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张勋复辟,引起了政治上的大风波,也引起了鲁迅笔下的这场小风波。说它是小风波,是因为它影响的都是些小人物,且最终实在是没有造成什么重大的后果。然而,鲁迅通过描写这场风波,揭示了当时农村的政治状况。
虽是处于张勋复辟这一大的历史背景之下,然而鲁迅在小说中却只有寥寥几笔的交代,小说大篇幅描写的,是这场小风波中的人生百态。下面我从几个主要人物的角度出发,谈谈我对于鲁迅《风波》的感想。
一、七斤
这场风波的中心就是七斤。七斤把辫子剪了,然而现在皇帝“坐龙庭”了,于是他便成了“罪人”。
七斤的出场,便是他晚回家被七斤嫂骂,而这晚回家的原因大概就是他在城里听到了一些风声,心中隐约感到会对自己不利。此时的七斤,表现出的是一种低落的、颓废的状态。“七斤一手捏着象牙嘴白铜斗六尺多长的湘妃竹烟管,低着头,慢慢地走来,坐在矮凳上。六斤也趁势溜出,坐在他身边,叫他爹爹。七斤没有应。”可以看出此时七斤的心里已经乱了阵脚。
接下来赵七爷出场了。赵七爷可以算得上是鲁镇里有封建权威的人物。然而七斤明显是看不惯赵七爷的做派,曾经骂过赵七爷。但如今情况不同了,自己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而赵七爷于这方面却是权威。于是此时当他讨厌的赵七爷出现时,他也只能违心地巴结赵七爷,仿佛得到了赵七爷的饶恕,便也得到了皇帝的宽恕,自己就不会遭殃。
七斤靠撑船为生,日日都能进城,因而能比鲁镇上其他人知道多一些城里的事情,于是受人尊敬。“他在村人里面,的确已经是一名出场人物了。”然而,这些尊敬却在大家知道皇帝“坐龙庭”要辫子而七斤没有辫子之后就不存在了。七斤自然想挽回自己的地位,然而他的努力却太过微弱,被七斤嫂的呵斥掩盖住了。“村人看见赵七爷到村,都赶紧吃完饭,聚在七斤家饭桌的周围。七斤自己知道是出场人物,被女人当大众这样辱骂,很不雅观,便只得抬起头,慢慢地说道:
‘你今天说现成话,那时你……’
‘你这活死尸的囚徒……’”
可怜的七斤自己承受着压力,还要被七斤嫂这样当众斥责,实在是颜面扫地。然而即便无力地为自己辩护了几句,却无法改变在众人心中“出场人物”的地位不保的事实。我想,除了对掉脑袋的隐隐担忧,七斤的烦恼还有自己在众人心中“出场人物”地位的丢失。
七斤也不是没有想过对策,只是他脑子实在太乱,并且以他的见解也确实不能想出什么有用的对策。“七斤将破碗拿回家里,坐在门槛上吸烟;但非常忧愁,忘却了吸烟,象牙嘴六尺多长湘妃竹烟管的白铜斗里的火光,渐渐发黑了。他心里但觉得事情似乎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计画,但总是非常模糊,贯穿不得:‘辫子呢辫子?丈八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坐龙庭。破的碗须得上城去钉好。谁能抵挡他?书上一条一条写着。入娘的!……’”可以想象,此时七斤脑子里是无比杂乱的,脑海只能浮现一些白天听到的于事无补、对自己冷嘲热讽的话。
然后,风平浪静地过了十多天后,皇帝不坐龙庭了,七斤的危机解除了。“现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给他相当的尊敬,相当的待遇了。”一切又回归平静。
七斤是这场风波的中心,而他亦是一个可悲的小人物。在辛亥革命时糊里糊涂被人剪了辫子,而在张勋复辟时又担忧自己会因没了辫子而丧命,在外界的政治动荡中,像七斤不懂政治的农民只能任人摆布。而在危难面前,七斤却也不能有什么办法使自己免遭厄运,身边的人又只会冷眼旁观加冷嘲热讽,老婆更是在七斤处于劣势时大肆辱骂七斤,骂他为“活死尸的囚徒”,而转危为安后“又都早给他相当的尊敬,相当的待遇了”。七斤是一个在这场风波中最懦弱无力而又可怜的人。
二、七斤嫂
七斤嫂给人的印象是一个聒噪的女人,单只从字面上读来都能想象得出她说话的样子,双手叉腰、趾高气扬、扯着嗓子,把语调抬高得非常刺耳。
七斤嫂是这部小说中描写较为细致的一个人物,许多矛盾冲突都从她的身上体现出来,如她对九斤奶奶的反驳,她对七斤的呵斥,她发现了赵七爷的出现以及穿着上的不同寻常……七斤嫂可谓是这部小说的灵魂人物,而正是她,搅动了这场原本可以平静些的风波。
七斤嫂可以说是个没什么头脑的女人,在最初听到七斤说“皇帝坐龙庭”后,她其实并没有意识到七斤没有辫子这个事情。“七斤嫂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的道,‘这可好了,这不是又要皇恩大赦了么!’
七斤又叹一口气,说,‘我没有辫子。’
‘皇帝要辫子么?’
‘皇帝要辫子。’
‘你怎么知道呢?’七斤嫂有些着急,赶忙的问。
‘咸亨酒店里的人,都说要的。’
七斤嫂这时从直觉上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
然而在七斤嫂意识到七斤因为没有辫子而可能有危险后,她所做的并不是站在七斤这一边替七斤想主意或者宽慰七斤,相反,她对七斤竭尽全力地呵斥,比旁人更让七斤难堪。且七斤嫂第一个担心的不是丈夫的安危死活,而是自己以后的生计。“七斤嫂站起身,自言自语的说,‘这怎么好呢?这样的一班老小,都靠他养活的人,……’”“这囚徒自作自受,带累了我们又怎么说呢?”虽然嘴上说的是带累了一家老小,然而七斤嫂心里想的,大概只有自己吧。
且可以看出,七斤嫂在这个紧急关头,仍要维护自己的面子。她强调当初自己反对七斤剪辫子,然而却被众人揭穿自己当时并没有这么做。
“便是七斤嫂,那时不也说,没有辫子倒也没有什么丑么?”
“阿呀,这是什么话呵!八一嫂,我自己看来倒还是一个人,会说出这样昏诞胡涂话么?那时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谁都看见……”
然而此时将丈夫踩在脚底下的七斤嫂,在皇帝不坐龙庭、危机解除后,又重新恢复了对丈夫的尊敬。“现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给他相当的尊敬,相当的待遇了。”鲁迅在此特意强调了七斤嫂,可见是有讽刺意味的。
七斤嫂在这部小说中是一个没有见识、愚蠢、自私自利又见风使舵的农村妇女形象。通过对她的描写,作者放大了这场风波,放大了七斤的悲剧性,也放大了当时农村妇女的愚昧无知。
三、赵七爷
赵七爷是鲁镇封建势力的权威,“赵七爷是邻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这三十里方圆以内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学问家”,因而当皇帝“坐龙庭”、封建势力意图卷土重来时,赵七爷对于此事便在小小的鲁镇有绝对话语权了。
然而赵七爷这个人物身上集合了许多人性的缺点,如对于局势见风使舵,革命以后将辫子盘起来,装作自己没有辫子,皇帝复辟时又把辫子放下来以显示自己对于封建余孽的忠心;对于周边人的不幸幸灾乐祸,“因为赵七爷的这件竹布长衫,轻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来,只穿过两次:一次是和他怄气的麻子阿四病了的时候,一次是曾经砸烂他酒店的鲁大爷死了的时候;现在是第三次了,这一定又是于他有庆,于他的仇家有殃了。”然而这样的一个人仅仅因为有一些学问,“遗老的臭味”,而在当地享有极高的威望,一路走来大家都对他毕恭毕敬,可见,封建主义的思想早已扎根于当时普通农村百姓,辛亥革命是不能一时间全部根除掉封建残余的。
作为大家心目中的有学问的人,赵七爷在七斤有危险时只是幸灾乐祸;却在八一嫂试图宽慰七斤而动摇他的权威时表现地张牙舞爪,十分可笑。“赵七爷本来是笑着旁观的;但自从八一嫂说了‘衙门里的大老爷没有告示’这话以后,却有些生气了。”“他两手同时捏起空拳,仿佛握着无形的蛇矛模样,向八一嫂抢进几步道,‘你能抵挡他么!’”想象一下那个场景,赵七爷是有多么愤怒,因为八一嫂说了“衙门里的大老爷没有告示”,也就是暗示了有可能皇帝并没有真的坐龙庭,即便皇帝坐了龙庭也不一定会抓没有辫子的人,也就间接否定了赵七爷关于此事的判断,这是赵七爷不能容忍的,于是他对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寡妇拿着隐形的蛇矛进行进攻,这是多么滑稽的场面。
然而这样厉害的赵七爷,在皇帝不坐龙庭后,却又默默把辫子盘起来了。“我今天走过赵七爷的店前,看见他又坐着念书了,辫子又盘在顶上了,也没有穿长衫。”为何他又把辫子盘起来了呢?因为封建势力大势已去。但是他为何只是盘起来而不剪去呢?这说明在他心中,封建主义迟早是要回来的,皇帝迟早要再坐龙庭,这辫子迟早是要再放下来的。在赵七爷这样的封建余孽心中,封建思想仍然不死,这才是可怕的事情。
四、旁观者
鲁迅的小说中经常有旁观者的形象,这是一个无名的群体,然而却往往在小说中有重要的作用。
在《风波》这篇小说中,旁观者仍然是一群爱看热闹、幸灾乐祸、见风使舵的人。
在赵七爷来到七斤家的饭桌时,众人还只是来看热闹的。“村人看见赵七爷到村,都赶紧吃完饭,聚在七斤家饭桌的周围。”他们想必知道赵七爷与七斤之间是有矛盾的,而此时又听闻外面皇帝坐龙庭的风声,赵七爷又来了七斤这里,一定是有好戏看的。
“看客中间,八一嫂是心肠最好的人,抱着伊的两周岁的遗腹子,正在七斤嫂身边看热闹;这时过意不去,连忙解劝说……”在这些看客中,八一嫂这个人物站出来劝解,并且在七斤嫂打了六斤之后发怒说“七斤嫂,你‘恨棒打人’…… ”这是鲁迅笔下难得的一个会站出来打抱不平的一个看客形象。然而八一嫂的话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不过是为其他看客看的热闹多一个看点罢了。
对于七斤的不幸,这些村人竟没有一点同情与悲悯,而是冷漠无情地在心里已经把七斤判了死刑,“村人们呆呆站着,心里计算,都觉得自己确乎抵不住张翼德,因此也决定七斤便要没有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对人谈论城中的新闻的时候,就不该含着长烟管显出那般骄傲模样,所以对七斤的犯法,也觉得有些畅快。他们也仿佛想发些议论,却又觉得没有什么议论可发。”七斤的“出场人物”的地位自然也就不存在了,“此后七斤虽然是照例日日进城,但家景总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避着,不再来听他从城内得来的新闻。”大家都躲避着七斤,仿佛他是不祥的人,仅仅是因为七斤没了辫子,在他眼里,家景便黯淡了。
然而在皇帝不坐龙庭后,七斤自然没了危险,于是大家又恢复了往日对他的态度。“现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给他相当的尊敬,相当的待遇了。到夏天,他们仍旧在自家门口的土场上吃饭;大家见了,都笑嘻嘻的招呼。”这前后不同的对比更让人心寒,因为这笑嘻嘻的招呼随时可能变成无情的嘲讽和遗弃,人与人之间的交情并不出自真心,没有根基,随风飘摇。
七斤的悲剧性不仅仅在于自己的无知与懦弱,更在于旁观者的无情冷漠。这些旁观者只是将他人的悲剧当热闹来看,并且擅长在这些悲剧之上雪上加霜。
这场风波最后终归平静下来了,“九斤老太早已做过八十大寿,仍然不平而且健康。六斤的双丫角,已经变成一支大辫子了;伊虽然新近裹脚,却还能帮同七斤嫂做事,捧着十八个铜钉的饭碗,在土场上一瘸一拐的往来。”然而是真的平静吗?当时的农村,有七斤和七斤嫂这样愚昧无知的农民,有赵七爷这样顽固的封建余孽,有其他村人这样麻木冷漠的看客,年幼的六斤依然裹着脚,当时的中国社会,实在是无法平静的。在当时的中国农村,自由民主之思想,仍未普及;自由民主之路,仍是漫长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