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雪峰山刮来的寒风一直延伸着，树叶硕硕地响着。沙雪夹着雨丝漫无目的地飘落，呼出的热气转瞬便蒸腾入云间。顾云村也不像往年一样，连梅花也不开了，苍白萧条的景象给人无尽的悲凉之感。
顾登阳老汉拿着破烂不堪的钓鱼竿坐在溪边，不停地往溪流里投饵。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穿着那身军大衣，尽管只看见参差不齐的补丁，他还是引以为傲，这身装扮是他仅剩的尊严了。硕大无比的破军帽一直耷拉到肩膀上，裤腰上系着两根粗大的麻绳，那双解放鞋有多少个破洞也没人数清过。岁月蹉跎，哪怕年轻时再怎么健壮，也终究是逃不了岁月的残蚀。他确实老了，身体日渐消瘦了下来，两鬓斑白没有一丝黑色的迹象，颧骨突出、皱纹满面、眼眶深陷，像是常年泡在漂白水里，浑身上下除了苍白便看不出其它颜色。
他时不时站起来徘徊，并不是因为冷，而是他着急钓不着鱼。大冬天的看见鱼影子也是罕事，眼看着就要除夕了，家家户户早就开始屯粮积草了。他内心忧虑万分，他倒也没什么，只是总归得让孙女小寒吃上一顿好的。这些年爷俩相依为命，常常是食不果腹，风雨交加的日子里更是冷的骨头都疼，住的地方只能勉强遮蔽风雨，总是随风飘摇，不知哪天就会被风刮到什么地方去。临近古稀，他再也干不起吃力活了，只能靠捡捡破烂卖几个钱。日子艰难，若不是放心不下小寒，他早该撒手人寰。他叹了口气，心头的重担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如坐针毡，他得为生活打好算盘，不能休憩片刻。寻思着怎样让小寒吃饱，穿上一身新衣裳，还有小寒明年的学费。小寒已经15岁了，明年得去米河镇上初中了，学费和生活费是让登阳老汉最头疼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拿出这么多钱简直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他点起一卷叶子烟，啪嗒啪嗒地抽着，烟丝一直飘到了小溪的尽头……
此时小寒正在米河镇上，她推着装破烂的板车小心翼翼的从人群里穿过。车里装的是爷爷捡了一个星期的成果，是他们爷俩的宝贝，纸屑，瓶子，破铜烂铁，废弃的家具井然有序的堆叠着。她一大早起来，赶了两个小时的路来到镇上，正逢今天赶集，准能卖个好价钱，好给爷爷带两壶烧酒还有风湿膏药。虽然太阳没有冒出来，还是可以感受到丝丝暖气，她撇嘴望了望前面，便开始加快步伐的向前走去。她出落的婷婷玉丽，尽管晒得黑了些，但眉宇间的秀气依稀可见，炯炯有神的眼睛，高挺的鼻梁，高挑的身材，穿一身破旧的碎花袄子，脚下是一双浅棕色防水靴，麻花辫一直垂到胸前，脸颊上泛着嫣红，丝毫不逊色与其它富贵人家的小姐。
集市上人头攒动，黄牛马车一跃而过，杂技团尽情的展现着自己神奇的表演，说书说相声的滔滔不绝，屠夫的案板只听见剁肉声，卖鸡卖鸭各种叫喊，汽车的喇叭声不断……小寒来到杨老板家，作为老熟人卖给了他。这些钱可够他们爷俩过活几天了，她高兴的来到集市上，她也是随便逛逛，感受一下这过年时节的繁华。烤红薯的香味四处飘散，小笼包热气腾腾，冰糖葫芦红的发亮，油煎饼子让人垂涎三尺，又是一阵阵猪蹄、啤酒鸭的香味扑鼻而来……她喉咙哽咽了一下便离开了，她是不敢奢望这些东西的，吃上一顿饱饭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她远远的逃离了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她还饿着肚子，要是家里还有点剩饭她就很开心了。她买了两壶烧酒，一连豆腐，几块风湿贴，便拉着板车匆匆赶回家去。两只拉板车的手尽管冻成了紫红色，她也不觉着冷，有时候只要心是暖的就不会感到寒冷。突然，她停下了脚步，“米河镇中学”这几个大字印在她眼帘，这是她以前一直憧憬的地方，但是现在她已经决定放弃自己的理想，成绩优异又怎么样，现实就是这样，不会让所有美好的愿望得以实现。命运就像大地，走到哪里你都在命运中，无法摆脱。她心里最想的是以后好好赚钱，爷俩一起平淡的生活下去就足够了，她不敢奢望再多。她毅然决然的走了，没有回头，直到拉板车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顾小寒刚出生那些年，家里状况还是不落人后。登阳老汉那时还年轻，做事勤快又卖力，在军队那些年也攒了不少钱，一家人日子过得还算红火。然而不幸的事情悄然无声的降临到了他们家里，登阳老伴赵秀英身子垮了，整天病殃殃的没有一点精气神，脸色也是蜡黄。看病吃药，还请了几个“半仙”，这个家的开销与日俱增，最后还是撒手走了。总归说办完了后事应该能喘上口气，谁料小寒那不争气的爹顾高原患上了赌瘾，欠了一屁股债，把家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没多久小寒母亲魏佳红吵闹着离婚，跟着哪个不知名的小子走了，顾高原也不知逃到哪里躲债去了，爷俩也被迫从以前的房子搬了出来。十多年来，老汉带着孙女住在破旧不堪的茅草屋，除了生活还要还债，老汉这些年老了好多，身子也不再像从前当兵时那么硬朗了。
天气稍微暖和了，太阳露出了点点身影，发出微弱而明亮的光线来。一上午过去了，登阳老汉一条鱼也没钓着，他寻思着孙女也快从镇上回来了，便收起那些破旧的东西步履维艰地走了。刚到家门口，便听到孙女“爷爷！爷爷！”那亲切的呼唤声，虽然眼睛不好使，但那熟悉的身影他还是能认出来。他脱掉帽子，抹了抹银白若雪的头发，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望着那个朝他飞奔而来的身影，然后相拥着一同走进了家门。小寒洗了把脸就坐在长板凳上讲她的“见闻”，爷爷乐此不彼的听着孙女述说镇上有趣的事，自从腿脚不便后，他几乎没怎么到镇上去，但他依旧像当年那样关心着什么国家大事，有什么事都要孙女讲来给他听。小寒一边纳着鞋垫一边讲着，不知不觉天色黯淡了下来。小寒忙活着做晚饭，一锅豆腐汤便是除夕美味了，爷俩吃的津津有味。
门外放起了烟火，天空中到处是五颜六色的，小寒忙活了一天，早早便沉浸在新年的美梦中了。但登阳老汉仍旧睡不着，点起叶子烟坐在门槛上，思绪万千交错在他脑中。其实还有一件令他忧愁的事，邻村的张媒婆最近总是找他说小寒的事，其实他也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想逃避，或是还有一种继续让小寒读书的念头，尽管是那么不切实际。他也明白小寒也快16了，说小也不小，而且他老了，要是能看着小寒安定下来，他也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但是听说说媒的是个不务正业的登徒浪子，他是说什么也不答应。在爆竹声声地除夕之夜登阳老汉是彻底失眠了，望着美丽的天空，只盼着明年会好点。
随着公鸡的啼叫，迎来了新年的第一个黎明。爷俩正忙着煎个糍粑，门口传来了郝村长的声音，登阳老汉连忙招呼村长到他那破旧的茅屋里坐下。郝村长鄙夷地环视了四周，忙说“我呢，也很忙，就不坐了，来这里是跟你说正事的，你那儿子顾高原犯了什么事，现在关在园隆县警局里，说是无期徒刑…上面要求你去签个字。”听到这个如雷贯耳的消息，爷俩差点相拥着倒在地上。命运就是这样，一次重击打不垮你，接着再来一击，直到你再也无力挣扎。郝村长走了，爷俩还是坐在凳上不语，没有眼泪也没有任何表情。这些年他们都已忘却自己还有儿子，还有父亲。这些年被别人当成茶余饭后的笑话，忍受着屈辱，没有尊严没有地位的活着，他们也早已经习惯了，发生这种事以后他们是再也抬不起头了。
爷爷去了村长家，小寒一个人走向了后山的小溪边，一路上别人指指点点，就连平时关系好的乡亲也绕道而行。小寒来到溪边，溪里的水平静的像潭死水，平日里那些姹紫嫣红的花朵也失去了颜色，仿佛谁都在嘲笑他是个杀人犯偷窃犯的女儿。她突然好委屈，痛哭起来，她从来都很坚强，这是她第一次放声大哭，那伪装了好久脆弱的心灵再也负荷不起更多的重量了，她的心也像眼前的这潭水，是死的，动不起来。
这时邻村那个说媒的浪子恰巧经过，看见小寒一人在此，便走了过去。小寒的美色是众所周知的，这个浪子早就打上了小寒的主意，现在正是个机会，他美滋滋的走了过去。说上各种花言巧语，但小寒丝毫不理会他，他的自尊心一再受挫。动起气来，“你个臭婊子，劲酒不吃吃罚酒，也就老子看的上你个杀人犯的女儿，你还不从，你有什么资格。”说着便开始用暴力征服她，鸡蛋终究是碰不过石头的，世界上的所有颜色都被灰白取代了，小寒的春天再也不会有了。
登阳老汉不知在泥泞的黄泥路上蹒跚了多久，他也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以前他就被生活的重担压的看不见任何色彩，以后也只剩下黑暗了。但他不能倒下，他要继续跳上这辆生活的马车，坐在驾猿的位置上，咬紧牙关用全部的精力继续前行。
回到家中，打开灯，他看见孙女坐在墙角，伤痕累累，青一块紫一块，浑身凌乱不堪。眼睛瞪着，却没有丝毫光泽，旁边是几包散落的老鼠药……
登阳老汉倒在了地上，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而他的春天再也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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