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身边的人都说我没有什么笑脸。我常常立马咧开嘴角。他们说，笑是假的，鱼尾纹是真的。我一声苦笑。
如果人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绝对不想来到这人间。就像是一座炼狱，将我翻来覆去地羞辱惩处；我是一条在滚烫的油锅里不断被翻身的鱼，尾巴摇个不停，却毫无用处。我终究会死在里面。我早已笃定。
父亲死去那一年，我十八岁，刚刚成年。
印象里的父亲身材高大，臂膀有力，是个种庄稼的好手。某一天，他劳累过度，倒在地上，再也没睁开眼睛。然后，家里披麻戴孝，热闹了两三天，最后将他埋进了他日夜耕种的土地里。
那时候我早已懂得了什么是生离死别。
我为父亲的突然离世而痛苦伤心，当所有关于他的故事戛然而止，我才明白了他存在的意义。
我知道，我没有爸爸了。
仿佛天塌了，家里沉默了好几天。但生活总归还要继续。
相信父亲的在天之灵，也希望见到我们振作起来，朝向阳光与幸福。
一年后，我妈又嫁了个人。
从这件事情开始，我再也无法正视我妈了——我真为我爸不值！
不是说我反对她追寻自己的幸福，每个人都有自由嫁娶的权利，相反，因为我太清楚她的一己私欲，所以才心有千千结。她就是怕寂寞，需要一个男人在身边，不论好坏，不管那个男人是怎样一副嘴脸。
她嫁的这个人，说实话，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我妈后面还嫁了一个男人，品行却恶劣不堪，远远比不上他。
我的第一个继父，姑且就这样称呼吧。我这辈子绝不会喊除我亲生父亲之外的任何一个人“爸爸”，哪怕他对我家真有再造之恩，我的自尊也绝不允许。但我还是颇为喜欢他的，因为他确实把我妈当妻子来看，把我和我哥哥当亲儿子来看。
正当我在不断接受他的存在的时候，他确诊了癌症，很快就死了。那一天晚上，看着他的棺材陈列在屋中，想着他为我们家做的那些事情，我不禁流下了眼泪。从他娶了我妈，这才过了两年，他却为我们做了那么多事……
哥哥结婚那一天，我很开心。
站在院子里，看到哥哥跟嫂子被大家簇拥、取笑、祝福，我情不自禁地笑逐颜开。我深深祝福他们，白头到老，恩爱不移。
视线移开，看到面前的这栋新建不久的房子，这是继父的功劳。他来到我家，做了两件事，一是促成了我哥的婚事，二是建了三栋新房。
他上半生是个光棍，挣了十多万，全为我们花光了，甚至还不惜到处筹借。
本来哥哥这婚是结不成的。订婚对象突然说不愿嫁，甚至故意抬高彩礼以达到劝退的目的，但为了完成哥哥的婚事，他硬是眼睛都不眨地满足了对方的无理要求。后面要结婚之前，那个女孩还不愿回来，是硬被她父母逼回家的。
我本来还有点担心我哥和她的婚后生活，毕竟有这样不算美好的开始。幸好，后面事实证明他们确实过得幸福，还给我生了一个非常可爱的侄儿。
至于三栋新房，一栋是我的，一栋是哥哥的，另外一栋是他亲侄儿的。他有一个亲妹妹，是个疯子，被人强奸，生了个智商没有问题的儿子。房子都修得很大，看上去俨然乡村小别墅的感觉。最开始住在自己的这栋房子里，我还很不习惯，被黑暗层层笼罩，知道只有自己住在里面，我突然无所适从甚至害怕起来。
我突然领略到了一种寒冷的孤独，仿佛我被关了起来，与世隔绝，再也无法与亲人见面。黑夜仿佛要将我吞噬，我身体开始焦躁不安起来。好多个夜晚，我将自己严丝合缝地埋在被子里，最终才得以安详地入眠。
哥哥结婚了，我绝对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人。
可是，世事无常，沧桑巨变，一场喜事立马变成了丧事，叫我们难以呼吸。
睡在房间里，关紧门窗，烧着一盆温暖的煤炭，烤火的时候或许很惬意，但躺下去，身体却悄无声息地变得僵硬冰冷。死的人是我继父的长辈，死在了我继父的侄儿那栋房子里。这个老人无儿无女，最亲的人便是我继父。此次，他应我继父之邀，专程过来参加我哥哥的婚礼。
刚迎来嫂子的同一天，紧锣密鼓地送走了这位可怜的老人。从此，家里人对这一天讳莫如深，本来多么值得怀念的一天，却因为死亡，谁都不敢再谈起。
因为这个老人的去世，我妈很是刻薄地骂了他的男人，说不是他邀请就不会有这一切的发生，是他害死了这个人，还搅了大家的兴，破坏了大儿子的婚礼。我清楚记得，我继父并没有反驳，他只是默默转身，反而又招来我妈的新一顿痛骂。
继父送了他的伯父最后一程。噩耗一桩接着一桩。很快，他的亲妹妹，那个疯子，突然传出死了的消息。好像大家都不知道她的死因，也并不关心，不知他知不知情。不到半年，我继父也因病离世。那一年，我二十一岁。
他这一生，好像没怎么享过福。明明该享福的年纪，房子都已盖好，债款陆续还清，却不幸地确诊了癌症。或许，他这一生最潇洒的时候是没遇见我们家之前吧，也就不用扛起那么多事情，有那么多压力。
我们家，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呢？
去世前一天，瘦骨嶙峋的他告诉我和哥哥，要好好照顾我妈。
明明那时候我妈都不再管他！
后来我才知道，我妈当时还在另外一个房间咒骂他，说他死也不知道要挑个日子，要死去外面死，不要在家里死，马上就要过年了……
在他死了之后，没想到，那么快，就有人接替了他。
我的第二位继父很是滑稽地登场。他也是个老光棍，活了几十年，却一事无成，一直死乞白赖住在自己兄弟家里，没有半分积蓄。真不知道我妈看上了他什么，图他没钱？图他不洗澡？还是图他会家暴？
谁都没想到，来我家做上门女婿，他不仅不感恩戴德，反而还装腔作势地在我和哥哥面前倚老卖老，甚至还对我妈做出了家暴的无耻行为。我本就对他的出现充满了不满与憎恶，每一次看到我妈头上被打的鼓起的包，脸上和手上的乌紫，更是令我火冒三丈，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一次次送她去医院上药，一次次把两人强制性分开，但我妈却像有恋爱脑一般，当着我们面说过不下去了，却又偷偷给那个男的打电话，让他回来。我们都很无奈，但作为子女，却又无可奈何。
一切从那天结束了，我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孤儿。
邻居说，我妈那天在家门口给人烧纸，应该是一头栽在地上，再也没起来。
悲痛地送了我妈最后一程。
站在砌好的坟前，脑海里不断闪过有关她的片段，她好像对我和哥哥一直都很温柔，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塞给我们。但她没有太大能力，所以只能依靠其他男人的力量，来庇护这个孱弱的家庭。她的婚姻是如此不幸，良人短命，不良人索她的命，终究香消玉殒，化作一抔黄土。
我知道，村里人大多都对她饱含非议。她的后半生，被她自己活成了一个苦涩的笑话。我本也对她的一些言行不敢苟同，但随着她闭上眼睛，陷入永恒的沉睡中，一切的矛盾也就烟消云散，不再重要。
一阵冷风吹来，吹熄了坟前的红烛。我将红烛重新点燃，并跪下烧了一大叠纸钱。
待纸钱都烧成灰烬，我移身来到旁边的坟墓前。
里面是我的继父。
在与死神对垒的这场战役中，我终究输得一干二净。
二十四岁的某一天，我选择了自杀。三天后，宾馆老板砸开了房门，发现了我蜷缩在被子里的尸体。就这样，我的死讯才散播出去。
村里人都为我的死去表示痛惜，说我如此年轻，却如此极端。
我很感动。但他们不是我，更不懂我。
生命漫长，却如一潭死水，我为何要延续这种无意义的活着呢？
曲曲折折，浑浑噩噩，我的世界早已坍塌殆尽。
皈依死神，是人的宿命，更是我的宿命。
人间太苦，我不想再来！
完笔于癸卯年腊月初四龙水育才教学楼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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