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的眼泪》

帝後临朝叹曰：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朕尝保此三鉴，内防己过。今魏徵逝，一鉴亡矣。……徵亡，帝思不已，登凌烟阁观画像，赋诗悼痛。闻者媢之，毁短百为。徵尝荐杜正伦、侯君集才任宰相，及正伦以罪黜，君集坐逆诛，孅人遂指为阿党；又言徵尝录前後谏争语示史官褚遂良。帝滋不悦，乃停叔玉昏，而仆所为碑，顾其家衰矣。——摘录《新唐书·卷第97·列传第22》

                (一)

贞观十三年五月，长安城东西大街，看似一片繁华景象。十几年的承平天下，早已经在此不知屯集了多少宝贝珍玩，也隐藏了不知许多祸患与灾难。

朝廷一片歌功颂德，把皇帝捧上神坛，万年难遇唯一帝，大唐盛世千秋喜。这样的吹捧诗词，魏征都没眼看。

他只记得十几年前，在玄武门外，那场大屠杀；他只记得二十年前，中原大地兵荒马乱，到处都是你杀我抢。

的确，现在是没以前那种打杀抢了，但是明目张胆地拿啊！老百姓的吃的喝的，至少一半，不都被朝廷那些贪官污吏吃掉喝掉了嘛！

他们自己吃喝还不算，魏征不想吃喝，还非逼着魏征吃喝，不吃就是不合群，就是清高孤傲。

魏征此时，正点着煤油灯，在书桌前思考问题，思考这二十余年大唐的政治得失。

魏征把手杵着桌子上，想了半个时辰，也不好下笔。每次谏疏，当面虽然没有拿自己怎么样，事后喊到他们单独的偏殿里，跪在地上不如一条狗，哪一次不是把他骂得鸡血淋头……

兴许年岁渐长，手脚也有些不灵便了。魏征把右手取出来，用左手揉捏了几下，好像是发麻了。毕竟老魏已是六十岁的人了。

李世民的阴险毒辣和两面三刀，魏征在十几年前早就见识过了。虽说他当着群臣的面，都说一些魏征的赞美话，但总觉得脖子凉嗖嗖的。

如果不是为了报答高祖的知遇之恩，如果不是还要照顾那些被杀人的后代，他早就拔腿就跑了。

唐廷的破事，其实魏征早就厌倦了。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这些苍白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处境。

他还记得武德九年，那天他正和武德帝聊得正欢，想着如何把全国一统，并制定各种利国利民的政策，想着要如何令各民族和睦相处，令兄弟姐妹相亲相爱……

结果就在那一天的玄武门外，当年的圣上李世民，带人把自己大哥和三弟都杀了。其下手之狠毒，动作之快，让人瞠目结舌。

从此武德帝心灰意懒，把政务都交给了唯一能担任重担的李世民。魏征常常去和武德帝聊天，边说边流泪。

老魏一直很喜欢建成太子。太子好学上进，仁慈又有爱，除了没有李世民那么狠毒，哪一方面都比他强。

魏征数次跟太子说：“殿下，不如让二殿下去东都洛阳吧？或着去燕京辽北？”太子总是毫不在意，一点防备都没有，最终被自己的亲弟弟害得死不瞑目。

                (二)

志得意满的李世民，登基做了皇帝，犒赏三军，并大赦天下。真是一招好手，收了不少民心。

可魏征知道，那看似和蔼可亲的背后，拥有的是一颗对权势和名誉的极度膨胀之心。这种人，不动手则已，一动手，自己和全家都必死无疑。

建成太子死得惨，齐王元吉也悲惨无比。现在李世民把他的儿子交给我，说实话，我不知道这孩子将来命运如何，没准也很惨。

我只希望承乾这孩子，不要鲁莽啊！乾坤乾坤，没有坤的坐镇与支持，他会死得很惨啊！

我活着当然能帮承乾看着，死了后，我又怎么顾及得上呢？武德帝后来郁郁而终，他李世民是最大的祸首啊。把自己一家人杀得干干净净，这是做皇帝应该干的事吗？

大不了一死，我下去陪武德帝，我要把李世民这些年干的龌龊事，一件件禀报给武德帝，我看他李世民，百年之后怎么见祖宗。

不过，他李世民脸皮厚得很，面对武德帝的质问，他当时不是振振有词吗？他说：“不是哥哥弟弟死，就是我死，自古帝位争夺，没有不死人的！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残身保弱子！

想着想着，魏征擦干了眼泪，开始写《十渐不克终疏》：

臣观自古帝王受图定鼎，皆欲传之万代，贻厥孙谋，故其垂拱岩廊，布政天下，其语道也必先淳朴而抑浮华，其论人也必贵忠良而鄙邪佞，言制度也则绝奢靡而崇俭约，谈物产也则重谷帛而贱珍奇。然受命之初，皆遵之以成治；今稍安之后，多反之而败俗。其故何哉？岂不以居万乘之尊，有四海之富，出言而莫己逆，所为而人必从，公道溺于私情，礼节亏于嗜欲故也？

……  …… 

“李世民不可能是傻子，他知道我想说啥”魏征心想，这是不是有点狠了。他想了想，把“今”字去掉了。他不能写当今贞观年间，他只是写古代的事情罢了。

魏征想到了那些个大官们，官官相卫，想到了将军们贪得无厌，想到了官二代和富二代们在长安城耀武扬威。

魏征还想到了官大一级压死人，官小一级卑曲膝，好像整个长安城里太平不媚俗的人，真的不多了。自己算一个，房丞相算半个，自己虽不怕死，但也有子孙后代啊！

文章没写好，分分钟没命啊！魏征太懂这个了！他只好改了又改。也不知道魏征写了多久，也许是两个时辰，也许是三个时辰。不知不觉，天蒙蒙亮了，公鸡也打鸣了！

他最后写下了如下这一段：

臣诚顽鄙，不达事机，略举所见十条，辄以上闻圣听。伏愿圣上采臣狂瞽之言，参以刍荛之议，冀千虑一得，衮职有补，则死日生年，甘从斧钺。

写完后，魏征就躺下休息睡了一觉。他鞋都没脱，实在是太费脑细胞了，他精神状态不好，沉沉睡去。

呼噜打得震天响，儿子过来喊魏征上早朝，见父亲还没睡醒，也不好打扰他，今年六十大寿，哪怕皇帝也不会太过苛责父亲的吧！

                (三)

魏征的儿子，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可没想到关门那一刻，还是就把魏征给惊醒了。魏征做了一个梦，能到全家被杀光了，仅仅留着自己一个人。

梦里，他带着镣铐，被关在天牢里，想起被杀的妻儿老小，魏征泪流满面！他正想用头撞向牢房，以便结果自己卑贱的一生。不想睡醒过来，魏征看了看了漏钟，竟然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他拿手擦干眼角的泪痕，看到桌子上昨夜写的谏疏稿子，他又检查了好几遍，把“顽”改成愚蠢的“愚”，把“圣上”改为“陛下”。

古人常说“伴君如伴虎”，其实魏征早就受够了这种煎熬和苦楚，可他还要继续熬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结！

从他第一次被李渊那种气度和胸襟所敬仰开始；从他投降李唐，非但没有下牢狱，反而特别受信任开始；从他开始担任太傅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可能一辈子要为李唐效力了。他就知道自己，可能摆脱不了这个唐王朝的牢笼了！

两个月前，唐皇李世民嫡长孙降世，李世民下诏令天下见禁囚徒都降罪一等，内外官职事五品以上子为父後者，各加勋官一转，天下大酺五日，又大宴五品以上于东宫。

大吃大喝五天，长安城可是好久没有这么大吃大喝了啊！那山珍海味，吃得官员们一个个红光满面。

吃到第三天，魏征就吃不下了。他觉得自己在吃民脂民膏，在吃血，在吃老百姓的肉啊！

魏征憋了两个月，今天，他终于大胆写了一张谏疏，准备去劝谏李世民。有没有用，他不知道。他只管写，至于他李世民听不听，他也管不了。

魏征又把谏疏稿从新誊写一遍，等到墨干，已是辰时许，他也不敢耽搁，把稿子一收，叠好后放进衣袖里！整了整衣冠，并洗了一把脸。就出门去了！

——……——

黄思明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