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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进房门后没有脱鞋,而是径直向前走,走到头。门廊并不长,小走几步就能到达卫生间门口。他呆立在虚掩着的木门前站了会儿。没有便意。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身体的劳顿让他提不起如厕的兴趣,或者反过来说,膀胱的压迫感不足以让他精神紧绷,以暂时摆脱令人昏昏欲睡的疲惫。这是个恶性循环。他回过头看了看防盗门。上下对称的拱形花纹与左右两边的竖线闭合成形,里面嵌着个扁扁的椭圆,像放进棺材里的一枚襁褓。襁褓上开了个小洞,淡黄色的光从屋外透射过来,代替他的尿液倾斜着往下流。他轻声嘟囔着:我知道了,别催,然后转过身把门打开,走进去,翻开塑料盖,扳下浴霸的取暖按钮。卫生间瞬间比外面亮了百倍不止。他受光的暗示前来如厕,又在光的沐浴下恢复了平静。他往脚下看了看,地板上的瓷砖白得发光,像镀了层铬,砖与砖之间的交界处印着正菱形的花纹,四个角各拴着一根直线,让人联想到承受车裂之刑的囚犯。他赶快把头仰了起来——这可比光的暗示可怕多了。该怎么办呢?难道只有把自己的四肢也捆上才能摆脱它的折磨?如果不可行的话,就得再找些新的东西,忘掉它。不到一米外的马桶在地板上勾出一片黑色的弧形,宽得出奇。他把马桶盖掀起来,解开裤子拉链,在没有任何便意的状况下站了很久。右手边的洗手池上挂着面镜子,他歪过头,看了看自己的侧脸——那是张苍白、浮肿却瘦削得有些脱相的脸,法令纹不深不浅,显得比同龄人更有智慧,但估计超不出十年就会化作苍老的印痕,像枯叶的根。他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在任何光线下都很清楚,却唯独不知道镜中人对镜外之人的相貌有什么看法。那是最大的谜。他需要让自己围着无意义的念头打转,就像趋光的苍蝇必须围着台灯灯泡打转,这是让精神保持稳定的唯一方法。他提起裤子,走出卫生间,因为马桶的影子伸出舌头,无疑是在嘲弄他的下体,而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在确保如厕姿势的前提下,让自己的影子完全盖过马桶的影子,或者让马桶的影子盖过自己的,除非在原地把四肢收拢,蜷成挂在空中的一枚茧,那还不如把四肢捆起来更容易些。在小便的问题上,他终究是失败了。
卧室就在卫生间的左手边。他打开灯,节能灯的灯光比浴霸苍白很多,像光的幕布在头顶飘散,那也是个暗示——关于舞台的,他对此司空见惯。靠北的木桌上摆着个硕大的电脑显示屏,屏幕漆黑,映着被光晕涂满的圆形灯泡,好似一轮明日挂在空无一物的世界当中。他想,有新的剧目即将上演,而电脑与吊灯合起伙来开了个玩笑,它们在说:“我们要让你看场戏,朋友。但不凑巧的是,上帝还在创世,你看,我们一个是太阳,一个是宇宙。”这意味着剧本家还在草拟大纲,即使他写完了,舞台也没搭好,不过剧目也可能已经开演,对上述两种可能性的讨论就是序幕的结构,而自己才是真正的主角。他漫无边际地想着,把挎包从肩上取下来,扔到床上,身上的羊毛大衣散发出松节油的气味。他很庆幸自己的感官复苏了。如果镜中人有侦探的潜质,应该很快就能通过嗅觉推测出自己工作和美术有关。那个家伙就像一团浓雾,越往深处想就越让人晕头转向。他把大衣兜里的钥匙和钱包翻出来,放进书桌下的收纳柜里,然后坐在床沿边开始脱鞋。皮鞋的鞋跟处沾了点血迹,是从另一个“失败者”的颈动脉里溅出来的。他发现了它,拿大拇指轻轻揩了揩,含在嘴里,没有想象中那么腥甜,甚至连半点味道都品不出来。早已闻惯的胶黏剂气味从皮鞋上不断溢出,在鼻腔中横冲直撞。这血在抗拒他的品尝,他沮丧地想到,一切都结束了。
断断续续的钢琴声从天花板外响起,到了那家女儿固定的练琴时间,正好是晚上九点。那声音断断续续,和她的相貌一样难以分辨。往常他这会儿正坐在电脑桌前欣赏“剧目”,背景的所有声音都会被耳朵当作杂音自动忽略掉。但今天可不一样,他感觉浑身乏力,连动都不想动。琴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试音结束了。他低下头,望着甩在地板上的两只皮鞋,一上一下,像高音和低音的谱号。这是个积极的暗示。他闭上眼,集中精力听了许久,听那钢琴的弦槌持续敲击出不间断的音符——是柴可夫斯基的《四季》,但在捕捉到“四季”两个字之前,他首先意识到的是音符与音符的更迭。它们长着蝌蚪形的双腿,不断交替前进,到达一个个小节的尽头,每个小节的音符又都连成整体,化作千足虫的肢节。那条虫子正在高低错落的五线谱上爬行,越爬越远,越爬越长,不断追赶着什么。然后,他才认定它是在追赶“四季”的名讳,而那两个大字就端端正正地悬在五线谱上方,像一块高不可攀的匾额……轻盈的乐音变得舒缓起来。它正在模仿拂过云雀羽翼下的微风。那风被灰尘粘住,不断下坠、挣扎、跳跃。云雀把它吸进肺里,得了过呼吸症,没过多久便溘然长逝,在踏板上留下一道哀啼的余音。名为《云雀之歌》的乐章到此结束。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难道是被曲子里的灰尘呛着了?不,只是他一直光着脚踩在地上,不小心受了寒。他连忙跑回门廊,从鞋柜里拿出冬用的绒毛拖鞋套在脚上。云雀的形象不可能预示自己的命运,他想,那个人已经代替自己死了,他的死就是云雀的死,而且随着女孩的琴声,春夏秋冬都将接连死去。那个世界没有轮回,因为千足虫臃肿的身体塞满了全部空间。“四季”两个大字依旧悬在那里,它等待着被实现,却只能等来死亡。
等他回到卧室的时候,白色灯泡映在屏幕中的倒影消失了。房间是亮的,只是他视线的角度产生了变化。窗外的雾气又浓了不少。他走到窗前,原本犬牙交错的板楼融化进无垠的夜幕,斑驳的墙体漆黑一片,已经难以辨认,只有每家窗户中昏黄的灯光依稀可见。他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越看越觉得显示屏内的空间是从窗外切下来的小小一块,是被浓雾包围的某扇窗户,里面有人在生活,上演着与屏外世界相仿的剧目。他按下主机按钮,让屏幕亮起来。他夜间的工作就是窥视这扇窗内的具体情况。浏览器的收藏夹里摆着某个弹幕网站的网址。他点进去,漫无边际地在主页寻找着感兴趣的视频,不是为了学习和娱乐——他又想到那个自己并不喜欢的词——而是为了窥视。他想起今天亲眼目睹的那幕惨剧,如果不是由于窥视的癖好,他绝不会被卷进去,也绝不会脱胎换骨,活成现在的样子。
首先,他在网站的搜索栏里输入了“云雀”两个字。
搜索的结果令人不满。有耳机测评、游戏实况、循环播放数千次的云雀叫声等等,这些他都一眼掠过。让他视线停留最久的是叶甫格尼·基辛演奏《云雀》的钢琴实录,作曲家是格林卡,不是柴可夫斯基。他对此兴致缺缺,没有点进去的动力,就像一捆干柴缺乏一颗火引去把它变成篝火。他只好转变思路,先在任意视频旁边的相关推荐栏里翻找,只要发现能勾起自己一瞬兴趣的,就抓住这个机会迅速点进去,然后再在相关推荐栏里寻找新的视频,就像玩打地鼠的游戏。他试了几十次,视频的类型不断变化,从音乐会实录到特效钢琴演奏,再到超越人类极限的黑乐谱,后来甚至进入了亚文化的范畴,看不懂的日语单词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他发现某个视频的预览图上画着一个高度抽象化的黑色椭圆,像深井的隐喻,红黑色的烟雾从井底向上升腾。旁边立着一个由渐变色块填充的人形轮廓,没有相貌,但能看出是位留着长发、身着短裙的女性。视频的标题有四个字,他只认识三个——“虚”和“少女”。这是从相貌模糊的练琴女孩身上留下来的暗示。他激动地深深吸气,屏幕里那向半空飘散的烟雾,仿佛是从熊熊燃烧的篝火上方冒出去的。
视频内容很短,只有二分二十二秒,里面有男人,有女人,有和式的纸门,有空无一物的纸箱,有流着血泪的人偶,有在漆黑的背景中不断退却的画框,有不祥的胚胎,有金色的蝴蝶和雏菊。这是部视觉小说的主题曲动画,里面的内容大多令人费解,但依旧有东西能深深吸引住他——一只从蛋壳的碎片里向上腾飞的小鸟。几片羽毛从半空飘落,兼有水晶的质感和“醉玲珑”般浓艳的深蓝。鸟的品种无疑是紫啸鸫。他顿时回到自己半蹲着趴在防盗栏外,往窗户里窥视的那个时刻……那人端坐在画架前,一动不动,在颜料的王国中充当着孤独的君王。被多彩的世界包围是幸福的,他想,因为他的眼前只有两种颜色,节能灯中虚无的白和路灯中幽暗的昏黄。它们在玻璃上交织成两个世界,一个属于他,一个属于画家。他竭力想把头钻进防盗栏的缝隙,想一窥那藏在瘦削背影之后的白色画布,可他越是心焦,就感觉离目标越来越远。他甚至能看清那人脖颈上落下的汗珠。只要画家挺直脊梁,它就会掉下去,划过内衣与皮肤间空荡荡的一片,然后坠落地面,发出闷响。他两手攀着防盗栏,两只脚蹬在红墙即将脱落的油漆皮上,全神贯注地盯住那颗汗珠,就好像它决定了自己是否会被发现的命运。这不过是个兴致使然的游戏,却依旧让他痴迷、沉醉、无法释怀。他的失败解救了他——或许是因为那人刚好想要从窗外的风景中寻找灵感。画家转过头,没有对趴在外面的家伙感到吃惊,而是疲惫地笑了笑,打开窗户邀请他进入画室。他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应的了,只觉得一切都很自然,除了画家眼神中流露的光。比起那身沾满颜料和油污的衬衫,没有温度的光芒要令人不快得多。
他伸手触碰屏幕上的鸟,那只被赋予了肉身的鸟,而待在画布里的不过是鸟的轮廓。他想起自己初见那幅画作时的惊愕。徒具形式的鸟刚刚破壳而出,却毫无初试飞翔时的稚嫩和轻盈,仿佛为了这个时刻蓄谋已久,正挣扎着向某个固定的目标扑去,愿意为此燃尽自己新生的身躯。它的翅膀异常宽大,上面布满了用不知名的画具挥洒上的线条,粗犷得如同音乐频谱中失谐的波形。画家凑到他跟前,惊恐而快乐地抽着嘴角,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微笑。那人垂肩的长发黏在一起,像从鸭舌帽里生长出来的水草,散发出刺鼻的化学颜料的臭气。他这才知道那线条是怎么画上去的。整个画室空空荡荡,只有无数颜料管散落在地板上。一幅成品油画靠着斜对面的墙角,构图协调、色彩丰富,水准并不差。画家敏锐地察觉到了来客的疑惑。他解释说自己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这幅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画不出任何东西了,因为他总感觉一双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从猫眼里,从镜子里,从桌面的反光里,甚至从每一处阴影,每一道黑色的墨迹中。它们向他施压,勒令他必须要在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达到意义的最大值。他的每个动作都是被暗示设计好的,包括他刚才转过头,望向窗外的动作,也只是在机械地确证那几根铁栅栏的存在。“我身处在一个不可逃脱的牢房之中”——这个暗示是铁栅栏的恩赐,是君王的敕令。只有靠着这条命令,他才能使精神保持稳定,安心地承负起画室里暗无天日的生活。
“您觉得那只鸟,能凭借自己的力量飞出画布吗?”
画家问他。
“应该不能。”
“所以我不可能把它画完,让这只鸟残酷地降生。但它必须活着,要比永恒活得更长,比时间的脚步走得更快。现在的成品令我满意,我已经相当知足了。”
他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越快越好。因为他看出了画家眼神中的光在暗示什么。那是他此生接收到的第一个暗示,一把锋利的刀的暗示。那把刀从四面八方指向画家的身体,就像遍布整个空间的灯光。那光是纯净的白。他在暗示的牵引下寻找与那白色相仿的东西,最终把视线落在了紧靠在画架旁边的瓷制人像。
“您为什么……我是说,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声音颤抖地反问道。
“哦,您。您不用做什么。您不是暗示,而是实打实的人,不过您确实在看我,那双窥视的眼睛就挂在您的眼窝里。您是信使。我在接收敕令的时候,从来不需要信使作为传话的中间人。但我完成了那幅画,您是来杀我的,或者说,您的存在不断让我意识到,人的目光是最大的暗示,也是最大的谜,它必将把我杀死。”
他想说些什么,可画家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而是抄起放在画架旁的瓷像,狠狠往下一摔。响声震耳欲聋。那人蹲下身,让手指像轻盈的飞贼在碎片间跳跃,然后选中其中最尖锐的一块扎进脖子里。他望着画家仰面倒下去的姿态,望着光线中的数千把刀穿过自己的身体,聚焦在那个瘦削的背影上。他冲出画室,在窄小的宅子里左冲右撞,然后闪进卫生间,翻开浴霸的盖子,让光从上方倾泻下来。那台浴霸不知换了几次灯泡,光是阴森森的青白色。他用双手攀在瓷制的洗手池边,一边喘气,一边朝镜中张望。镜中的脸苍白、浮肿却瘦削得有些脱相。他见过这张脸,在任何光线下都见过,包括暴烈的太阳光、昏黄的路灯光,以及卫生间里青白色的光……这些光亮一并消失,无边的黑夜吞没了整个房间。这黑暗并非暗示,是画家拮据的生活让电表罢了工。他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像被屏住的一口呼吸,不是为了恢复平静,而是为了不断确认自己正在面对什么。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门,回到了路灯、铁栅栏以及往常的生活中。他看到风景从自己身边不断退却,但找不出它们移动的道理;他回到家,打开门,走到卫生间门口。他在看到猫眼中灯光的那个瞬间,成为了一名只能被暗示驱动的人。
视频结束了,画面像闭幕的剧院那样暗淡下去,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东西。他关上显示屏,双手放在脑后,放松地瘫坐在电脑椅上。那画布里的鸟是什么呢?它既不是死去的云雀,也不是新生的紫啸鸫,他想象出鸟儿扑向画框的姿态,想象它绝望得像一颗扑向水面的火星……沉重的敲门声突然从门廊深处响起。他吃了一惊,站起身,缓缓靠近卧室紧闭的大门,把耳朵贴到上面,好像那人已经闯进屋子,就站在卧室外等他。那是实实在在的敲门声,即使隔着两道门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受人窥视的恶感开始从心头涌现。他绝不承认猫眼是用来向外窥视的道具。有光的地方就有暗示,有暗示的地方就有眼睛,所以那是座双向通行的桥梁。可当他打开卧室的屋门,来到黑暗的门廊上时,却发现没有一丝光从猫眼里透过来。难不成那人为了不惊动声控灯,是刻意踮起脚尖走到这里来的?他受到这种思想的感染,也开始蹑手蹑脚地走路。他来到门前,小心翼翼地扳开防盗栓,拿钥匙转了三道,把房门打开。楼道里空无一人,而是弥漫着浓烈的雾气,面目模糊的少女拿着乐谱站在外面,旁边跟着镜中人——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家伙。他也没有眼睛,两只眼窝里嵌着透明的迷雾,像水晶的蛋。少女来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支笔,请求他把乐谱上方“四季”两个大字划掉。
他看不见少女的脸庞,但能看见她的微笑。那微笑就像一道刻痕烙印在他的心头。他把“四季”两个字划掉后,镜中人向他鞠躬致意,然后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好像在说:“我对你的相貌没什么看法,因为我的眼睛只会如实地映照周围的风景,让所有的东西穿堂而过。”随后,他们的身形变得模糊起来,如同被洗净的污痕般从空间中褪去了。声控灯又开始发光。周围没有一丝响动,好像它能敏感地捕捉到声音以外的声音。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大拇指,指甲缝里残留着一道血痕。他把手指含在嘴里,感觉口中的唾液从舌底涌上来,冲淡了血的颜色,变得近乎透明。死者公寓地板上的血是活着的,不是因为它在流动,而是因为它的鲜红;但他口中的血液是透明的,所以它既无法活着,也无法死去。它什么也成为不了。他随即奔回卧室,把窗户打开。雾气顿时从窗外涌进来,在整个房间中蔓延,包裹住他的身体。他会在雾中变成什么?以怎样的方式存在?他并不关心这些问题,就像画家根本不关心鸟的种类。他只知道他的眼窝里也将嵌着两颗透明的水晶,或许连身体都会逐渐淡化,成为空灵的轮廓。他什么也成为不了,并因此成为了他所能成为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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