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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 化——1938重庆故事集(小说)

羽 化——1938重庆故事集(小说)

作者: 张正义_be5a | 来源:发表于2022-08-01 20:55 被阅读0次

在祖母去世后,打铜街上的人开始有些议论,十分同情那个谨小慎微了一辈子的老太婆。她像只老迈的母鸡维护着地保长大成人,眼见着一棵弱小的瓜苗变得强壮,即将开花结果了,却成了别人的功劳,没有一点余地。她却乐见地保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逆转成这个家族的真正的主人。

    闲话的人虽然也明白那是人家的家事,轮不上外人说三道四,但就是替死去的祖母不值,称那一家人缺乏同情心,到底是生意人,对自家人都按价值标准对待。

    再就是,难道人的记性可以那么差吗?地保像是换了个脑子一样,真的完全忘记了祖母对自己的舔犊之情?忘了数不尽的白眼和打骂?自从帮忙打理生意之后,他近乎全身心投入到了营生的世界中,甚至没有当着家里人的面问候过祖母,这该让做祖母的何等伤心啊!街坊们说到动情之处,几乎要为过世的老人落泪,大家嘘唏不已。

    而地保呢,他没有感觉到任何愧疚之情,把祖母的离世当成很正常的一件事。办完丧事后,他又放手回到他的生意场上了,外人见他都是谈笑风生的洒脱状态。这简直让街坊们愤怒到了极点,没有一个人不骂地保。

    后来,在地保的努力经营下,他们家的生意越做越好,并且转到了别的行当,生意也是风生水起。

    地保理所当然地当上了他们家的掌舵人,一切由他说了算。娶妻,生子,维护着一大家子的和睦生活,地保的人生轨迹非常清晰地往前延展着。人们逐渐也忘了当年那些事情,愿意将地保当作真实的楷模加以尊敬。

    这就是一个关于忍耐与胸襟的故事。俞小蛮讲完了,大家感觉有些平淡,并且一直都那么平淡地讲述着,正以为快要听到精彩处,她却陡然收尾,说讲完了。

    蒋和珍见俞小蛮果真不再讲了,些许遗憾地说:

    “我还以为会有报复的情节,这种人也薄情寡义了!”

    “听你讲了半天,我估计你自己也是越讲越虚,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编!”伍道祖也有些许不满,他对俞小蛮说,“起码得有个主题吧,你开始想借由这个故事表达什么样的观点呢?因为照你这么讲,打铜街上的每个人都可以被讲一遍,反正也不需要有什么代表性。哪个人身上还没有点儿故事啊,那条街也够你讲上个十年八年的。”

    不等俞小蛮反驳,戴兰却说道:

    “除了细节缺失之外,我倒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故事。你们不觉得,地保所有的行为,正是他祖母的期望吗?极有可能就是个长期的隐秘计划,祖母就是全盘设计者。她知道她会是最终的赢家,所以才会微笑着告别人世。地保是个不动声色的践行者,生活提前教会他万事需要隐忍,美好生活必须靠自己努力去争取才有机会获得。这样的结局回味无穷!”

    我不禁鼓掌称赞,笑着说:

    “这个故事的核心就在这儿,地保真是那种大智若愚的男人!在困境中他求取祖母的关注,得以自保;长大后求取父母的关注,得以立足;成熟后求取社会的关注,得以施展。他祖母既没家庭地位,也没社会地位,但不是那种愚蠢的市井女人,她只有一个希望,就是让地保成为可用之人,接管家族生意。也许她把这看成自己的责任,是对整个家族最大的贡献。至于打击报复之类的,犯不上去做,都是一家人,肉得烂在锅里。地保最后能维护家族的团结和荣誉,不理非议,那才真是境界的提升。指责地保是个忘恩负义之徒,是不愿看清生活的复杂性,没有谁顾得周全,而地保已经做到了凡人可做的极致。”

    “那只是你的理解,”伍道祖说,“这本来就是个没有温度的故事,偏偏你还要将它降到冰点,把人性的一点儿可怜的光辉全部转化成一场家庭成员之间的阴谋。还谈什么境界呢,丧失人性只求上位也称得上是境界吗?你们非要往复杂里想也没办法,我却认为,就得从简单故事的表述中简单地去分析,原本就没有什么计划,是地保对权利的无限向往促使他排除万难地向上爬。他不能回头,哪怕对祖母怀有沉重的内疚,容不得他去做一个优柔寡断的人。等他习惯了做家长后,他又不断扩展着自己的责任心,这是每个成功者必须做到的一点,就是维护家庭的整体利益,不作它想。”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俞小蛮讲述的意义在哪里啊?难道她只是想讲一个比白开水还要淡的故事?”我问伍道祖。

    “也不是,她可能想要表达什么东西,悲哀的是她没有找到办法很好地讲出来,结果不管哪个人听了都会觉着寡淡得要命!”伍道祖也不怕伤害到俞小蛮的积极性,说得直接。

    俞小蛮这回没有急躁,她说:

    “地保的优点是各方面都很皮实耐磨,是荒野中的一根树藤,借点势就能存活着向上爬。有这样性格的人,结局都是不需要替他担心的,他必定能够活得很好。真实的人生其实就是这样的,不要老想着不公平、要报复之类的,说白了没必要,活得好就是最完美的报复啊。”

    “可你这是讲故事呀,”蒋和珍说,“用耳朵听的感觉一点儿也不重要吗?还有就是,你们总是强调故事的意义,我敢说,现实生活中的故事多半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那就不能称之为故事了?”

    “根本不可能存在毫无意义的故事,意义的大小不同而已,不等于没有,”伍道祖对蒋和珍小声地说。

    “那得看你怎么理解什么叫意义了,”戴兰说,“屋后的萝卜花开得那么灿烂,有意义吗?我们坐在这里随心所欲地讲故事,有意义吗?老张养着那些鸡,不停地下蛋,也没人想吃,有意义吗?”

    “你是说,凡是不能加以利用就没意义?”蒋和珍问道。

    “萝卜开花、鸡下蛋的意义在其自身!”俞小蛮说。

    “讲故事倒是有意义的,可以排遣无聊,也能打发失眠症,追随时间那不可琢磨的脚步,一举数得啊!”我笑着说,“意义一说,见仁见智,不能简单地给它下定论。在我想来,也是觉得意义只有大小之分,没有存否之别。”

    戴兰直起身子,面向我们几个说道:

    “本来我也想讲一个有关感情的故事,只是讲出来后担心被你们嘲笑,所以又想讲了。”

    “这个你放心,没人会说什么的,除非力夫还要认为我们不该触及感情之类的东西。他真是个双标的人,可能不会对你说三道四。”

    我笑着说:

    “真是睚眦必报!我向来对事不对人,只不过觉得大家可以谈风俗人情,也可以谈社会实事,讨论认知范围内的一些话题更好。你又没有恋爱过,懂什么叫感情吗?”

    “我还没有上过战场呢,是不是就不能谈论战争?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又不是要去做专门研究,什么事情都得亲自试试才有资格啊?”伍道祖问我。

    “即使不会做专门研究也不能盲人摸象,”我说,“你们实在要讲那些,我不反对。戴兰呀,你讲吧。”

    大家都看向戴兰,等着她的反应。

    戴兰看着我,说:

    “我觉得所有的感情都是相通的,只要你愿意代入,诚心面对,就不会有懂不懂的困扰。内心没有懂的意愿,自然懂不了什么,因为全无兴趣。”

    “这可不是什么好讯息!”俞小蛮含笑说道。

    “我看,这正是力夫纯粹的表现,”蒋和珍对他们说,“他很慎重,大家不觉得吗?事实就是,越是不愿意谈论的人越不会随意对待感情。你们说呢?”

    边说着,蒋和珍边意味深长地看了戴兰一眼。戴兰装做不见,顺着我的意思讲起了她知道的故事。

    跟她们熟识的人家,当然不必去谈什么条件啊身家啊之类的题外话。两个年轻人都算得上世家子弟,正所谓青梅竹马,因为年龄上也恰好合适,两家父母也有意圆成他们。亲戚朋友们大概都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一门亲事几乎算是预定了下来。在所有人眼中,他们郎才女貌,是那么地般配。

    不妨男孩家这时出了大事,他父亲因为站错了队,遭到得势者清算,又是个比较偏执的人,怎么劝说都不肯悔改,结果不明不白地吊死在自家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上。

    女孩家开始也想尽力搭救,后来担心遭受牵连,只得划清界线,装成陌生人才得以自保。他们禁止女儿前去探望,连打听也不允许,并且将她锁在屋里,各样地劝解,各样地警告。女孩哪里听得进去,满心挂念着男孩,终日哭泣。她对父母发誓,绝不会做那种背信弃义的人。

    很快,女孩的父母答应了另一家的求婚,满以为可以帮女儿走出前面的阴霾。他们心怀喜悦地告诉了女儿这个好消息,也不听她的意见就决定张罗起婚事,看起来是要彻底忘掉已经坠落深渊的男孩家。

    女孩冷冷看着兴奋得有些过头的父母,知道反抗没有任何作用,于是像个局外人一样安静地呆在旁边。她内心五味杂陈,觉得父母的爱是那么地自私,又是那么地锋利尖锐,刺进她胸口都让她忘了去感受疼痛。

    婚礼是在秋天举办的,新郎她早认识,并不差。在名流云集的场合,她脸上强装不出喜悦,对着哀伤不舍的父母木然地流着眼泪。朦胧中,她似乎看见人群外有个熟悉的身影,没有挥手示意也没有向前挣扎。这一瞬间,她明白了命运之手的指向,不过是两个字:接受。

    她只能接受而不可反抗。父母的爱不容置疑,家庭责任本来也属于每个成员,个人感受必须靠边站。在如此重大的场合,事关太多人的脸面问题,她不能做任何出格的事情,这也关系到她自身的尊严和名誉。

    妥协不是认同,更不是懦弱,可以理解为报答,或者对过去岁月的一个交待。

    婚后的她是自由的,再也没有禁锢,自然也没有锥心刺骨的劝慰。有一天,面色苍白的她独自出门,见到了那个男孩,他也憔悴得要命,当初的神采已然消失殆尽。

    他随着她来到后崖,那是他们最喜欢的一个地点,每年都会去几次。她问他有什么打算,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他笑得凄惨。

    男孩感叹世事难料,人心更是莫测,被所有人遗弃,那种孤独无从描述,他体会得太深。他也曾怪怨父亲的一意孤行是对家庭的失职,但现在他为父亲感到骄傲,父亲是有理想的人,不是那种一心钻研的投机分子。男孩说他自己并不可悲,决定承接父亲的遗志,为民族大义去奋斗。

    之所以跟随着她来到这里,是他还没能完全放下,想给自己一个告别的理由。他质问她为什么这样快就可以忘记誓言,十几年的感情这么容易就败给了现实,令他觉得极度反胃。他根本不相信无力反抗的鬼话,从此再也不会相信狗屁感情,都是骗人的谎言。

    看着满脸愤怒的男孩,已为人妇的她落寞地站在悬崖上的阵阵秋风中,她说自己从来没有放弃过抵抗,但总得给父母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一个交待。这是她期待的时刻,他要是愿意,可以跟着她走。说完,她纵身跃下悬崖。

    男孩惊骇不已,伏倒在地悲恸欲绝。良久,他缓缓抬起头,只见一只宝蓝色蛱蝶自崖下飞起,盘旋不去,幽蓝的荧光随着秋风飘散,有几点洒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他咬着牙站起来,使劲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四顾无人。男孩逃跑下山,随后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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