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花

　　我有一对同卵双胞胎姐姐。

　　虽然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但无论是我，还是隔壁已经老眼昏花的吃瓜大妈，都可以格外清晰地区分她们两个。

　　因为她们相差实在太大了。

　　首先从名字说起，听母亲说，姐姐们出生时临近中秋，月亮越来越圆，越来越亮。于是我这对姐姐一出生时，就很简单粗暴地分享了一个词语“皓月”，大姐姐取名皓，二姐姐叫月。

　　大姐姐的名字本应比二姐姐的更胜一筹，可惜“皓”字被广泛用于男孩性名。在那个琼瑶剧盛行的时代，一个男孩化的名字简直剥夺了一个少女做玛丽苏的梦。于是一对比，二姐姐原本略显老土的名字，就格外出彩与浪漫。

　　不负名字所望，两个人成长模式简直是简奥斯丁另一本名著《理智与情感》里 埃莉诺 与玛丽安娜的翻版。

　　大姐姐从小特别实际，男孩子性格，告诉她学习能出人头地，于是她就特别爱学习，成绩一直名列直茅，最我见过最根正苗红的学生，完全是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的最佳代言人。家里的书柜，几乎放的全都是大姐姐要读的书，从《上下五千年》到各种课纲要求的名著《鲁宾逊漂流记》《苦儿流落记》《雾都孤儿》，乃至中国四大名著，唐诗宋词元曲。

　　母亲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偷。这句话套在大姐姐身上再适合不过，她写什么东西都忍不住引用这个人的话，证明什么观点都忍不住举名人名著的例子。对于学渣本色的我来说，从小只有听她训话的份儿。就算我想反驳，每次她举的事例和名人，头衔又那么响当当，写出来和说出来的道理又那么成熟得体，那么伟光正，实在让人无力反驳。

　　最印象深刻的是，初中时大姐姐在初中当班干时把班里有人拍拖的事报告到班主任那里。鉴于当时那对情侣中的男方是级里有名的帅哥，女方也是有点名气的混混女。好事者来到我跟前，问我姐姐是不是也喜欢那男生才捅破这件事，或者是看不惯那女生的跋扈之类的。我听了心里毫无波动，和好事者说：“其他人我不知道，但我大姐姐做这件事，只有一种可能，她真的觉得谈恋爱影响学习和班风。

　　大姐姐除了学习好，私下也从来让人放心，例如感冒发烧了，你以为她会撒娇卖惨不去上学？不存在的，她会处理好课业之外，利用午休时间去看病，然后下午继续上课。

　　交友方面，我大姐姐同样立身很正，交了一个好朋友，但那好友违反班规也去早恋了。作为班委的大姐姐二话不说，就不和她来往了。

　　看了前面的描述，你以为我二姐姐肯定和我大姐姐唱反调，完全不爱学习，天天恋爱打机。那你还真猜对了一半。我二姐姐成绩也不错，当然只局限于文科。她没法打机，因为我家条件太差了，买不起游戏机。恋爱嘛，喜欢看言情小说算么？

　　说真我二姐姐，我只有一个句话：真是个胡闹的小女孩。

　　我妈曾经很是为二姐姐担心过一阵子，因为我二姐姐太多愁善感了。

　　有时看到一阵落叶，她能像林黛玉一样叹息半天。看到残荷更是了不得，“留得残荷听雨声”都出来。

　　生病了，更是把各种情绪都通通发泄出来，非要让我们人人都来关心注意她，她才罢休。

　　还有，对于一般的人际交往，二姐姐的情绪也敏感得多。

　　例如我们家族里差不多年纪的同辈太多了，所以每次聚会，磕磕碰碰，小打小闹免不了。而大人呢，总会用同一套说词去劝和，大的让让小的就是了，吵什么吵？

　　同辈中，年龄最大的就是大姐姐和二姐姐。长辈的劝导当然只是过过嘴瘾，完全不负责任。

　　所以每当这时，我的大姐姐总是首先息事宁人，做得让人挑不出错来。但二姐姐就不同了，直接委屈巴巴地哭闹着“凭什么要我让着”，然后一边哭一边扬长而去。

　　有时就算是父母训斥，那些我们这些小辈想都不敢想，不占理的，率性而为的事，也只有二姐姐敢去顶撞与反驳。当然，每次也免不了收获长辈棒打一顿。

　　作为一个典型的多愁善感的文艺女青年，她当然也爱看书，不过她的书堆满的是床底，因为她的书，最好不要让家长发现，几乎都是杂书。

　　从什么言情天后《张小娴全集》到什么无脑小言《恋曲7200秒》，要说她像现在追星的女生一样，看一本书换一个老公，那倒不至于。但有很长一阵子，她的脑子充斥的都是不切实际的恋爱幻想。后来，她还不务正业，天天想着要写玛丽苏小说发表。

　　而她写出来的东西，据我拜读后，十分不厚道在后面批上两个字“幼稚”。

　　后来，她还和大姐的那个曾经的好朋友也交上了朋友，原因是她觉得她这样子被大姐姐抛开好可怜。

　　这样相反的性格，很显然而见，两人完全谁也不服气谁。

　　大姐姐总是教训我，不要像二姐姐一样任性做小女孩，行为举止要大方得体，不要无理取闹。杂书要少看，多读教辅，多体谅身边的人和父母balabala……

　　而二姐姐呢，总是私下吐槽大姐姐，完全就是应试教育的产物，中国教育的缩影，完全没有自己的思想，整天就会讲别人嚼过的大道理balabala……

　　但两人从来不闹崩，最后爆发，居然是因为她们都陷入了爱情，喜欢的还是同一类人——自己的同桌。

　　同桌简直是学生时期最神奇的一种生物，悄悄然把两个行为处事完全不同的少女都俘虏了去。

　　大姐姐比较迂回曲折，为了日后好相见，她用各种话题试探了半天，结果呢，对方也给足面子，没有回应这个话题，直接进入下一议题，默默拒绝了。

　　二姐姐则率性得多，她福尔摩斯般分析了半天男生的各种举动，有了点把握后，她才跑到那男生面前，默默表了个白。结果嘛，更惨烈一些，被直接拒绝了。

　　听说，爱情的失败会使人思考人生，从而质疑自己的存在意义。

　　于是那晚，大姐姐一边喝酒一和说：“我一直学业兼优又怎么样，我最懂事又怎么样，我不哭不闹又怎么样，结果还不是什么都不到？”

　　然后二姐姐则挤兑她，说：“算了吧，从小到大，你都占尽了父母，亲戚的夸奖，你哪有什么都得不到？”

　　听说这句话，大姐姐冷笑：“你以为我愿意事事都做到最好，你以为我想一个人去看病，你以为我想每天都努力去学自己不擅长的数理化，你以为我愿意每次都在亲戚攀比的时候显得最有礼貌，最懂进退；你以为我喜欢愿意……问题是，我能不愿意吗？你是妹妹，你当然能拽能甩脸色，能不愿意就不做，不喜欢就略过。我不是，我是大姐姐。我也想讨人喜欢，也想被人关注。那么，我的途径只有一个，就是乖巧，就是老实，懂事，不然就……”

　　二姐姐也不是吃素的：“你不愿意那你就别做啊，你别事事争先啊。每当你什么都做到最好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真特么废物，我怎么那么不进取。我怎么那么容易就败下阵来，我怎么就不能像你一样坚强地去一个人看医生，我怎么就非要那么不切实际，偏偏喜欢只能在喜欢的学科上努力，偏偏又只能一个不喜欢我的人呢？你知不知道我这个妹妹，在追赶你这个姐姐的过程中有多辛苦？”

　　明明两个人的逻辑都不严谨，大姐姐的懂事与二姐姐的不懂事有必然的联系吗？但在伤心的女人，都觉得自己全天下最惨，谁也别来和她争。

　　不过，很快，我家出现了最惨的女人，谁也不敢和她争……

　　那就是我母亲。

　　母亲因思虑过度父亲出轨的事，得了肾衰竭。

　　这下我大姐姐和二姐姐都沸腾了，分别从各个角度和父亲吵了好几架，结果当然是无疾而终，家庭里的话语权与掌权权从来不在小孩子手里，无论是懂事还是不懂事的。

　　这个家庭重大冲击对于大姐姐和二姐姐来说，很缓慢。很长一阵子，她们不再争吵这些幼稚的谁懂事不懂事的事，突然明白了这个世界真荒谬，让它运行起来的，竟然是钱与家长权威。她们安安静静地上学，仿佛走出了失恋的阴影，没心没肺地过日子，恍若全然没有受家里的糟心事影响，甚至还都莫名其妙地爱上了看足球，虽然看了好久还是伪球迷，还一起考上了新的学校学习。

　　直到有一年冬天。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大姐姐和二姐姐都去了打了一份假期工。

　　工作特别累人，老板还很苛刻，几乎整天开骂，每天下班简直身心疲倦。

　　工作结束后，两个人都病倒了。

　　子女，内心深处最怕的都是重走父母的错误。

　　千百种滋味涌上两人心头，她们会不会和母亲一样。

　　　所以在医院时，在深刻的恐惧面前，两个人前所未有地亲密起来。

　　　“皓皓，其实你这个人，就是嘴硬心软。你检举那对情侣后。那女孩怕被家长发现后哭了，你还跑到她跟前道歉了好几次，尽管她一直在骂你。后来她分手了，心情不好，你还给她做过好几次课后辅导。”

　　“月月，其实你这个人，很有同情心，我那个好朋友后来失恋了，你还帮她辅导过功课，她肯回来和我做朋友，是你叫的吧，我都知道。”

　　“皓皓，其实我还是喜欢那个人。我最难过的是，你们都说我脆弱，小女生，任性，让人很有保护欲。可为什么他却没有发现的脆弱，也想来保护我呢？”

　　“月月，因为我们在小时候都深受一种童话的毒害，我们女生都以为一定会有一个英雄，身披金甲衣，踏着七色彩云来救我们。但其实，在危难面前，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那么，你呢，你救得了自己吗？”

　　“我吗？我深受着另一种社会特色童话的毒害，就是自立自强就会有人关注，会有人来爱，我坚持学习，坚持名列前茅，一个看病，在长辈面前做最懂事的自己。结果呢，我的付出也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最后，我也没有得到喜欢的人来爱啊。后来我想过，要是我像你一样就好了。不过，我看到，你比我还有勇气的表白，也一样受挫了。原来也走不通。我可以救得了自己，但我举目四周，我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了。现在，我都避免喜欢别人。”

　　“这是无爱则刚的意思吗？可是没有爱，心里一直没波澜，你不觉得太可惜了吗？”

　　“是啊，我也觉得可惜。有时我也想邀请别人进入我的世界，但是呢，我好像扮演那个懂事的自己，自立自强的自己多了。我都忘记自己原来是怎么样了？或许真正的我，确实算坚强，也懂事，但具体怎么样，我也说不清。也许也会和你一样，是幼稚的和脆弱的小女生。这些未知，我还没有探索不出答案，既然如此，那我还不如一直坚持着做那个‘坚强懂事’的皓皓？那些长辈不是经常说吗？人糊涂会过得幸福些。那就难得糊涂……”

　　大姐姐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二姐姐却睡不着。她想不通，如果人不能了解真正的自己，不能得到想要的爱，那么浑浑噩噩地活着有意思吗？如果人只能自救，那么为什么要群居，为什么要有社会，为什么要有家庭，为什么我们生来都要去找寻自己的另一半呢？为什么我们敞开心扉后，都只都感到了灵魂中的孤独，却鲜少感受到爱……

　　其实大姐姐并没有完全睡着，迷迷糊糊中，她想起了小时候做的一个梦，就是她变小了，掉进鱼缸里，即将被一条大金鱼吃掉，然后她一直奋力游啊游啊，想逃生。在千钧一发之际，她被妈妈叫醒了，要去上学了……

　　第二天，二姐姐不见了。找遍所有她可能出现的地方，都找不到。

　　我只在她的床头找到一张纸，是写给大姐姐的：

　　皓皓，我想找到答案。

　　大姐姐看了纸条，只说了句“傻瓜。”

　　后来，大姐姐出院，回到学校，念完了书。就当大家以为她会按照家里的意思留在家乡工作，结婚生子的时候。大姐姐第一次叛逆了，当众顶撞了长辈。第二次叛逆，和父母顶嘴，胡闹的程度，简直让人疑惑出走的怕不是大姐姐吧，其实留下来的是假装大姐姐的二姐姐？

　　我在感叹时，大姐姐却说，算了吧，比起她的叛逆和不懂事，我差远了。她哪会瞎逼逼那么多，她只会指着那群老古董说，我爱去哪去哪，爱咋咋地，我自己的人生，你们管不着！

　　大姐姐在新的地方，过得还可以，有空的时候，她会一个人穿越整个城市，仿佛在探索着什么，寻找着什么。

　　于是，我就问大姐姐，有无想过在工作的城市，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去找找二姐姐。她却说，干嘛找她。

　　我顿时无语。大姐姐却指着月亮说，你看看月亮都有阴晴圆缺，何必强求呢，说不定人家还不乐意回来呢。

　　我看着月亮更无语了，月有阴晴圆缺和找二姐姐有半毛线关系？这语气哪是追求实际的大姐姐说出来的？

　　谁知道大姐姐挑起一块板栗，慢慢说道：“也有可能，某天就闹着小脾气，哭着要我们关心她，一蹦一跳回来了。”

　　我抬头看了大姐姐一眼，突然发现，她那一闪而过的狡黠，和二姐姐一模一样。

　　但她低头掰板栗的时候，又瞬间恢复了大姐姐的神色。

　　我突然觉得，她们两姐妹，还真的是好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