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牧逸
0.
“我和燕子分手了。”皮皮的声音从手机听筒中传出,就算隔了三百多公里的距离,我也依稀能感觉出他的虚弱和痛苦。
“你不要逗我!”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高了八度,“你们怎么可能……”
“是真的。”他打断我,然后又重复了一遍,“是真的。”
教研室里的空调呼啸着吹出阵阵冷气,窗外艳阳高照,大地蒸腾起层层热浪,合着蝉鸣盘旋而上。我挂了电话,从座位上站起,透过窗户看向远方。这一刻,我仿佛可以看到在不远的南京,皮皮的世界正风雨大作。
1.
本科的时候,皮皮住在我隔壁宿舍。
大一开学的那阵子,大雨倾盆,冲散了夏季的余热。为了有时间熟悉校园,我提前一天来到了南京。我期待着和新室友的见面,可那天直到晚上,我的另外三个室友一个都没来,寂寞之下,我敲开隔壁宿舍的门,和隔壁的皮皮畅聊了一夜,意外发现我们竟是如此地投缘。
第二天大早,我和皮皮一块儿冒着大雨逛了校园,熟悉了食堂和女生宿舍的位置,也在晚上的开学典礼之前把东门的垃圾街吃了一圈。说来也巧,开学典礼开始的前几分钟,大雨骤然停止。所有的新生坐在搭建在操场的舞台前,凉爽的晚风送来阵阵青草的香味,还有风油精和花露水的气息,那是仍残留在人们身上的夏季。
开学典礼当中,校长和老师们都讲了些什么,高年级的学长学姐们又表演了些什么节目,我早已记不清,但我仍记得开学典礼的末尾,操场四周突然燃放起璀璨的焰火,那些焰火在空中炸响,释放出耀眼的光芒,随后化作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如四散的流萤,绚烂了整个夜空。这时候,所有人一齐高声唱起校歌,仿佛要将这一刻牢牢镌刻进生命中。
散场后,我和皮皮余兴未散,绕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我们聊着过去,我们憧憬着未来,然后一起唱了羽泉的《奔跑》。
从那时起我相信,皮皮大概会是我这辈子最要好的兄弟了吧。
到了大一寒假结束的时候,皮皮告诉我,他和燕子在一起了。我由衷地祝福他们,并羡慕起他。
他们简直就是班里甚至是学院的模范情侣。自大一的寒假走到一起,他们的恋情到如今也有接近四个年头。那时候,我常常能见到皮皮骑车载着燕子赶去教室上课,见到他俩手牵手在被称为“九龙湖野生动物园”的校园里漫步,见到他俩在隔开男女生宿舍的道路上拥抱惜别。
作为皮皮要好的兄弟,我从没见他们吵过一次架,也从没听他们抱怨过对方。皮皮靠谱体贴又有能力,燕子温柔善良又好脾气,他们把每一天都过得像节日般甜蜜,又把节日过得像婚礼般隆重。
“你们的婚礼会怎么样呢?”我问皮皮。
皮皮笑着摇头,却露出了憧憬和向往的表情。
有时候我感觉,他们就好像童话书里的王子与公主,未来会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但在几年后的今天,皮皮和燕子却突然分了手,实在叫人难以接受。
我翻一翻日历,再过不久就是皮皮的生日了,我已买好礼物,本想直接寄给他,可电话里他的声音却又让人不放心——男人是羞于在他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脆弱的,可一旦让别人看到了自己的脆弱,说明他的内心已然决堤。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南京看望皮皮。
“你们到底什么情况?怎么会突然分手?”我掏出手机给皮皮发消息,“你们的感情明明那么好……”
“大概是距离,时间,还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他语焉不详,却又附上了一个夸张的笑容。
我盯着手机看了好久。在网上聊天时我们总会把真实的情绪隐藏在夸张的表情之后,有时候是为了隐藏自己的尴尬,有时候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而皮皮又是以怎样一种心情发了这些充满笑意的表情,我实在是看不出。
2.
皮皮喜欢看动漫,最喜欢的作品是《海贼王》。
他向往那种在海鸥的鸣叫声中扬帆起航,在无垠的大海上肆意驰骋的生活。
大二那年,我们参加了一次结构竞赛,竞赛的结果无关紧要,然而在比赛结束后,皮皮看着堆在宿舍角落里的那些材料,心中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自己动手做一艘《海贼王》里的船送给燕子。
我很想把他从美梦中打醒:“你疯了吧?要自己做?网上就有现成的!”我打开网页展示给他看。
“我像是疯了的样子?”他跳了起来,“我就是觉得自己做很有诚意。”
皮皮很倔强,而且是个行动派,当天晚上,他就开始了他的计划。
我在一旁看着皮皮,只见他神情专注,用心地打磨着那些因为切割而变得不规整的木材,时而眯起眼睛仔细端详,时而细细轻抚材料表面。他打磨得无比用心与投入,像是在制作一件艺术品——不,那就是一件艺术品,一件世间最伟大的艺术品。
偶尔,皮皮也会抬起头对着前方开着的电脑笑一笑,这时我才发现,他和燕子正开着视频,而燕子正含笑注视着他。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的桌子上已出现了一艘船的龙骨。我再没有了帮助他的想法,只是拍拍他的肩,以示支持。
皮皮的室友告诉我,那些日子里,皮皮几乎彻夜不眠,从他的座位方向一直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切割声以及永不停歇的摩擦声。墙角的木材堆一天天减少,它们变成了船的龙骨,变成了肋板,变成了甲板,变成了舵、桅杆和帆。我再看看皮皮的手,他的十指都缠上了创可贴,却不能彻底掩盖底下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皮皮每天都顶着黑眼圈,形容枯槁。我有些担心他,生怕哪一天他就直挺挺地在我面前倒下。但随着船的逐渐成型,他眼中却慢慢放出了光彩。这光彩不亮丽也不夺目,却将我的所有劝诫堵在了嘴里。我想,皮皮的心中一定是满怀着兴奋与期待的,而这条船于他大概也早已超脱了礼物这一范畴。那是皮皮热血与梦想所凝聚的结晶,灌注着他的冲动与坚持,以及对燕子最深沉的感情。
随着冬天的临近,皮皮终于给他的船安上了船首神像。那是皮皮纯手工制成的模型,没有任何机械加工,尽管现在看来的确有些粗糙,但我依然觉得,它精致而又华美,雍容却不失细腻。它的风帆鼓起,仿佛下一秒就能乘风而行;它的船首昂扬,似乎等待着与滔天大浪的搏斗。
皮皮告诉我,这艘船在《海贼王》里名为黄金梅丽号,是路飞的第一艘船。它陪伴了路飞一行走过一个又一个小岛,见证了路飞的成长,也见证了路飞的热情与友谊。我想,这艘船也必然会陪伴着皮皮与燕子走过一段又一段的坎坷,见证他们的感情以及岁月。
皮皮给这条船拍照留念,然后把照片传到了网上。
也许是偶然,也许又是必然,皮皮和他的船火了,人们慕名而来,纷纷攘攘,有女生的粉丝宣言,也有人高价求购,甚至有网站的记者前来采访皮皮。但皮皮一一拒绝。
“这是准备送给我女朋友的礼物。”皮皮对着所有人说,“我只是希望大家能为我做一个见证。”
燕子生日的那天,皮皮双手捧着船,像是捧着他所有的炽热的感情,一步步走向燕子,将船放到了她的手里。隐约间,我仿佛看到燕子的眼角闪烁着泪花,而皮皮手里的这条船似乎真的在这冬日的清晨,伴随着海鸥的鸣叫声扬起风帆,缓缓起航。
3.
接到皮皮电话的第二天,我拿上准备送给皮皮的礼物,踏上了开往南京的高铁。
在车上,我一直在疑惑皮皮和燕子的事,他们明明感情那么好,为什么最终还是分手了。
还记得大四那年,燕子去日本交流,而我和皮皮则准备考研。
“我很想燕子。”皮皮总是和我说,“我想带她去游乐园,带她去新开的餐馆,在节日给她惊喜。”
“但你要考研啊,就算她在你也没时间玩。”我忍不住泼他冷水。
“不。”皮皮摇头,“我可以挤出时间陪她,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我为什么要考研。如果我毕业后就去工作,三年后也一定不会比读研差,而在这三年里我可以赚钱,等燕子回来也许我就有可能在南京买车买房了呢。”
“所以……”我盯着皮皮,“你是说,你想直接去工作,而且在南京工作?”
他点头,没有分毫犹豫。
但我清楚皮皮的情况。他的家在重庆,距离南京有上千公里。他在南京举目无亲,我们这些尚未步入社会的毛头小子给不了他丝毫帮助,燕子也只能隔着大海远远鼓励他。同时我也知道,这个社会最是无情也最是公平,所有的能力与关系都可以被量化成立足的资本。然而皮皮的资本只有他那尚未到手的一纸文凭,其他千千万万的竞争者却早已依靠各种关系将他远远甩在身后。
“我已经想好了。”皮皮说,“为了燕子,我愿意堵上这一切。”
我没有再劝他,因为我知道,皮皮很倔强。
从那一天起,皮皮起早贪黑去单位实习。我们的专业是土木工程,而皮皮实习的地点便是在施工单位——也就是工地。
我因为忙于复习考研,没有去皮皮所在的工地看望过他,但我曾无数次想象他在工地工作的场景。他会头戴一顶橙色或黄色的安全帽,也许和工人蹲在钢筋笼上讲着空话,也许和甲方或者政府官员对着图纸指点江山,他的身周是喧嚣的机械轰鸣声和漫天飞舞的沙尘;四面脚手架林立,尚未施工完毕的柱顶裸露着森然的钢筋;而为了防晒,就算在大夏天也得穿着长裤和长袖衬衫,然而他的皮肤依旧被晒得黝黑,仿佛刚从炭炉里捞出来一般。
皮皮每一次回到我们的出租屋,我都会觉得他又黑了一圈。这时,我总免不了暗自庆幸,庆幸自己做出了考研的决定,不至于像皮皮那样在工地上承受风吹日晒。
“你觉得辛苦吗?”我常问他。
皮皮却一直摇头:“不辛苦。一想到我是为了燕子在努力,我就一点都不觉得辛苦。”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闪烁着光芒,让我想起了他制作那艘船时的眼神。那是一种专注而又投入的眼神,也是为了某个人或某件事无怨无悔付出时的眼神。
有时候我在想,皮皮现在所有的努力,会不会真的是为了某一天,他能跳上那时候为燕子亲手制作的那艘船,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扬帆起航,在盘旋的海鸥和跃动的海豚的包围中驶向大洋彼岸的燕子;又或者,他能在燕子回国后,站在他拼命工作买下的房子面前,牵起燕子的手,对她说一句:“我们回家吧。”
4.
随着火车接近南京,窗外开始下起大雨。到达南京南的时候,已是傍晚,我走出高铁站,见到了等着我的皮皮。
我们互相拥抱,狠狠拍对方的背。
然后,我们来到皮皮工作的工地,在一个路边小摊落座。我们的桌子上方支起一个大棚子挡雨,然而还是有水滴落到桌子上。在棚子外面,我看到工人们正冒着雨收拾工地上的材料。
“所以,你们到底为什么分手。”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皮皮的眼神忽然间有些飘忽不定。“我也不清楚。”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我一直在反思我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够好……”
其实我大概能猜到,随着时间的逝去,爱情的热度也会逐渐消退。而毕业,便是热恋中人当头的一盆冷水。清醒以后,横哽在双方之间的便只剩下了现实。这时候,如果想法一致,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和,要么磕磕绊绊地磨合,要么两相陌路。最终,陪伴在我们身边的也许不是最喜欢的人,而是最适合的人。
皮皮叹了口气:“我已经想着在南京成家立业,安稳地生活下去,可她却还想多走走多看看。我怕束缚她,所以提出了分手。”
“你是疯了吗?”我猛地站了起来,“你还记得你当初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最终决定留在南京,做着这样一份又苦又累的工作?你还记得你当初说要努力工作,在燕子回来后给她一个家?可现在你说放手就放手,你对得起你自己吗?”
“我没疯。”皮皮掰开我的手,“我只是希望她快乐……”
“那你自己呢?”
皮皮不语,默默吃菜。
棚子外的雨更大了,而周围因为是工地,早已没了灯火,如今已是黑黢黢的一片。一道闪电划过,刹那间照亮了远方,那些未完工的房屋却仿佛断壁残垣,像是末日废土。我看看皮皮,一年前的他内心还有一个念想,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也不曾有丝毫怨言,可如今,又是什么理由支持他继续呆在这里呢?
后来,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这个事。饭后,我去了皮皮住的屋子。屋子虽小,却干净整洁,全然不像男生住的地方。我诧异地看看皮皮,只见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周围没别的地方可以玩,我也没别的事可干,而且这里灰尘多,只能多收拾收拾了。”
我点点头,却瞥见皮皮的桌子上放了一艘模型船。这艘船像极了当初皮皮送给燕子的那艘船,却折断了桅杆和船首神像,船身也满是窟窿。
“这就是那艘黄金梅丽号,当初我送给燕子的那艘。”皮皮用温柔的眼神看着那条船,仿佛那就是燕子,“前段时间燕子回国了一趟,她和我说这艘船被室友弄坏了,让我给她修好,可是我还没开始修,我们就分手了。”
这艘船曾是皮皮无数个夜晚所凝聚的心血,他也曾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这是他准备送给女朋友的礼物,可如今,这艘他视若珍宝的船却已残破不堪,静静地躺在他的桌面上,就仿佛他和燕子的爱情,经历了四年的风风雨雨,终于在名为现实的岛礁上搁浅了。
“你准备修好它吗?”
“我不知道。”皮皮的眼神流露出一丝茫然,“这么多年过去了,设计图早就没了,技术恐怕也退步了。”
“那么……”我直视皮皮的眼睛,“在《海贼王》里,黄金梅丽号的结局是怎样的?”
“在耗尽寿以后,路飞为它进行了火葬……”皮皮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你是说?”
“对,我们也给你的这艘船进行火葬吧。”我站起身握住皮皮的肩,看到他从嘴角咧开一个笑容。
我们拿着模型船的残骸出了门,冒着雨从工地上找到了钢盆和酒精。皮皮双手捧着船把它放进了钢盆中央,然后淋上酒精,拿出打火机。他看看我,我对着他点点头。我看到皮皮深吸一口气,摁下了打火机。火焰“唿”地窜满了模型船的全身,发出“哔啵”的声响。皮皮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疲惫地坐到了几块砖头上。
雨渐渐止了,只剩下凉爽的夜风和清冷的月光。火焰在我们的面前舞动,燃烧着皮皮亲手制作的黄金梅丽号的生命,也燃烧着皮皮所有关于燕子的回忆。我看到皮皮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而他的眼中似乎也有火焰在跳跃。
“这个给你。”我从包里掏出给皮皮准备的生日礼物,“虽然提早了,但我觉得现在最合适。”
皮皮打开包裹,借着火光,我想他应该能看清。
“这是……桑尼号?”
“对,这是桑尼号的模型,也是路飞的第二艘船。”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愿你再次扬帆起航。”
皮皮默默扭过头,看着夜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盆子里的火势逐渐减小了,那曾经鼓胀的风帆和昂扬的船首如今也已成了一堆黑色的灰烬。我似乎听到皮皮叹了口气。
这时候,远方忽然传来一声炸响,然后是一阵光亮。我们抬头,天边有焰火绽放,照亮了半边的夜空。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开学典礼的那天,那一晚的焰火也如今晚这般,璀璨了整个夜空,也绚烂了我们未来四年的本科生涯。然后,我不由自主地唱起了歌,皮皮也一块儿唱了起来。我们唱的不是那首千万人一起合唱的校歌,而是开学典礼结束以后我和皮皮一块儿唱的歌。
“……把浩瀚的海洋装进我胸膛,即使再小的帆也能远航……哪怕遇见再大的风险再大的浪,也会有默契的目光……”
5.
冬天的时候,皮皮告诉我,他把我送他的桑尼号拼好了。
我发了个大笑的表情恭喜他,他回复我一张照片。那是皮皮的自拍,照片中,他用一只手托着桑尼号,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我考虑清楚了,我在南京已经做出了点成绩,我要继续努力工作,以后风光地回重庆。”他和我说,“这一回,我要为了我自己努力。”
我也笑了起来,皮皮终于变回了那个皮皮,而他的世界也终于在经历了夏季的电闪雷鸣和秋季的绵绵阴雨后,在这一刻天光破云。我想,他终于能在海鸥的鸣叫声中,迎着冬日和煦的阳光扬帆起航。而他的前方,是无垠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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