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长大,就是变得越来越冷漠。如今才知晓,只有变得温柔,对全世界温柔,才算是成长了。”
零
他死了。
“啊,你瞧啊,这一天还是来了。今天过去后,我就真的二十二岁了,”我看着身侧的阿川,他的面容憔悴,手中揣着淡粉色的花束,紫红色的薄唇微启,对着墓碑喃喃道,“真是差劲啊你,明明还说自己身子硬朗得像二十几岁时一样,却是连…我的生日也没能熬过。”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睛里的雾气也溢出来了。
阿川吸了吸鼻子,本岛先生葬礼那天,这家伙也没有流过泪。可今天,在他二十二岁生日这天,我们来看了本岛先生,阿川非常不争气得眼红了。
他用西装的袖口擦了擦深陷的眼窝处,眼中擒着悲伤与思念,嘴唇抿起微微上翘,眉头皱起,这些温柔的神态都被我尽收眼底。看着眼前的阿川,我忽然想起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在春天,樱花盛开之时,他拖着一个黑色的拉杆箱,梳了个干净的发,呆滞地站在樱花树下。
那时的他刚过了二十一岁生日,独自一人来到京都,想要在料理上闯出一片自己的天下。如今,一晃便是一年时光,他的样貌倒是并非有太大变化。可是我知道…
他眼中暗藏的事物,与彼时已经截然不同了。
一
接下来我要讲述的故事,并非是关于我自身的。当然,我也算是从这个故事中脱颖而出的角色,而真正的主人公,我的爱人——本岛川,他才是引导这个故事发生的重要人物。
“再转一个弯就到了,”我转身,看向身后的阿川。
时间回到我们第一次相见时,阿川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插裤袋跟在我后面。
我驽嘴,指着不远处的招牌,上面雕刻着紧致的樱花,那便是目的地了。是我父亲开的日料馆,“就是那,那就是我爸开的店。”
两秒过后,后头那家伙也只是轻哼一声。真是没礼貌啊,父亲居然要我对他友好些,如若不是出于他是前辈的原因,我真想抛下他快步离开。
“爸,我把本岛哥带回来了,”我拉开帷幕,看向了昏暗的店内。现在还不到饭点,所以店里非常冷清。
“真是的,小淮。都和你说过了在店里时要叫我店长,”从厨房里走出一个大叔,也就是我的父亲——暮野东生,他一手举着汤勺,一手叉腰,神色微怒。可这样的表情还没有维持两秒,他就在看到我身后高出一个头的本岛川后再次变脸,“啊,那是阿川吗。真是好久不见啊!快点进来吧,不要干站在那儿了。小淮,你快去倒杯水来。”说完,父亲便上前迎接本岛川。
“啊,真是的。我知道了,”我挠挠头,真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父亲。
“那么,你已经决定好了吗?”
当我端着茶杯出来时,便见父亲和本岛川对桌坐着,父亲正一脸肃穆地看着本岛川。我把茶杯放到桌上后,见本岛川十指交叉相扣,他盯着父亲的脸,非常坚定地点了点头。像是在下决心一样。
我咽咽口水,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是这样啊,那好吧,”父亲站了起来,他看向了我,随后拍拍我的肩膀,“小淮,去拿一套新的和服出来。”
“诶?!”我瞪着眼睛,看向父亲。想要得到他的解释,“为什么突然…”
本岛川已经站起身子,我转头,便见他朝我微微鞠躬:“那么,从今往后请多指教。”
我看着本岛川面无表情的侧脸,眼神中除了傲慢和冷漠再找不到其他。如果我心中的猜测无疑,那也就是说这家伙接下来要在我们店里工作了。什么啊,他不是来度假的吗?!
父亲看看钟,在厨房里喊道:“快要到中午了!小淮,阿川,你们两个都打起精神来。一会可有得忙啊。”听着父亲的叫唤,我知道本岛川这个家伙确实要在这待下去了,这让我扁扁嘴,却把抱怨憋下去了…
这便是故事的开始。
我以为,只要我竭力容忍,一定能与他和平共处下去。可是,本岛川并不是个会让人省心的家伙,这一点我早该知道的。
“啊,真是的。所以说啊,为什么要同意让他留下来呢,”本岛川来店里已经快一周了,我看着他一脸僵硬地送上客人的食物,并机械般得端着托盘,不由得一阵抱怨,“而且,你说他已经二十一了吧。既然都这样的年纪了,也要去找份像样的工作才对。在日料店一直这样干下去,肯定也不是办法。”
况且,他的工作表现一点也不良好,对待客人的态度也没能做到尽心尽力。更让人恼火的,他常常与客人拌嘴,有时候不止是客人,还有店里的其他员工,那家伙啊,说白了总为自己的错误而狡辩着。可即便如此,父亲依然没有多责怪他,倒是津津有味地在一边当旁观者。
父亲在我身旁,卷着手中的寿司,他勺了些鱼籽送到米饭上,“是啊,阿川那孩子,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我看着父亲,这句话的深层含义,也就是本岛川为何会违背父亲口中的“不该”来到这里,都是那家伙后来亲口告诉我的。
“这么听起来,你也是知道的吧。那为什么还要让他留下来呢,真是无理取闹,”我叹了口气。
“小淮,我和你说过阿川的父亲吧,他是富士山第一冷面师这件事情,”父亲将鱼籽寿司放到盘子上,眼睛看向了外头的本岛川,“本岛家世世代代都是做面的,原本家中的男孩一到了二十二岁,就该代替上一辈店长的位子,继承家店然后将祖传冷面传下去。可是,在阿川二十一岁生日那天,他的父亲说自己并不会把店交给他。”父亲看向我,“你去接他那天,他刚过完二十一岁生日啊。”
我心想,是这样啊,难怪本岛川那天看起来心情非常不好。啊,不过这种郁闷的心情,他好像维持了很久,就连现在,他的表情也十分不愉快。
“那么,为什么不把店交给他呢?”我看着本岛川面无表情地替客人倒茶水,感觉自己大概知道本岛先生暗藏心中的缘由。一定是他恶劣的态度,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我想啊,”父亲忽然咧嘴笑了一声,“大概是因为爱吧。”
诶?这可真是个糟糕的回答。
我狐疑地看向父亲,我们之间的对话还没继续下去,外头传来了瓷碗破裂的声音。
“真是的!那家伙怎么又打碎一个碗啊!”我咬着牙齿,跑到了厨房外。心里想着,这样的家伙,任谁都没法认同他当店长的吧。我一个外人都如此清楚,想必本岛川的父亲,更是再熟悉不过了吧。
“那孩子,还真是像九郎啊。”
父亲苍老的声音在后头传来,虽然有些微弱,但我听到了。我想他所指的,也许不会是长相吧。
这不禁让我思索,本岛先生是怎么样的一位父亲呢?
二
大概是两个月后我才知道,本岛川果然并不只是单纯来这讨口饭吃的。那日我从学校回来,便看到他跪坐在父亲面前,背对着我,身子似乎比刚来这里时消瘦了不少。
“拜托了,请您一定要教授我,如何做出金面。”他说完,便低头鞠了一躬,“我已经,不想再在厨房外做杂工了。请让我进厨房,助您一臂之力吧。”
父亲掏掏耳朵,“真是的,你要是想做金面的话,直接去问你父亲好了。他的话,也能做出来的吧,况且这个面还是你父亲教我的呢。还有厨房的工作啊,完全不需要你啦。人手够了。”
“我与家父早已经断绝联络,”本岛川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捏紧,“况且…我也不再算是他的儿子了。”他抬起了头,“所以如今,我郑重地拜托您,请让我跟着您学手艺吧。”
我躲在厨房外头,听着本岛川发颤的声音,忽然心中一惊,原来他是想来学知识的,可如果是想要在料理方面有所长进的话,就像父亲说的,亲自去问本岛先生不就好了吗。
啊,这样一想,都过去两个月了,本岛父子关系的好转似乎一点下文也没有,我都快怀疑本岛川是暮野家的人了。看来,本岛川并没有想回家乡与本岛先生和好的意思,而远在富士山的本岛先生,似乎也是个冷血无情的老顽童。
真是让人好奇啊,本岛川和他父亲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想想的话,也许是两个暴脾气互相看不顺眼,引发了家庭战争吧。因为父亲说本岛川和他父亲很像,所以我大概也能猜出来了,本岛先生是位怎么样的人。
当时我就想,本岛这一家,糟糕透了。只是后来,我才对有着这样的想法感到愧疚。
那天夜里,我下楼来找杯水,因为家就在店的楼上,所以我在楼梯口听到了厨房传来的动静。灯还是亮着的,会出现在里面的人,除了我、父亲,那就只有…
“啊,本岛哥。你还没睡啊,”我揉揉眼睛,看向了身着黑色短袖的他。六月将至,天气也渐渐热起来了。
这两个月的时光,让我与他的距离稍稍拉近了一点,原因大概是因为,只有我愿意听他用毒舌的话语评判那些让他看不爽的客人吧,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那么客人的投诉也会源源不断才是,必须得让他在家里发完牢骚才行。
本岛川擀着手中的面团,并没有回头看我,“没有。”
我越过他身旁,找出了冰箱里的水,为自己倒上一杯。看着他手中淡黄色的面粉,我大概是不自觉开得口,“本岛哥,为什么要离开家里到京都来呢。”
当然,这问题是脱口而出的,所以下一秒我便后悔了,“啊,你不用回答的。真是的,我好像有些失礼了。”
“我要靠自己的实力,来开辟一条料理道路,”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睛看着前方,透过黑色的珍珠,我仿佛能找到里面有名为梦想的星辰。他在回答我的答案。
真奇怪,难道不是被父亲逐出了家门吗。我咽了咽口水,看着这样一张清隽的侧脸,倒让我脸红了起来,“那么,你不想再回去了吗?”
本岛川摇摇头,眼睛里浮现出了一丝怨恨,“我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想法。在我踏上新干线时,我就不会再回头了。当然,我会有这样的一种意志,也多亏了我那不成器的父亲。”
“诶?这是……什么意思呢?”现在的我,只觉得一头雾水。眼前这别扭的家伙,对于他父亲的感情究竟是如何的呢。
本岛川看向我,他的眼底是无尽的倔强和孤傲。
那一夜我才知晓,本岛先生,也就是阿川的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人。
依照本岛川所述,他的母亲在很早的时候便去世了。所以他从小都是被父亲给带大的。虽然我一直以为本岛先生是个掉光了头发的老顽童,但本岛川在听到我这么说后却立马否认了。
“不是的,正相反,那男人是个过分温柔的人。该说是没有原则,还是太懦弱,他面对自己做出来的食物,好像一直都没有自信,总是活在客人的影子底下。”本岛川摇摇头,“也是因为这一点,才让他变得越来越虚弱了,明明连自己的生活都顾不过来,店里却依然没有不管不顾。我也因此,越发盼望着二十二岁的来临。”
“可是真让我没想到啊,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就已经变成了不可能接管他肩上的重任,这样的存在,”本岛川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烟和打火机,烟头发出“滋滋”声响,“在我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当我满怀信心地告诉他'还有一年时',他却当着众人的面说不会把店交给我。”
“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他第一次露出认真的表情。那天夜里我便和他大吵了一架,也终于恍然过来,跟在这样一个窝囊废的后头,是永远不会有出息的,”本岛川点了点烟蒂,口中吐出淡淡的烟圈,“我想他也是知道我不该属于那小小天地,才抛弃我,让我到京都来闯一番。只是他的说辞异常偏激,不过这样也好。我并不会去留恋他,我想他也和我一样。他从来,都没有想要认可我的打算,也没有像我这样的雄心壮志,只不过是一个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老面师罢了。”
“所以。我一定会成为优秀的料理家,做出属于我自己的,最完美的面条。我想让他刮目相看。”他说完这番豪言之后,便欣喜地看着天空,就好像,下一秒便会有流星拥抱他一般。宛如一个童贞的小男孩。
我心想,让本岛川有这样的想法,就是父亲口中所说的,本岛先生的爱吗?如果是这样,那本岛先生确实非常伟大啊。我想他或许也在隐忍吧,一边思念着儿子,却又不希望他变得像自己一样不成器。这样的男人,着实令我刮目相看。
三
那之后的日子,阿川确实非常努力。他每晚都会擀面擀到很晚,而这时候的我,心情也会平静下来,偷偷地看着满天大汗的他,竟让我勾起了嘴角,我心中竟盼望着有一日,阿川的父亲也能看到如此刻苦的他,并为之而内疚,以他为骄傲。因为阿川他,是真的非常热爱料理,只有在做面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着不可思议的光泽。
每当面对麻烦的杂活,阿川依旧抱怨连连,冷眼相待,这样偏执的情绪,在近日越发显著。我想大概是因为,父亲无论如何都没让他进厨房帮忙的缘故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那天夜里如往常,阿川又躲进了厨房,他手中的面粉洒了一桌,“我明明有资格的,无论如何我都能做到的吧。真是可恶…”
我听着他带了些哭腔的抱怨,也不知道他是在对谁诉说不满。他一生气就喜欢狠狠地挠头,现在也是,依旧一副憎恨的神情,揉乱了自己的头发,毫无保留地将怒火宣泄了出来。
我也已经彻底了解到,他是多么的想在厨房里用自己的双手去努力。当时,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偷窥着歇斯底里的阿川。或许父亲他,也是注意到了的。
“今天,你就来厨房帮忙吧。”
第二日,父亲忽然拍了拍阿川的肩膀说道。
我张了张嘴巴,心中却无比忐忑而喜悦。这臭老头,不是挺体贴的吗。也许他也是被本岛川的真挚感动到了。不管怎么样,终于能进厨房工作了,就代表父亲会教阿川拉面的手艺了吧。关于那个所谓的金面。
啊,说起来,我也从没听父亲提到过,那种面条的做法。
虽说阿川是走出了伟大梦想的第一步,但接下来的那一脚,似乎非常的艰辛。阿川做出来的面食,并没有得到父亲的认同,一开始,他还没有多抱怨,只是说父亲的嘴太/刁了,又或者是父亲在考验他,所以忍着不服气的怒意依旧尝试着各种花样。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不满父亲否定的目光,积累在心中的愤恨也爆发了。他认为自己这是怀才不遇。
“为什么!我并不认为我做出来的面食有什么问题,师傅你这样强人所难,难道是不希望我抢了你的风头吗?”天气已经真正进入了酷暑,无法平复的心情,也愈发强烈。阿川他,正站在厨房里,扔掉了手中的面团,朝父亲吼道。
父亲眯着眼睛,我以为他会再也无法容忍阿川的幼稚。可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拍拍阿川的肩膀:“苦恼吧,你就这样一直苦恼下去吧。如果是不甘心,我可不会小气到不给你机会,去问问客人是否会满意你做出来的面条。”
听了父亲的提议之后的阿川,秉持着期待的心情去尝试的,希望得到别人认同,但结果却出乎他意料,也让他变得越发自暴自弃。
“咦,真是不好意思啊,这碗面的味道并不符合我的口味。如果可以的话,还是给我来一碗暮野师傅做的叉烧拉面吧,”我站在厨房里,看着阿川那踌躇不安的身影,糟糕,又是类似的回答,这个客人,已经是第八个这么说的了。阿川他现在,想必是非常的痛苦与不甘吧。
“为什么!你究竟在说什么蠢话,什么叫'不符合你的口味',”阿川将掌心拍在了桌上,“太差劲了你们,我做的东西究竟有什么问题!你们这样的家伙,分明就是不懂得赏识,才敢在这乱说话的!”我见他态度如此恶劣,便冲出去拖住他的身子,想要竭力阻止他进一步造反。
可为时已晚,那日的日料店被阿川闹得翻天覆地,客人们纷纷扔下筷子逃窜出去。我绝望地看向了厨房的父亲,那个臭老头,居然在此时也无动于衷。他究竟,心里在想些什么啊。
看着这样冲动的阿川,我又一次想起了父亲曾经说过的话。他那句感叹,说什么阿川与本岛先生真像啊,真让我摸不清头脑。
后来我才知晓,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以及,那位远在富士山的本岛先生,心里隐藏的真正的秘密。
四
阿川的闹剧过去后的第二天,父亲开的日料店打烊了,其一是因为店内要收拾一番,其二,是因为阿川和父亲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而那个地方,是属于那两个男人,不对,是三个男人的秘密。
“我与你的父亲,早在年轻的时候便认识了,也是在京都这个地方。”暮野吸着烟斗,看着万里无云的星空。时间,回到闹剧发生的当天晚上。
“啊,那个男人跟我提起过,”本岛川扣着手指上的死皮,应道。
“你为什么会选择来京都?”暮野转头看向本岛川,浓浓的烟味扑面而来,“难道是九郎告诉你,若是想要飞黄腾达,京都会成为你梦想的起点吗?”
本岛川抬起了头,他愣住了。“不,要说是他让我来,不如说是,我自己想在这个地方超越他。因为,正如你所说,父亲年轻的时候在这里待过,可对于其他的事情,我却一直不曾了解过。我始终想不明白,二十一岁的父亲究竟在这里发生过什么。如果他真的在料理上有人们所说的,非常优异的才能,那么究竟为何,不选择在京都继续发展下去,为了料理的梦想,如果有志的话,他一定不会只是待在富士山脚下那个小小的面馆里吧。”
“那么听你这么一说的话,我可以理解为,你想要来京都,了解你父亲的过去么?”
“您可以这么说,当然,这也不过是一方面,”本岛川坚定地看向暮野,“而另一方面,我将在这里超过他,追逐属于自己的料理梦。因为这里是他料理之路的起点,却也是终点,所以我选择这里,想由我来改变他退缩的过去。”
暮野动动嘴唇,“你没有想过要继承家店吗?”他顿了顿,“等你在京都做出了完美的料理之后,不会回去吗?”
本岛川果决地摇了摇头,“我原本,是打算在二十二岁时继承那家面馆,但是。想必师傅你也已经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了。那个男人,他并没有意愿要让我成为接班人,他啊,大概是还想再多当几年的店长吧。”本岛川笑了笑,“不过,也多亏他否定了我,才让我重新正视到了自己的想法。我不会回去的,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我要,证明给那个男人看看。我的实力。只是现在…这个梦想似乎还非常遥远啊…”这样想想,他真是太差劲了。
暮野看着本岛川落寞的侧脸,忽然想起九郎在三个月前,也就是阿川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晚上跟他在电话里讲的话。
“那孩子,如今还不能继承这家店。”九郎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听起来非常沧桑。
“诶?这是为什么?”暮野心中有些惊讶。
“等见了那孩子,我想你一切都会明白了,”九郎笑了笑,“他也是个,相当令人头疼的男人了啊。”
暮野回想着九郎的话语,看着与他有七分相似的本岛川,忽然无奈地摇摇头,“啊,这么一看,果然是和你很像啊,九郎。”
本岛川原本低着的头抬高,他挑挑眉,大声说道,“您在说什么呢,师傅?”他听了暮野的话,觉得有些可笑,“我和那种懦弱的男人,可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暮野咧开了嘴,他放下烟斗,忽然开始揉弄本岛川的头发,口中说道,“啊啊,大概吧。”他将脸凑到本岛川面前,“想不想去个地方。”
“什么啊?”本岛川拍掉了暮野粗糙的手,“什么地方。”
“嗯…约莫三十年前,”暮野转了转眼珠,然后一脸雀跃地看向本岛川,“你父亲工作的地方。”
“以你现在的水平而言,大概一辈子也无法超过九郎的。如果真的想在料理上有所突破的话,就跟我来吧。”
暮野站起身子,他呼了口气,“去看看,你父亲的过去。”
那便是他们消失在“樱花”日料店前的最后一夜,之后的一天里究竟发生了何事,我不得而知。只是对于再次见到面的阿川,我却有了一个翻天覆地的认识。
“亲爱的老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那天中午,我双手叉腰,一脸怒意地看着正在正在炸豆腐的父亲。
父亲并没有看向我,“怎么了吗,小淮?”
我嘟囔着嘴巴,忽然用手指向了厨房外头正在帮客人倒茶的本岛川。
“啊,怎么了。你还在气我一声不吭就出门一天吗?”暮野煎起豆腐,“真是的,我明明都给你留了便签在家啊。”
“不是!不是这件事情啊。我是指那家伙,就是说啊,本岛哥发生了什么吗?”我看着本岛川的背影,“他怎么变成那样了啊。”
父亲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嘴唇忽然上翘,“不知道啊。”
“等等,什么叫不知道?你在笑吧,刚刚。所以说,你肯定是知道的吧。一定那天瞒着我做了些什么!要不然…要不然他怎么会!怎么会…”我看着本岛川的脸颊,他的头发梳到了耳后,下颚的胡渣剃得精光,当然,这样的他再平常不过。可如今一看却让人移不开目光…
因为他眼睛里藏着的事物,原先的冰,在一点点融化。那个本岛川,为何渐渐多了几分温柔。
“你想知道的话,就亲口去问他吧,”那是父亲在我耳畔说的,唯一的一个解谜方法。
所以那天夜里,我如过去一般悄悄地躲到了厨房外,看着本岛川修长的背影,我捏紧了拳头。
“本岛哥,没有什么想说的吗?对于你消失的那天,发生的事情…”我感觉我的声音在发颤。
本岛川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两秒后,他又开始揉面团了。
“我想知道!”我的脸一红,“虽然是…也许是不能说的秘密。但是看着这样温柔的本岛哥,我…我果然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就像是,他中了邪一样。
“这样的我,让人觉得不舒服吗?”
我瞪大眼睛,皱起了眉头,“不…怎么会,”这样的本岛川,不正是我盼望已久的吗,“我只是,想知道。想知道罢了,因为…你看,我想啊,你也会愿意对我说的。”就如他愿意对我诉说心中的抱怨一样,我所想了解的,关于他的故事,我也希望他能对我说出口。
“我会做出现在这样的举措,”本岛川看着手心中的面粉,顿了顿,“也许是因为我的父亲,那个在我口中,不争气的男人。他过去的故事吧。”
五
“就是这里了。”暮野下了公交车,看着面前紧闭的门店,说道。
本岛川看着这栋建筑,非常普通的日式风格,关得严实的门,招牌也已经不见。店前放置一排长椅,那之上,魁梧的树枝遮住了刺眼的阳光。充满了夏天的味道。
“这里,就是我以前的店。也就是你父亲工作的地方,”暮野掏出了一串钥匙,随着“哗啦”一声,门被移开了。古朴的味道扑面而来。
本岛川挪着脚步,就像是情不自禁,这个地方似乎在吸引着他探索。这里,就是那个男人的过去,父亲从没跟他提起过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究竟有什么事情,让父亲不愿开口呢。明明是那样一个温柔的男人,却总在谈起过去时,闭上嘴巴…
走过了玄关,来到走道,一旁是大理石制的酒台,另一侧便是原木的桌椅。桌上的餐具都摆放整齐,落了不少尘埃,旋转寿司前的厨桌上摆放着大小不一的刀具,碎了角的瓷碗,掉了色的酒瓶。
“虽然店已经关了很久了,但是一直不舍得卖出去。偶尔的话,我也会带几个人过来打扫一番,”暮野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本岛川转头,暮野指了指厨台,“那里,以前你父亲就是在那里做料理的。那家伙做的寿司啊,一开始真是惨不忍睹,一直没收到好评。”
“啊,是这样的,”本岛川忽然笑了笑,“父亲他,除了做的面很受欢迎,其他的都不行啊。”
暮野看着本岛川,“不过…虽说是这样,他年轻的时候还是坚持要以成为寿司大师的身份努力着。”
“诶?”本岛川感到有些奇怪,父亲他明明一直强调自己不擅长做寿司的啊。
“要进去看看吗?里面。穿过店的话,那里面是你父亲以前住的地方。”暮野笑了笑,见本岛川已经挪动脚步,他便退出了玄关。去外面抽根烟吧,他想。
暮野并没有跟进来。本岛川推开灰色的房门,扑鼻而来是一股柚子的香味。灰色的窗帘挡住了落地窗照射进来的阳光,屋子两侧是木制的柜子,一侧大概是用来放棉被的,一侧则是摆放整齐的书。
本岛川走在榻榻米上,他拉开了窗帘,灰尘落在鼻子里让他鼻头发痒。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小院子。地上放了个破旧不堪的足球,足球上方的墙磨损得非常严重。
本岛川并没有走出房间,因为在右手边的书柜前的课桌上,放了一本棕色牛皮本。那是一个非常突兀的存在,他很快就被吸引住了。
他翻开,恍然。这是父亲的字迹,看起来是父亲的日记本。
“ 6.23
二十一岁的我离开了家乡,并决定再也不回去。虽然他们执意要我继承家业,但我并不打算回头。我希望用我的双手,打造属于自己的料理。”
本岛川咽了咽口水,心中不自觉一颤。
“6.24
我在暮野的店里住了下来,决定在此磨练自己。我想,只要我有这个恒心,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也能像暮野一样开一家属于自己的料理店。”
“7.12”
本岛川看着日期,两篇日记之间的间隔隔了一个月啊。内容好像也变丰富了。
“真是可恶啊,什么破寿司。完全不是我的强项。还有这里肮脏的环境,干巴巴的食材,这样的话,我怎么才能做出美味的料理。啊,糟糕透了!一切都糟糕透了!今天有位客人,居然还敢放肆指责我,当着暮野的面,真是丢人。
暮野你等着瞧吧,我一定能做出比你更完美的寿司出来。我不会认输的,你这个臭家伙。我绝对要在这个领域上超过你!”
本岛川看着父亲的字迹,心中一阵惊讶。写下这番文字的人,真的是他温柔的父亲吗?
“7.28
暮野居然要我做面条?开什么玩笑,这家伙绝对是在瞧不起我。这种东西,就像是父亲做得垃圾一样,我才不会答应呢。”
面条?本岛川挑挑眉。
“8.5
她又来了。说什么一定要吃我做的面条。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9.20
木子答应了!她答应我了。感谢神明,将她的笑容带到了我的生活里。我爱她,我爱木子。我愿意一辈子为她做面条。”
木子?本岛川搜索着脑海中这个名字,忽然意识到,这不正是。母亲的名吗?他想到这,忽然笑了笑,那个男人果然一直深爱着母亲啊。
本岛川迅速地翻看着日记,在两页之后停顿了一番。
“10.1
我终于明白,我所谓的料理,究竟是何种意思。如果无法抛弃那份幼稚,不去学会忍耐和包容,那就无法做出令人喜爱的食物。我决定放弃寿司,因为我已经在面道中,找到了客人们给予我的独一无二的笑脸。”
本岛川紧了紧手中的力道,父亲想必也为放弃做寿司,做过很痛苦的一番挣扎吧。
“11.3
木子对我说,如果连客人的抱怨都无法接受的话,那不仅做不好料理,更是连对生活也会失去热情。要想活得精彩,就必须付出许多的忍耐,在不知如何回答时保持应有的沉默。
“11.20
今天是木子的生日,她说她这辈子也不会吃腻我做的面。我由衷得感谢她,是她的笑容让我明白到了一切,无论前方的道路有多么的坎坷,对于客人虔诚的心灵是永远不该改变的。”
本岛川又翻过了一页,可那一面纸却已经被撕掉了。在后面,便是一片空白。只剩下一股浓浓香味。他抚摸着粗糙的纸张,仿佛能看到父亲坐在桌前写着日记本的模样,二十一岁的他…
就如暮野师傅所说的那般,和自己,是极其的相像。
这不禁让本岛川油然而生一种不可思议。他走到落地窗外坐下,看着不远处的那个泄了气的足球,还有那面破败的墙瓦。
身侧多了一道气息,本岛川依旧看着前方,“师傅,再多告诉我一些吧。关于我父亲的故事。”
暮野看看本岛川,还有他手中的本子,坐下身子,“啊…你已经看过日记了吧?”他眯起眼睛,偏偏大腹地坐着,“那本日记,是你父亲两个月前寄来的。他嘱咐我放在这里,希望有一天能带给你看。我也已经看了日记,真是想不到,九郎那家伙以前居然这么讨厌我,”暮野摇摇头,笑笑,随后转头,看着本岛川,“不过…那才像他吧,像二十一岁的他。”
本岛川听后,忽然笑了笑。他终于明白了暮野的话,也懂了为什么师傅面对自己的恶劣行为却从来一声不吭。
“看到那个足球了没有?”暮野指了指那个呈弧状的球体,“九郎以前非常爱踢足球,他啊,只要心情一不好就会踢。你看,那面墙都被他给踢成了那副模样。”
“他年轻的时候,性子差极了。面对自己做的料理,总是趾高气昂的,也不想顾及别人的目光,不懂得忍让,是个很冷漠的家伙。但是,是你的母亲改变了他,”暮野低头看向了那本日记本,“你的母亲,是她用她的温柔,改变了九郎的幼稚。拯救了险些自暴自弃的九郎,她啊,非常的伟大呢。”
“九郎他说,如果不是木子将他从封闭的内心里拉出来的话,他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明白料理的意义。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也不会变成熟了。”暮野看着本岛川认真思索的模样,顿了顿,“他曾告诉我,他厌恶透了二十二岁前的自己,如果能办得到,他还想揍年轻的自己几拳。所以说,他不愿意讲起他的过去,对所有人都有隐瞒,可他却愿意让你来京都…了解他的过去。我想,可以说是因为,”
“他真的非常爱你吧。”
“看着二十一岁的你,就仿佛看到了他自己一样。如果不像木子那时候一样将你拯救出来的话,在天堂的木子也不会放过他啊。他会希望你来京都的真正目的…我想,你得重新体会才对。”
暮野讲到这,眼前忽然浮现出九郎的笑容,那是木子刚去世时的场景。他抱着才几个月大的阿川,含泪笑着,“这个孩子,是木子送给我的,最后的礼物啊。”
本岛川听了暮野的一番话后,揉了揉眼角,转过了脸背对他。暮野非常温柔地拍拍他的头,然后站起身子,将一串钥匙放在了木板上,“记得要锁门啊。”
随后他转身走了。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那天一整个下午,本岛川都呆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树叶被夏日的风吹起,还有那个破旧不堪的足球和墙,手中的日记本被手汗弄湿。
这感觉,就仿佛看到了二十一岁的父亲,正在墙脚愤怒地踢足球,而后,他看到了温柔的母亲,便宛如孩子一般奔了过去。
“谢谢你!”本岛川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喊道。
六
已经到冬天了,真是不可思议,阿川在这里待了这么长的时间。秋天的时候,我与父亲都见证了他一点点的改变,我原本以为,我喜欢上的是那个为料理奋斗的男人,现在想想,或许让我心动的,是他成长的脚步。
当然,能让我爱上这样一个男人,或许要感谢那个远在富士山的本岛先生吧。如果不是他的话,阿川也不会变成这样。不过话说回来,那之后,阿川也并没有要回家乡与本岛先生和好的意思。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回去看望一番呢。
“如今的我还不够成熟,而且我也真正明白了,要做出好的料理应该拥有什么样的心态。现在,如果我见到了那个男人的话,我想我也不会原谅自己曾经的幼稚。只会觉得对他愧疚。”
阿川说完后,便埋头做起了父亲教授给他的非常基础的冷面。即使是这般,他也丝毫不马虎地努力着。看起来,他似乎并不奢求于让父亲教他做什么金面了。
“这样下去的话,你什么时候要学那个金面啊?”
阿川看向我,笑了笑,“师傅说,等我的技艺达到一定水平后,一定能悟出其中的奥义。”他顿了顿,“所以,我不急。”
我看着他的笑容,脸颊一阵绯红。糟糕!这是犯规啊。
那时候我原以为,所谓金面的话,就是要熟能生巧后才可以做出来。后来才知道,我与阿川,都彻底想错了。
那是十二月的某一日,我的生日。我跟阿川说,生日那天必须要吃长寿面才行,其实只是想要他亲手为我做一次面。阿川揉揉我的头发,很快便答应了。几近黄昏之时,我看着他从厨房走出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迎着冬日的夕阳,来到我的身侧。
他站在我的身侧,为我小心翼翼地将面条接出来,扑鼻而来的葱香使我沉醉其中。阿川看着我傻傻的表情,将小碗端到我面前,温柔地说道:“吃吧。”
我看着碗中的汤,混杂着叉烧和米色的面。在夕阳下的面丝变成了金黄色,宛如柔软的细沙。我愣住了,忽然抬起头看着阿川,不自觉开口,
“啊…金面。”
阿川见我忽然露出了笑容,再看看碗里的面条。他忽然眼红了。这让我忍不住抱住他,听见他小声抽泣着,他在说,“真是可恶的…可恶的父亲啊…”
我想我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因为我看到了啊,他正站在我的影子之下,谦卑地弯着身子,而让我这个食客,迎着阳光。
本岛先生,现在的阿川,会做金面了啊。
那之后,我和阿川便开始交往了。我越发感受到了他的温柔,日料店的生意比以前也火爆了不少,他已经愿意站在客人的影子之下,就如同他曾经讨厌的父亲那样,弯下身子。也不再抱怨生活中的种种不满,面对客人的指责都隐忍在心中默默记下,然后一点点改进。
我曾问他不后悔吗,变成这样。
阿川说,“怎么会后悔。我想,这是一种成长,是必经之路才对。曾经我以为,长大就是越来越冷漠,可如今我才明白过来,只有变得温柔,对这个世界都要温柔,才算是成长了。”
他迎着朝阳,即使是在寒冬,也带给了我温暖。我看着阿川,忽然想,富士山的本岛先生,您不想看看阿川的成长吗,为什么到如今还杳无音信,是怕见了面会忍不住把心爱的儿子带走吗?
对于这一点,我也曾问过父亲。他摇摇头,“怎么会不思念呢,九郎他啊,每个月都会给我来信。”
“那他为什么不过来看看阿川呢?”
“有些事情,之后你便会明白了,”父亲并没有回答我,只是留下这样一句话。
确实,是到后来才明白的。
可有一点我却想错了,本岛先生并非没有来过京都。他来过,而且还与我交谈过。
七
“小姑娘,这面是谁做的?”
除夕夜的时候,店里来的客人明显少了。基本都回去与家人团聚了,父亲也打算快点打烊。
我看着眼前这个戴着围巾,穿着宽大风衣的瘦弱的中年人,便笑脸相迎。
“啊,很好吃吧?是我们店的招牌哦,做面的面师也是富士山第一冷面师的儿子啊。非常不错吧。”我看着中年人津津有味地听着,心里为阿川高兴了一把。
“是不错啊,”中年人吸了吸鼻子,“他真的已经,学会忍耐了啊。”
“诶?”
中年人对我笑了笑,“如果是以前的话,一定会加很多蚝油吧。”他说完后,便站起身子,留下了一句,“谢谢你。”
我一个人傻傻站在那里。想想他刚才的话,真是奇怪,他怎么会知道阿川以前做面都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得放蚝油呢?而且,为什么要向我道谢…
后来我才知道原因,也恍然为何会觉得那个中年男人非常面熟。因为他就是阿川的父亲,我心中一直盼望着见上一面的本岛先生。那时候的他看起来身子已经非常单薄,或许早被病魔缠身,是强忍着病痛活下去的。
而真正知道本岛先生病入膏肓,是来年的春天。
原本那一天,阿川应该站在比赛场上,进行他人生中一次非常重大的比赛。
“你去参加吧。我想,这可以很好地证明你的实力,”父亲已经完全认可阿川了。我看着他递交给阿川的那个比赛单,听说如果进入了决赛的话,就有机会去中国。
“啊,说来。那时候九郎就是在这场比赛中弃权,然后回了家乡。”
阿川听了这句话后,咬了咬牙。我知道,他一定会参加的。因为哪怕是现在,他依旧有梦想,那便是超越他的父亲,而且他说,他不会退缩的,他会走下去。
“对了,这个菜谱,是你父亲那时候为比赛做准备留下的。”父亲将一本本子放在了桌上,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好好加油吧。”
那几天里,阿川便闭门待在厨房几乎都没怎么出来。他看起来非常烦恼,面对这样的他,我除了安慰也无事可做。我想他是太过紧张了吧,毕竟,这是非常重要的比赛啊。
可我却完全想错了。他所真正苦恼的事情,看来还是与本岛先生有关。
他说在他揣着父亲的食谱刻苦钻研之时,忽然从某一页上掉出了一张纸和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挺着大肚子,满面笑容。是他几乎没有印象的母亲。而看纸上的字迹,是本岛先生留下的。
是那一张,被撕去了的日记纸。
“我看着木子,忽然思索着接下来的日子。我已经明白了所谓料理之意,也完全能成为一名伟大的厨师。可每当木子用支持的眼神看着我时,我的心里却开始退却,我究竟为何要成为面师,我的料理之路,真的属于那伸手不见的成功之中吗?
我是一名厨师,是一名丈夫。是一名父亲。我想要的,究竟是…”
阿川说他思索了好久,也没能得出答案,因此万分苦恼着。可最终,我想他已经知道该填什么进去了。
因为在赛场上的他,忽然放下了手中的厨具,露出了前所未有灿烂的笑容,眼角还擒着泪水,像兴奋的孩子奔到了我身边。
他声音很大,拉着我的手一直在喊:“我想回家,我知道了。是家,是家啊…”
我盯着周围的人诧异的目光,却并没有一点丢脸。而且轻轻抱住他的身子,拍着他的背说道:“好,回家。”
我想,木子小姐当时,也是这样做的吧。
八
“当我站在赛场上的时候,盯着那些厨具,眼前忽然浮现了一个场景。我站在日料店的厨房里。而你就在我的身旁为我削着土豆,我熬着锅里的汤水,厨房外头的,是坐的满满的客人们,他们一边喝着烧酒,一边大喊再来一碗。”
坐在去往富士山的新干线上,阿川看着窗外,对我说道,“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幸福的笑容。而那样的笑容,我只在富士山脚下的小面馆里见过。那时候,我才终于想到,或许…或许真正值得我去做料理的,便是那些幸福的脸。”他顿了顿,回头看我,“还有家人。我想,父亲也是这么想的吧。”
本岛先生,看来那段您未写完的日记,阿川已经帮忙补上了。
我想本岛先生也等着这一天的到来,所以父亲才会对我说,本岛先生一直不出现在阿川面前的真正原因,我将来会晓得的。
本岛先生,您所付出的等待,是非常有回报的啊。而我也才后知后觉,您为了这份等待,付出了多大的痛苦。
那日我们回到了富士山,推开破旧的门,扑面而来是面汤的味道,热腾腾的雾气,满屋的客人,吵杂的笑声。而站在那之中的,是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
我知道,是除夕夜的那个男人。
“爸,我回来了。”阿川忽然在玄关跪坐下来,然后低头,朝着屋内喊道,“我再次拜托您,请将这家店交给我吧。”
本岛先生看起来高兴坏了,他看着一年没好好看过的儿子,自然是流着眼泪。而后,失去了知觉。
阿川才知道,本岛先生时日不多了。其实他早就知道了,他的父亲身子渐差,却还是撑着在面馆干下去。
“要说支撑我和病魔作斗争的,除了放心不下的你,”本岛先生躺在病床上,微弱地呼吸着,“还有那个店啊。阿川,我想你也已经能明白了吧,我所珍视的,客人们的那些笑容。才是我作为一个面师,真正想要的啊。”他说完,扯了个笑容,看着阿川。
阿川苦笑,“我当然明白了。我怎么会还不能明白呢,你这个差劲的老头子。明明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恶劣的家伙。”
本岛先生笑笑,“阿川,你长大了啊,”他顿了顿,“再过几天,就是你二十二岁生日了吧。”他顿了顿,“这一年,还是过去了。”
“是的,那之后,我会代替你,接管这家面馆。”
本岛先生看着阿川,“真是心急的家伙啊。我明明还想再多做几年的…”
“不,爸。说到底,你也该相信我了吧。”
“啊,我知道了,真是的。”本岛先生不说话了,他看着窗外飘散的樱花,也许是在想时间静止就好了。
那之后,本岛先生与我单独见了一次面。
他坐在病床上,满脸笑容地看着我,“这一年来真是谢谢你,愿意陪在阿川的身边,听他诉说自己的苦恼。”落寞在本岛先生的眼中一闪而过,“我是将死之人,我希望,日后你也要好好珍惜与他的感情。两个人能够相爱,是非常美妙的事情。”我想他一定是想起了木子女士,才会露出那样幸福而又寂寞的神情。
“我才是要谢谢您,如果不是您的话,阿川也不会成长到今天这一步,”我为本岛先生提了提被子,“即使您身非在京都,但您的精神却一直陪伴着阿川。换句话说,是您在拯救着他啊。”
本岛先生咽了咽气,他眯起眼睛,皱纹叠在了一块,“我曾非常憎恨二十一岁的自己,甚至没有再次面对的勇气,”他闭上眼睛,“可是看着如今的阿川,我却觉得那样的自己也惹人疼爱。对吧?要不然,又如何会有之后的成长。”
他说完后,舒了口气,“木子。你送给我的最后这件礼物,似乎又一次拯救了我。让我有勇气…在最后面对自己的年轻。”
九
“走吧,”时间回到现在,阿川从墓碑前站起身子,将花束放在碑前。他见我穿着高跟鞋,腿似乎有些麻了,便小心翼翼地将我搀扶起来。
“回去得换双舒服的鞋子,马上店里也要忙起来了。我们得加把劲才行啊。”阿川迎着阳光,他的眼睛似乎有些红肿,但眼里的温柔却并没有消退下去。
我看着这样的阿川,胸口一震,春风吹拂着他的头发,樱花落在他宽厚的肩上。我忽然笑了笑,小声嘀咕道:“阿川真的长大了啊。啊,这么一看,离开的不只是你一人…对吧?本岛先生。”
那个二十一岁时幼稚而冷漠的阿川,也已经被您给带走了。正躺在您与木子女士的怀抱里,你们依旧珍爱着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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