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傻子

我姓李，单名一个云，我的亲戚们都叫我傻云，因为我是一个傻子。

也许是小时候生病，也许是自娘胎里就是这副模样，我活了三十多年，也傻了三十多年。

我的家，根深在一个穷苦的村落，维持生计的，便是那几亩并不算优良的农田，我的家族也很大，自然，表亲也很多。

我其实挺享受这种状态，因为傻，我基本上不用做什么事，因为傻，我犯的错再大，顶多是被斥责一番，因为傻，我说的话，自然不会有人当真，因此，永远不必担心狼来了的悲剧会发生在我身上。

当然，我的家里，绝不会只有我一个孩子，我的弟弟是我的骄傲，是我们家所有人的骄傲。

他很聪明，是我们家里第一个大学生，也是唯一的研究生，更是唯一一个去了国外工作的人，虽然他很少回来，我还是很喜欢在门口等，等着那个高大的少年突然出现，对着我笑。

在我的大家庭里，我只喜欢我的三叔和五叔，因为只有他们是真正不会嫌弃我是个傻子，其他的人，表面对我笑，背地里都会觉得我是个累赘。

可我的三叔不会，五叔也不会，所以我喜欢他们，也喜欢他们的小孩，文化人里有一句话，爱屋及乌，我想就是这个意思吧。

在这些人中，我最喜欢的还是我三叔的小女儿，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我很喜欢逗她笑，跟在她后面跑，在她快摔倒的时候一把拽住，虽然我常常控制不住力道将她拖倒。有时候她会哭，我妈就会从角落窜出来训我，说我是傻子，要离妹妹远一点。但是每一次她都会哭完后跑过来呆呆地叫我一声“姐”，就这一个字，就足够让我开心到睡不着觉。我把我珍藏地价值微不足道的东西全都掏出来给她，有时候是半粘的糖果，有时候是我弟弟玩坏了的折纸。

我也尽量去学着正常人的姐姐，去陪她玩，虽然我只是个傻子，虽然我什么也不会。可我还是闯祸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掉在车子下的她，第一次看到她哭的那么伤心，我妈把我扯出三轮车厢，指着被我不小心摔下去的妹妹，又用手指狠狠地戳着我的脑袋，妈妈的指甲很硬，被戳的脑袋很疼，但我不敢去揉。三叔把妹妹抱起来，她的哭声一直没停，一下一下钉在我的心上，我低着头，看着被扯破的外套，也不敢去抬头看她。我妈看我默不作声，在训斥我的同时，举起手开始打我，三叔和三婶在旁边劝架，这才停了手。

后来的几天，我也没敢再去三叔家，妹妹也没再过来，我才知道，那天妹妹摔断了锁骨，是被我弄断的，是我啊。

我开始躲着她，也许就像我妈说的，本身我就是一个不祥的人吧，只是我还是很想看到三岁的她会突然出现在门口，听她糯糯地叫我一声姐。

后来，再到后来，我被送到另一个家里，那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妈告诉我说，以后那个男人，是我的丈夫。

丈夫？丈夫。

丈夫是什么？

在那个家里，来了好多人吃饭，菜也很丰富，还有肉，我喜欢吃的，可是他们不让我吃，他们觉得我是个傻子，脑袋已经坏掉了一半。他们把我关在一间屋子里，屋子里有一些红色的东西，满目的红，像极了血，我很怕。到了晚上，那个男人进来了，给了我一些吃的，我饿了一天，虽然咽下去的时候会堵住我的喉咙，但始终没停下来。

原来，丈夫是这样的啊，不会让我饿。

但是当他扑过来的时候，我还是害怕了，这里不是我家，没有我妈，没有人告诉我我为什么一定要待在这里。那个男人脱掉了我的衣服，我感觉很疼，特别疼，我忍不住叫起来，他顿了一下，窗户外面传来一声训斥，叫我别再喊，我瑟缩在床角，不敢再出声。

一年后，我生下了一个男孩，可他们从来不允许我抱，只有我妈在的时候我才能接近，因此，我每天都期待我爸摩托车尾气的味道能刺进我的鼻孔。

后来，我生下的儿子学会了走，学会了跑，我也终于获得可以跟在他后面的自由，一如多年前。

我曾经设想过，如果这辈子就这样也不错，即使我经常饿肚子，即使我经常挨打，就这样作为一个傻子活下去。

那天，在我妈带着我去向我的婆婆因为我胳膊上伤讨要公道时，那个女人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我喊你你一声亲家母，你也不仔细想想，这么多年你家云子来我家，啥活都没让她干过，凭良心，谁家讨媳妇能讨成这样？”

“是，但是你当时也讲了，不会亏待她。”

“我哪敢亏待她，话不能这么讲，我好吃好喝伺候她这么多年，还伺候出错了？”

“你看那胳膊上，背上，都是棍子砸出来的，皮都破了，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你不心疼？”

“我跟你讲了，那是你外孙皮，他打他妈，我也没办法。”

“小孩不懂事，亲家你不能不懂吧。”

“哎哟，青天白日可别乱说，我哪知道你外孙啥时候会打，我还能天天看着不成。你要这样也行，你开我工资，我就帮你看。”

“亲家你这话就过分了吧，云子也是你儿媳妇。”

“儿媳妇？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嫁到这家，又讨了个傻子做媳妇，天天不做活不说，还能吃。”

“那你要这么说，我就把她娘俩接走了，我看也别回来了。”

“你想的怎么这么美，我告诉你，你外孙他随的是我们徐家姓，不是你李家名，就是包青天诈尸，你也没理。你要想接走也行，傻云跟你走，不回来最好，免得一天到晚丢人，但是孩子必须留着，他是我老徐家的种，我还不怕告诉你，你家云子在我家，我还能给她口饭吃，就算哪天我去见阎王爷了，孩子他爸也不会饿着他，你把她带回去你又能护她多久？”

我妈的沉默，让我明白，我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只是偶尔过节时，我可以坐在我爸的摩托车上回家，回我的家。

我弟弟结婚那天，是在冬天，天很冷，新娘子很漂亮，弟弟笑的很开心，我笨拙地跟在我妈后面，虽然她会训斥我，但是只有待在她身边我才会真实地觉得我在家，而不是在梦里。

弟弟结婚后没多久就是过年了，他还是我记忆里那样，只是胖了些，他对着我笑，不停地往我的碗里夹菜，都是我爱吃的，我最喜欢他了。

可是后来，他对我笑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看着我的时候眼神不再清澈，而又夹杂许多我看不懂的情绪，让我莫名心慌，那种眼神，就像是，我是个傻子。

可我不是啊。

弟弟结婚后，很听新娘子的话，但时常也会有争吵，偶尔我还担任作为争执的主角。我想，我是希望他开心的，因此我小心翼翼地去讨好他的新娘，甚至花费了比以往更多的意识。

弟弟从来不会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头看着我笨拙的样子，一言不发。我知道他的意思，大概我是个傻子这件事，终究是给他丢了脸面。而曾发誓要护我一世的妈，渐渐地，也不再了。

即是如此，那我此后便安心做个傻子罢，只为争一碗饭，食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