虽然只知道不务正业的抽烟吹牛逼，但感情却很真。

然而小辉还是走了背时，在厕所刚点着了烟，便碰到了拉完屎从隔间出来的教导主任。不出意外的，小辉被开除了。帮他在寝室收拾行李的时候，我点了根烟塞进他的嘴里，问他被开除后有啥打算。他深吸了几口说他也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然后彼此就不再说话，只是默默收拾着他还留在学校里的点点滴滴。

小辉被他妈接走后，我在学校里收敛了许多，也不再一下课就朝着厕所与空教室奔走，直到上了高三才又放肆起来。

高三那一年，学校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抓成绩和升学率上，对抽烟这件事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和其他兄弟一起在厕所抽烟，看着弥漫的烟雾总觉得还差点厚度，毕竟少了小辉嘴里吐出来的那一圈。唉，小辉这个草包，如果当时低调一点，现在可能还舔着个脸来找我讨烟抽吧。

高考结束，烟对我来说就像脱光了衣服四肢伸展的美女，远没有半推半就、遮遮掩掩的时候令人向往。我也可以旁若无人的站在我爸面前抽烟，还顺带吐几个烟圈；亲朋好友来家里时也无所顾忌的给我散几支，恍然间自己仿佛已经可以正儿八经的接上家里的香火了。但是我心里总觉得没有以前和小辉在一起抽烟时那么香，而这期盼已久的长大也没有曾经想的那么有趣。

自从小辉被开除后，他的电话便一直打不通，我们渐渐的也就没了联系。事后才知道，当初小辉妈接他回家就砸了他的手机，断了他与外面的接触，直接送去军事化管理的学校就读了。而这个傻逼，再用上手机的时候，早就忘记了我的号码是123还是321了。

在那个轻狂张扬的年纪，我曾不止一次想去打听小辉的下落，想再听听他打嘴炮，再看看他额头上的大肉痣，再和他一起抽支烟。有时和其他朋友一起去高中附近的酒吧，也会不由自主的四处张望，希望能瞧见他在某个桌上吹着牛逼喝着酒，手里再夹着一支燃着薄雾的烟。

往后在这个不大的城市里，我来来往往的又认识了许多人，但心底一直想念的那位，却再也没有见过，寻找起来又那么难。

5

和小辉在影院厕所奇遇后，不久我们就相约出来喝酒。而我也早就备好了两包小辉曾经最喜欢抽的“遵义”，当作上次忘记江湖规矩的补偿。

天开始变得昏黄，似乎在暗示着街上穿梭的男男女女们今晚夜生活的精彩。我和小辉相约进了一家较为冷清的酒吧，刚坐下我便迫不及待的点了酒，叫嚣着今晚必须喝到吐血。

几杯下肚，我看向小辉的脸，想看看这十年来的岁月有没有在他脸上摩擦出痕迹。看来看去仿佛除了那颗痣还是那么光鲜亮丽，其他的一切都变了。原来都喜欢梳的背头，现在都任由发丝自由发展了，而那曾经一脸吊儿郎当的表情，换了的也是如今的缄默沉着。直到小辉像被偷窥已久的少女般面露尴尬，我才收回自己的目光。

“小辉，我们两兄弟是真的好久没见了，你最近过的怎么样？”

“最近过的还行，大学毕业了也该忙着找找工作了。”

“不再潇洒一阵子吗，这么早就想把自己交待了。”

“都二十好几了，也不好意思一直向家里面伸手要钱。”

“……”

久别重逢的我们，仿佛在时间的刷洗下，也只能过问彼此的最近。曾经一起经历的种种回忆就像放久的菜，生了霉长了灰，早已忘记当时是那么香，那么下饭。

“小辉，你听那个在台上唱歌的，还记得啥名不？”

“记得啊，《兄弟抱一下》”

“这歌以前我们上学去KTV的时候总是一起唱，现在听来还有点应景呐。”

“是啊，我们好久没见了，变化都蛮大的……”

“嗯，是啊……来干一个！”

“干！”

再次相逢的喜悦劲儿，现在就像泄气的气球般干瘪。唯有一次又一次的“干”，才能教冷清的气氛些许回热。看着桌上的烟盒，我才想起来喝了那么几杯，也不曾把买的烟派上用场。直到现在我还是没能悟透小辉幼时的教导，没能把烟用“活”，真是羞耻。

“妈的，我不给你发烟你也不知道自己拿，这么久的兄弟了还和我客气啥？来整一根，这是你高中那会儿最喜欢抽的烟。”

“我戒烟好久了小飞，自从上次被开除后就没再抽过了。”

“哦……那也好，这东西抽多了嗓子疼。”

说罢，我把烟顺势塞回了嘴里点着了火，吐出来的一缕缕烟雾慢慢凝固，把小辉的脸模糊成了一团看不清的影子。

直到烟雾散向空中，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