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 宅 记
程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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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顾老太的祖屋终于垮掉了,倒得恰逢其时,顺乎天而应乎人。无厘镇街上的人都不感到意外,许多人或许早就等着这一天。我们拆迁专班的士气更是为之一振,几个头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以睡个囫囵觉了。
好事者从四方八面赶去,不仅为了探个究竟,还想捞点意外收获。这些人有足够的理由相信,眼前虽是一派凄凉破败景象,但谁也保不定有发横财的机会。甚至在拆迁公司的队伍到来时,他们逡巡的目光都没有停止,也许某个墙缝就夹有地主的浮财。又或者,人们并不是冲着金银财宝去的,更多的人只是去打酱油,主要是想看看事情怎么收场。
可怜的顾老太早已瘫在地上,发髻散乱成干枯的蓬草,黑褂子沾满尘土,衣襟上的两粒纽扣几乎要被抻掉,老布鞋也跌落了一只。她没了往日不输于人的装束,更不见怡然自得的架势,活像一只折翼的蝙蝠,从断壁残垣之中爬出来,匍匐在遍地瓦砾和朽烂的梁木之间。
顾老太只能哭。她哭得呼天抢地,任凭泪水混着眼眵,鼻涕和着口水,搞得老脸黏糊糊的,分不清眼睛、鼻子和嘴巴。她也不怕哭坏身子,就那样一直放声大哭,直到流不出一滴眼泪,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只听见凄凄惨惨的哀鸣。哭到后来气若游丝,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仿佛只要拼尽全力去哭,并持续地哭下去,就能把坍塌的房子恢复原貌。
不过她别无选择,除了痛哭流涕,好像也别无他法。所以,她只有拼了老命,歇斯底里地哭。那哭声像鳝鱼一样,从她的嗓子眼里慢慢地滑出来,在空气中扭来扭去,见人就缠着不放。她哭得百转千回,却不似孟姜女那般我见犹怜,哭到天地变色,草木同悲,无不为之动容。
顾老太直把自己哭得肝肠寸断,也把旁人哭得七荤八素。
人心都是肉长的,遇到这种情形,谁能不动恻隐之心呢?可不管是左邻右舍,还是赶来围观的,都没去劝慰顾老太。人们聚拢在一块,倒像是站在后头掠阵,为她的惊天一哭打气助威。
我看苗头有点不对,这样下去恐怕酿成事端,准备上前去做工作。哪怕是作为一个看客,我也实在过意不去。这个老妪,年纪和模样跟我祖母一般,却哭得如此凄切,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抚。但我想,至少可以拉她起身,对她说点什么。譬如,您老节哀顺变,别哭坏身子。其实我不晓得说什么,好像说啥都是苍白的,起不到实质性作用,而且说那些废话只会让她哭得更起劲。可就这么冷眼旁观,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知?哎,真他娘的煎熬。
我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干。因为我刚迈开腿,常镇长便对我使眼色,及时制止了我。这正好让我就坡下驴,不再纠结于心。我不能自行其道,必须听从指挥。常镇长作为拆迁专班的头目,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他让我惧怯发怵,且不失尊崇和敬重。他长年做着群众工作,逢人遇事自有一套,老汤对其有个概括,叫做“三绝”神功护体:一脸真诚模样,一身霹雳手段,以及一副铁石心肠。尤其在拆迁问题上,常镇长向来勇于充当急先锋,就是一支阵前冲杀的鸣镝。无论遇到什么震撼人心的场景,他绝不会自乱阵脚,越是场面濒临失控,越是沉着冷静应对。这令我佩服不已,暗叹不止,也让我心生寒意。面对这种近乎冷血的超强自制力,我时常茫然不知所措,就像现在这个时候,常镇长的神色岿然不动,如禅师入定,而我着急上火,就差抓耳挠腮了。
常镇长努努嘴,一旁的老汤会意,把我拉去耳语。老汤说,这就看不过眼啦!往后日子长着呢,千万别拧巴。接着问我,你没什么新发现吗?她跟往日比起来,有什么不一样?
我不假思索地说,她就是一个劲儿地哭,竟然没有咒骂,还真是挺稀奇的。
老汤点头称是,嘴角挂出一丝不屑的笑容。想来也是积怨日久,以往我们拆迁专班可没少受冤枉气。
曾几何时,在这一片开发地段,顾老太就是传说中最牛钉子户。她用一幢老朽不堪的危房,紧紧扼住拆迁专班的咽喉。我们的人手不足,还得分成两班,不分昼夜,风雨无阻,轮流上阵,门槛踏破,好话说尽,依然无济于事。
凡是对顾老太说得上话的,我们都托请帮忙。谁的情况都好不到哪去,要么碰一鼻子灰,要么被骂将出来,搞得谁都头大如斗,不敢再登她的三宝殿。
给她做思想工作,完全是自讨没趣活受罪。只要你一语不合其意,便是捅了马蜂窝。她左手叉腰右手杵拐棍,看似老态龙钟,实则中气十足,话没说两句,立马情绪亢奋,出言不逊。在她看来,每个说客都来者不善。言辞激烈倒也罢了,她还配上怪异动作,止不住地跺脚板,一蹦几尺高,三条腿腾空离地,如同上足发条的跳蛙。她的臭嘴犹如造粪机,污言秽语不用过大脑,如暴风骤雨劈头盖脸袭来,一个钟头不带重样儿,喷得你狗血淋头。
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会倚老卖老的了。这老太婆黄土淹到眼睑毛来了,正愁找不到主儿出殡葬费。谁敢碰她一下或是挨她一下?再怎么气急败坏,你也不能还嘴,只好夺门而走,落荒而逃。你若是胆敢对骂,她就会当场发作,用一口痰卡住喉咙,逼得元神出窍,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四肢僵硬,不死不活地发癫。这个时候怎么掐人中都不顶用。你只得将她往急救室送,用尽尖端医疗器械,做完全身检查,住上特护病房,她才会悠悠缓过神来。
也许这还吓不倒你,不就几个医疗费吗,反正有公家兜底,摊不到自个儿头上。总之你有恃无恐,苦口婆心地谈发展大局,循循善诱地谈拆迁补偿,强忍咽喉的干燥与肿痛,车轱辘话说上几火车皮。顾老太静静地听着,竟似被你的精诚打动,不再寻死觅活,好像有所松动,拆迁之事不是不能商量。你以为收到效果,准备展现出更大的诚意,只要她提出附加条件,便全都依了她。
然而,事情没那么简单。耍嘴皮子要是管用,那还要警察干嘛?
在你觉得胜利在望的时候,除了不知疲倦的饶舌,还得另外干点什么,一般是回过身子找茶杯喝水,以便继续做思想工作。在这要命的当口,顾老太竟趁你不备,突然祭出绝招。她不知何时丢掉拐杖,像金花婆婆一样,干咳两声,身形晃了晃,从门后或是床底,搬出一个双耳瓦罐,朝你豁开嘴笑,裸露出萎缩的牙床,黑洞洞的,兀立着两颗烂牙。霎时间,你还来不及反应,一股骚臭味扑面而至,你的鼻子惊得掉下来,脚下连连后退,被追出门外几丈远。说时迟那时快,身后惊雷滚地,刀枪齐鸣,如牛丸爆浆,似铁花飞溅,已然避之不及。顾老太投掷宝贝夜壶,不为击中目标,但求摔碎听响儿。那可是老窖陈酿呀!在你的脚后跟凛然绽放,敲碎了山,震酥了水,有风臭十里,无风十里臭。顷刻间,草木触之即死,虫鸟闻之即倒。任你跑得肋下生风,躲得过飞溅之状,逃不掉骚臭之味,没把你恶心死,也让你晦气死。
咋样,够你喝一壶的吧。
而今,那栋老屋像雷峰塔一样倒掉了,在时间节点上,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顾老太失去谈判筹码,沦落到黔驴技穷的地步。她思来想去,唯剩最后一招,就是泣血哭诉。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对她好像不算什么难事,舍掉那层老面皮不要,哭得稀里哗啦,几欲昏厥,以博取同情和怜悯,若有必要,随时以命相挟。不过,现在她再怎么搏出位,也不及原来的威仪。如今情势逆转,完全符合预期,主动权到了我们手里。
常镇长冷冷地看她卖力表演,哼都懒得哼一声,只是下意识地摸下巴,捻着几根胡茬,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模样。
现在最怕的就是事情闹大。哪天我爬到常镇长的位子,恐怕只有故作镇定的份儿。有些拆迁户原本就对专班的人不满,平常就没少给顾老太出馊主意,这下正好借题发挥,盘算着把事情搞大,捅到天上去才好呢。他们摸透了地方上的脾性,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不闹不解决。我们这总是不乏那样的人,自己舍不得掉一根毫毛,却极力怂恿别人自残维权。
顾老太会走极端吗?不排除这种可能。反正一把老骨头,死也死得了。那种场景我亲眼见过几次,要么提着农药瓶打人命,要么拎上汽油壶作自焚状。在一片骚动和混乱中,随便用手机拍下一段视频,配上几张老屋现场废墟的图片,炮制成正在发生的血拆事件。只要上传到微博,招徕不明真相者围观,然后掀起吐槽狂欢,引起全社会广泛关注,把简单问题无限复杂化,那事情就棘手了。舆论监督闹腾起来,不搞行政问责,堵不住悠悠之口,上头顶不住压力,铁定来个断尾求生,拆迁专班将沦为一颗弃卒,谁也逃不脱干系,真到那个地步,我们再怎么悲催,再怎么憋屈,在公众看来,都是咎由自取、死不足惜。
常镇长沉吟良久,也许就半支烟的功夫,瞧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便作为领导发话了。他说,没什么好看的,大伙都散了吧。房子年久失修,残损破旧,不御风雨,说垮就垮了,万幸没伤到人。这是不可抗力,没有人为因素,要怪只能怪老天爷。这老屋坍塌了,补救也不是没有法子。大不了我厚着脸皮,找领导蹭呗,搞个棚户区改造指标,弄点项目配套资金,在还建点划块地皮,恢复重建也不是难事。不过,事故现场要保护好,这些青砖黑瓦,大都是完好的,说不定还有点文物价值。我会联系专家来鉴定,区里的不行,就找市博物馆的。从现在起,不准动一砖一瓦,否则上面追究下来,我常某人概不说情。真把哪个拷进去,那可有得他受,想把人捞出来,怕不是万儿八千的事儿。
常镇长说完这番话,嘈杂声果然被弹压,人群恢复了平静。
顾老太也被威慑到,一扒拉从地上爬起来,还在抽抽搭搭,嘴里叨叨着什么,不知是什么咒语,转而投来求助的目光,好像又想凑上来说什么。常镇长故意不予理会,我却听得心里发毛,无端地瘆的慌。我也曾见过乡下道士做法事,但那种念咒多少有些漫不经心,而顾老太此时发自肺腑的声音,无疑注入了极强的精神力量。可能神灵不为所动,难免有妖孽趁虚而入,我害怕厄运会降临。
为避免顾老太纠缠不休,末了,常镇长补了一句,今儿先这样吧,有事儿明天再说,到我办公室去谈。然后,他车转屁股,挥一挥手,说道,收队。领着专班一干人,拨开乱哄哄的人群,大摇大摆地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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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们所说的这座老房子,是徽式古民居,一进七重,进深五幢,厅堂相连,天井相接,巷道相通,石刻门匾、木雕门屏、窗屏、撑拱、雀替等比比皆是。当年被吴佩孚用作行辕,现已不复往日荣光。由于时间的磨洗和人为的损毁,这栋老屋犹如超龄服役的拖拉机,浑身上下的零件没一件不是问题。它的房梁上布满苔痕和蛛网,瓦楞上积满灰尘和污垢,飘摇在风雨之中,曝晒在日光之下,又像是一个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的聋哑老人,努力张着可怜而寂寞的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接下来只能任人摆布。
这座老房子见证百年沧桑,本来应该多谈谈它的建筑风格,晨曦中的巍峨气派和月光下的喃喃呓语,还有它的屋檐下鲜为人知的阴谋与爱情,传奇与仇杀,忠诚与背叛的交织、撞击、煎熬,一切尘封已久的生与死、血与火、明与暗……
十分抱歉,前面并没跟你交实底,老屋并不是年久失修垮掉的,而是拆迁专班精心策划的假象。顾老太的住所必须拆掉,并且要限期完成,还不能激化矛盾,或留下隐患,这是立过军令状的。至于老屋是不是古董,有没有文物保护价值,应不应该被钉上保护牌,我们无从关心,也不想深究。这非常令人遗憾。世上有好多无奈之举,见惯不怪,习惯了就好,实在没必要找心里不痛快。
在讲述拆迁专班和钉子户的恩怨与纠葛之前,有必要介绍一下故事发生地的情况。
无厘镇本来僻处一隅,虽紧傍大湖,却远离市区,历来是鸟不拉屎的。早些年,这里的干部平调出去,都会屁颠颠收拾铺盖卷,毫不掩饰喜悦之情,因为又离进城的目标近了些。区里的年轻人谁都盼着下放,但只要领导谈话时提到无厘镇,心下难免踌躇不定,同样是升迁履新,与同批次的空降兵相比,总有点发配流放的感觉。
对于这样不尴不尬的政治地位,一把手牛书记在任何场合都不回避。无厘镇作为欠发达地区,形成不是一朝一夕的,既有区位因素,又有历史原因,压根就是一个先天不足的孱弱儿,需要为其注入强心针,也不妨试一下打鸡血。只要跟领导汇报工作,牛书记就碎碎念,这对于助推发展,有多大裨益不好说,可摆出一副操碎心的姿态,总归是极好的。
牛书记的汇报又臭又长,需要简化并意译一下:感谢您俯下身段,倾听基层的声音。没有您的垂怜和眷顾,无厘镇可怎么办?您的关心、重视和支持,凝聚强大气场,点燃干群热情,激发强劲动力,奋力实现弯道超越。人民在企盼,时代在呼唤,没有你我们活不了!
马屁谁不受用呢。听之怎能不如沐春风,如饮甘泉,如闻天籁。谁叫本官大笔一挥就是生产力呢。孙大圣本领再大,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老子要不正眼瞧你,纵是花果山水帘洞也叫你寸草不生死水一潭。
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无厘镇本身乏善可陈,只有一条扁担街,是个在国道两边建起的集镇。上街有一家肉鸡养殖销售公司,下街有一家规模不小的麻纺厂,此外再没有数得上号的企业。镇政府端坐在中间地带,并以其为中心,周围分布中小学、卫生院、邮政、信用社以及七站八所等。之前谈论的焦点——顾老太的老屋在镇街以东,中间隔着一处几百亩的苗木基地。这儿四季分明,昼夜温差不大。冷天不是很冷,没几天穿羽绒服的日子,温润的空气压不住鸡粪的味道,还混杂着苎麻脱胶废水的气味。镇街上的人喜欢寒风凛冽的日子,老北风一刮起来,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待到热天,日头亮得耀眼,一丝风也没有,空气极为沉闷,并且凝滞不动,整个镇街就像一个隐隐发臭的大果冻,人们犹如陷入泥淖,无不被熏得头晕脑胀。
去年伊始,无厘镇迎来变数。省府打造国际化生态城市群,大手笔描绘发展蓝图。根据大人物的设想,一条城际铁路串起沿线城镇如珍珠项链一般,他将那谢顶脑袋一拍,决定先打磨一颗珍珠,搞个“一站一城”试点,有个光彩照人的样本,不出一个五年计划,不仅会有省城皓月当空,还有周边城镇繁星点点,好一派众星拱月的气象。不管是大人物在春天里模仿更大的人物画个圈儿也好,还是无厘镇时来运转迎来了春天的故事也罢,反正我们这麻雀变凤凰,成为一嘟噜一串串头面人物的宠儿。一夜之间,各种项目应运而生,各路资金纷至沓来。如今的无厘镇,天上每天都会掉馅饼,要什么馅儿有什么馅儿,荤的素的花样繁多到令人瞠目。最让兄弟乡镇眼红的是,牛书记捡了个大漏,高配副县级,余者水涨船高,福利待遇不可同日而语。
牛书记常教导我们,大破才能大立,大拆方能大建。哦,不,我们现在都改了口,直呼他“牛县”,只要没有副区长以上官员在场,“牛县”便不纠正慨然应承。牛书记升格为牛县之后,对拆迁事宜非常专注,一手组建拆迁专班,并亲自挂帅,钦点人马,将麾下分为三组,各自负责一片。
我隶属第二工作组,头儿是常镇长,还有一个老汤。常镇长的职务本是副镇长,我称呼他只能随大流,省掉那个“副”字。老汤原先任过副书记,退居二线还来发挥余热,虽说卸了职务,但是级别还在,余威犹存,只是名义上仍要服从常镇长管理。至于我,其实是名大学生村官,因需要年轻小伙打下手,所以被抽调过来跟班儿。
自开展工作以来,我们仨相处甚洽,毫无心理芥蒂。常镇长有句话常挂在嘴边,一起共事就是一种缘分,大家搁伙计,凡事商量着办。这让老汤心里十分熨帖,我也为之深深感动。但到了牛县那里,领导层次不一样,驭人之术也不一样。每次开起碰头会,不是拳头擂在桌子上,震得杯子稀里哗啦,就是满目乱飞的材料纸、折断的签字笔,以及一地没踩灭的烟头。搞得我大气都不敢出,好在有常镇长他们在前面顶着,我只用猫腰躲在后排,时而作凝眸聆听状,时而低头奋笔疾书。
牛县对我们二组寄予厚望,但又把我们当作一面破鼓,不时重力敲打。你们这一组,老中青结合,联起手来就是铁三角。不就一个孤老婆子,骨头能硬到哪去?她的破房子非拆不可。要是这点事儿都办不好,各人找棵歪脖子树,拔根屌毛把自己吊死!
咱们的话题又回到了那栋古董房子。在方圆百里之内,这确是一处钟灵毓秀之所在。要知道秀才大帅吴佩孚发迹之前,可是在街头摆摊算卦的,寻常宅子如何入得了他的法眼。可惜会看风水,未必总是能打胜仗。吴佩孚败走武昌城,但这个临时司令部并未毁于兵燹。北伐军乘胜追击而去,连短暂休整都顾不上,也可能是怕大帅行辕太扎眼,即便要蓄妾养姬,最好还是找个小别院。因为军方的人懒得插手,这宅子便落入李保长手中,悠哉悠哉的住进去,征粮抓丁格外卖力,不几年坐大成势。尽管后来见风向不对,嗅出其中利害,将部分田产献给农会,当了几天开明士绅,但最后还是被点天灯。据说那个死法不好看,先把人用破棉絮裹住,绑在大门口的拴马石上,用棺材钉把天灵盖钻个小洞,再倒入灯油淋透,然后当灯芯草一样点燃,人是很快没气了,却还能听见滋滋的声音,那是人肉在往外冒油呢,最后蜷缩成一团,变成一截焦炭。
传言李保长临死前幡然悔悟,这座大宅子煞气太重,福禄如吴大帅都镇不住,住进去就吃了大败仗,更何况自己一个小小的保长。
很多秘闻旧事都是一个离休干部絮叨的:她得瑟啥呀,不就是个地主崽子,冒充什么“红二代”。说得好听一点,她是弃暗投明,说点不中听的,她是认贼作父。
真叫我大呼意外。顾老太竟然是李保长的小女儿,嫁进顾家之后改随夫姓,坚决同过去划清界限,昭示自己脱胎换骨,融入无产阶级行列。李保长遭清算时,小女儿未及豆蔻之年,三年后,她选择了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出路——嫁给农会主席的傻儿子。
三
说句实在话,在正式动手拆迁之前,我们的前期准备工作还是很充分的。
首先是开展入户调查摸底,这没什么难度,无非是花点时间和精力,搞清楚活人和死人是个什么状况。不外乎这些数据:户数、人口及结构、房屋面积与产权,在分户、丈量、价格、折旧等方面扯皮拉筋;有主的明坟,无主的暗冢,到底有多少座,有人认领该怎么补偿,无人认领该怎么处理。
因为我只想跟你讲讲,发生在拆迁一线的故事,而不是向业内人士作报告,交流所谓的典型经验,所以,技术指南和技巧指导,在此不赘述。只是有一点必须提及,“摸底”不能一直摸不到底,而要一探到底、一摸到底。不仅将各项数据登记造册,捎带也把对象户好好捋一遍,尽可能厘清各种想象不到的困难与匪夷所思的个性化要求。这样做有很大的好处,老祖宗早就说过,“见危于未萌,避危于无形”。在动员会上,牛县又进一步阐发,别看水面之上只是波纹荡漾,水面之下绝对暗流汹涌,问题不会都摆在明面上,看得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看头不看尾,顾头不顾腚,只会坏大事。
尽管拆迁公告尚未张贴,但动迁工作已拉开帷幕。谁家态度和蔼、热情主动、积极配合,谁家锱铢必较、忧虑忡忡、等待观望,谁家拒不合作、蛮不讲理、死扛到底,都被摸得门儿清,接下来就是做出部署和应对了。
众所周知,拆迁工作无疑是和平年代的战争,我们不得不审慎对待,当然要讲究师出有名。我们将那老宅子及其周边区域的动迁定义为危房改造,然后按同一个口径大肆宣传。面包车装个喇叭到处转悠,吼得震天价响,在重要关隘路口拉横幅、贴标语,各家各户“贴门神”,张贴拆迁通告等等,穷尽一切办法、措施和手段,展开地毯式轰炸,形成强大舆论攻势。就这样,动迁变得名正言顺。我们展开拉网式摸底排查,对该片区的情况了然于胸,每个拆迁户的境况纤毫毕现。
作为拆迁方,起先无疑会采用常规做法,选择易于突破的薄弱环节,短促出击,快速拿下。可不是嘛,豆腐要挑嫩的吃,柿子专拣软的捏。各个击破之后,多半能为我所用,剩下的硬骨头成了一小撮,也就相对好啃得多,最后遗留的钉子户,自然孤掌难鸣,举目四顾,心绪茫然,只好等着一个一个被拔去。
依照宣传口径的思路,拆迁专班打响百日攻坚战。
行动之初,顾老太并没显山露水。一个孤寡老婆子,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常镇长将她作为搭头,满不在乎地揽到二组。当时让我们大为光火的是,以刘顺达为首的狐群狗党,他们几户放出话来,拆迁补偿价必须参照市中心地段,否则一切免谈。
我们决计不惜一切代价,先把刘顺达工作做通,促成首迁,树立标杆,以点带面。问题的症结在于,拆迁安置补偿方案早已议定,并面向全社会公示,不管你是谁,觉得补偿标准定高了还是低了,只能依着既定的框框执行。在这件事情上,那些老油子再三告诫我这个新兵蛋子,一本动迁账,谁算都一样。千万不要瞎表态,一碗水端平,一个声音说话,一把尺子量到底。绝不能乱开口子,决不厚此薄彼。当然,对于个别难缠户,搞点暗箱操作,迅速达成交易,确乎不失为一种办法,但绝非根本解决之道。别巴望那些得了便宜的家伙会守口如瓶,当面跟你拍着胸脯信誓旦旦,掉转屁股就洋洋得意地咬耳朵,用不着两天本来已做通工作的统统翻盘。拆迁户互相猜测,互相攀比,互相抬价,这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况且,在利益分配问题上,最后能拍板做主的都在上头,剩下的操作空间少的可怜。我们这些小喽啰身处一线,基本上只能跑跑脚板子、磨磨嘴皮子、动动手腕子。
刘顺达一干人等张开狮子大口,想趁机大捞一票,他们早就盼着拆迁这一天了,恨不能把无厘镇这个大果冻一口吞下。虽然大到外交谈判,小到日常买菜,都需要讨价还价。但对于拆迁户的漫天要价,我们要做的决不是就地还钱。刘顺达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迫不及待地亮出底牌,这便是入我彀中矣。最起码他不是打心眼里抵制拆迁,他表面上抱有很大的抵触情绪,不过是装出来借以自抬身价的筹码。刘顺达早有思想准备,他那连三间火砖房,价码再怎么谈,都不可能抵作临街旺铺。他就像那些当街叫卖赝品的古董贩子,尽等着古玩爱好者来砍价,能讹诈多少是多少。
我估摸刘顺达背后有高人指点,常镇长听了淡然一笑,也不置可否。老汤则不以为然,那狗戳的,本来就是流打鬼(方言,地痞混混),当面敢带头讹要,背地里煽风点火,还用得着别人教?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一旦刘顺达的阳谋得逞,势必引发更多拆迁户加入和模仿。我们要搞好拆迁工作,切不可陷入这个怪圈。
然而,以刘顺达的市侩狡黠,对其不合理的利益诉求,仅仅做解释和沟通工作,那是远远不够的。在这件事情上,常镇长动了很大的脑筋,并做出了莫大牺牲,不惜纡尊降贵,大打感情牌。三天两头跑去串门子拉家常,隔三岔五找个馆子小酌一番,终于令其过意不去,主动在拆迁协议书上按了手印。
我敢断定,刘顺达平生从未受此礼遇,以至于每次饭局都忘乎所以,无不喝得酩酊大醉。我清楚地记得有次在鸡汤馆,刘顺达照例喝得酒糟鼻头红得发亮,吱溜两碗鲜美无匹的粉丝鸡汤,三杯酒下肚就有点找不着北,胆气越发雄壮起来,豪气干云地要拜把子。我分明看见常镇长迟疑了一下,不过那点表情在电光火石间被掐灭,代之以激越狂放的呼喊。
常镇长大吼一声,今天真是高兴呀,小弟我早就把你当大哥看待,这酒盅太小,来来,咱换酒壶,一人搞一壶,歃酒为盟嘛,从今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飞身过去斟酒,做出八面玲珑的姿态,我甚至准备取来牙签,以为他们会假戏真做,扎破中指滴血入酒。但常镇长只管喝酒,压根就不提这茬儿,好像不晓得义结金兰有哪几道程序。老汤见我满腹狐疑,当场没说什么,事后捻须一笑说,以后饭局应酬多了,你就不会诧异了。酒席上说点好听的,活络一下气氛,图一乐而已,过了就算逑,犯不着去较真。看着他们推杯换盏,掏心掏肺地表述衷肠,让人恍惚觉得,这混沌世界离天下大同不远了。
刘顺达后来接受地方电视台记者采访,对着镜头兴奋莫名,竖起大拇指说,常镇长啊,够朋友,够意思。然后,他就没词儿了,将事先教的那套话忘得一干二净。我只好把说辞写在纸板上,摆在摄影机旁边,他才磕磕巴巴地念出来,常镇长不愧是党的好干部,我们是在拆迁之中见真情,云云。在新闻通稿中,我们无厘镇和谐拆迁,从来就没有什么钉子户,零投诉、零冲突、零强拆、零事故,特别值得大书特书的是,动迁组长与拆迁户认干亲,这个做法被作为先进经验全省推广,当然这都是后话。
要说刘顺达有多看重结干亲,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大相信的。常镇长也多次教我,耍嘴皮子是个技术活,要因人因事因时而异。跟拆迁户不光要来虚的,更要实打实的,最好是双管齐下。首要是形成舆论高压态势,此前叙述备至,不复赘言。拆迁无疑是绝对正确的,牧民之官将皮鞭高高扬起,牛羊俯首帖耳奉献奶和肉甚至皮毛。唯一可虑的是引发不稳定因素,那是悬在地方当局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因此,还得施以雨露阳光,就像饮马喂羊,给足饲料,辅以夜草,它才会跑得欢。扒了人家的房子,得让他手心紧攥一块麦芽糖尝到甜头,还得眼前挂着一根胡萝卜看得见希望。所以,说是以情动迁,仍是不外乎点滴施舍。为了让刘顺达把义兄当得有滋有味,常镇长想了许多安抚的办法。先是兑现首迁奖励基金伍仟元,然后帮他前妻弄了个低保,还允诺将来给他揽些挖土方的小工程。
是的,你没有看错,只是跟我先前一样,看走眼了。永远不要低估任何一个人。越是那种极品渣男,越是会享受齐人之福。刘顺达与前妻藕断丝连,现任竟不鸡飞狗跳,不知怎么搞掂的。他向常镇长提要求时还振振有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毕竟夫妻一场,当年她肚子不争气,没给我生个一儿半女,我不得已,拗不过父母,跟她打脱离(方言,离婚)。这么多年,她孤苦伶仃,以前是没条件帮,现在能想点办法,还请老弟成全。常镇长表示,作为把兄弟,这是份内之事。只要哥哥你帮着搞拆迁,一切不在话下。
如今,刘顺达逢人就宣讲,要想拿得多,就得往后拖,这种说法要不得,想都不要去想。跟镇政府对着干,也捞不到一点好处。事实证明,先签约的话,不仅不吃亏,反而更划算,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仅仅在三个月之前,刘顺达还是个锄不断、斫不下、拔不掉、锤不扁、响珰珰一颗钉子,现在已成为一把油光闪亮、无坚不摧、专门拔钉子的老虎钳子。大凡拆迁户私下串联,干部出面只会起反作用,就支使他去和稀泥。为了抢时间、赶进度,有时被逼无奈,不得不用损招,来杀鸡给猴看,但身为国家干部,谁都想爱惜羽毛,便找他当搅屎棍,去干那些烂屁眼的活儿。
四
因为拆迁不能擅用强制手段,所造成的情况就相当曲折和复杂。常镇长原本以为,将刘顺达招安之后,签约情况就会势如破竹,没曾想竟在顾老太身上发生卡壳。当初瞧着她最不起眼,现在却最难伺候,所有的惯用招数对她都不奏效。常镇长肠子都悔青了,只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谁叫自个儿脑壳进了水,当时净想着美事儿,以为老太太好糊弄,这下可好,一个劲儿拖后腿。
在动迁之初,顾老太大概就已经打定主意,拒不接受拆迁赔偿条件。在跟老汤打了个照面之后,我们再也难觅其踪影。入户开展动员工作,一定要找到拆迁户本人,很多时候都会扑个空,多半在吃饭的点儿,或是睡觉的时候,才能把人堵到。那也无非是牺牲休息时间,总归还可以慢慢谈判,找寻一个利益的磨合点。而顾老太却玩起人间蒸发,故意和我们玩起躲猫猫的游戏,每每都是铁将军把门。据左邻右舍反映,她不是频频出门走亲戚,就是赶赴各种庙会观礼,在工作人员面前有如凭空消失。常镇长只好把各路神仙都延请了去。有手握长寿秘方的耄耋老叟,有能把死人说活把活人说死的长舌媒婆,还有曾为她调理妇科隐疾的赤脚老中医,可是他们全都铩羽而归。至于那份奖金,只好望之兴叹了。
顾老太所占据的只是一爿大宅子,其余的厢房以及构筑物早已陆续拆掉。它看似摇摇欲坠,实则坚如磐石,就像一颗顽固的钉子,深深楔在遍布棕红壤和废砖瓦砾的项目地块上。一些原本工作做得差不多,已被说得动心的拆迁户,又纷纷持观望态度。顾老太树了一个很坏的榜样,对拆迁形势估计不够充分,一度使工作陷入停顿状态。常镇长使出各种法宝,居然全部失灵。为此,他大受打击,顾老太像一枚硕大的芒刺,硬邦邦地扎在他的背上,导致他的群众工作自信几近崩溃,甚至开始全面反思他的群众工作方式方法。他扪心自问,自己不是吃干饭的孬种,绝不甘心把困难和问题上交。他只是暂时没有找到一把合适的钥匙,来打开那把锈蚀严重的老式铜锁。
顾老太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冥顽态度,已严重妨碍到拆迁的顺利进行。不晓得是哪个多嘴多舌,不知深浅地把问题捅了出去,谁知道呢,抑或是上头手腕老辣明察秋毫。
拆迁工作遇到一点小小的阻力,居然惊动组织部长大驾,劳他老人家亲临督办。牛县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极为感动又深感不安的心情,只好跟在部长大人屁股后面团团转,一大帮头头脑脑簇拥其间,保持着整齐划一的面部姿态和身体姿势,无不胁肩低眉,整个身子微躬,两手交叉相握,放在小腹前的裤带头上,时刻准备一溜小跑,冲上前去递毛巾或开车门,以及一切不必要却又用心良苦的行为。
遗憾的是,这次面授机宜,我连上前聆听训示都不够格,不知部长大人具体说了些什么。不过我猜,牛县憋了一肚子火,却又不好发作。还好陪同时间不长,部长大人出巡习惯了蜻蜓点水,此行照旧下马看花,不过几根烟的功夫,便与众人握手作别,钻回乌龟壳绝尘而去。
牛县收起目送的眼光,阳光灿烂的脸瞬间乌云密布,眉头拧得如同虬根盘结的老树蔸。大伙儿立马收敛起谄笑,全都一声不吭,连大气都不敢出,识趣地退到一边毕恭毕敬地站着,等待一阵急风骤雨式的臭骂。
牛县说得很有底气,各位都是党员干部,有的大小也算是个领导,敢于负责,勇于担当,才能有大作为。之前搞和谐拆迁,为什么不是很顺?搞得组织部长都来过问,他老人家那么忙,不过是项目挂点,还要如此劳心劳力。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是过意不去的。他老人家说,从来就没有什么钉子户,只有不会搞拆迁的干部。同志们,发人深省吶!响鼓不用重锤呀!他老人家还讲,你们甩开膀子去干,有事我来担着。这可是上峰口谕,这样支持已是极为难得,难不成还想下红头文件?我们要深刻反思,转变工作思路,改进工作方法。从现在开始,要动真格的。干就要干出个样子来。不能老是揉面团,而要敢于硬碰硬。当然,咱们对外的口径不能变。多余的话我不说了,今后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不用跟我汇报,不用向我请示,我不想听也不能听,那些事只管去做,不要去说。我只要一个好结果,至于拆迁过程,想怎么折腾都行,只要不闹出人命,天大的干系,有我在前面顶着!
上头已经给了尚方宝剑,不怕把天捅个窟窿,把地跺出个裂缝。要是事情还办不好,只能怪自己没卵用。对于顾老太这种刺头,该尽的礼数我们都尽到,也算仁至义尽了。“拖字诀”不能让她一直念下去,是时候给她一点颜色看看了。
刘顺达的话则说得更为圆通,常镇长有难处,作为金兰兄弟,他理应帮一把,慢说做些为人所不齿的事儿,就是两肋插刀也愿意,刺刀见红也敢去拼上一拼。常镇长忙不迭说,达哥言重了,一切都是为了地方发展,最终要为老百姓利益着想。
我隐约意识到,常镇长这是病急乱投医,或说死马当作活马医。他怎么就敢确定,刘顺达能把握好那个度,万一闹出人命怎么办,那可要撸掉一大排乌纱帽。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天王老子也保不住我们。但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替代方案,于是只好闭嘴不言。他们奋斗半生,好不容易捞到一官半职,都赶趟儿似的蹚浑水,我一个不在编的村官,又有什么好怕的。
刘顺达干下三滥的勾当,我没有亲见,更不会去掺合。可以想见,他奉旨办差,一定肆无忌惮,没想过要换上夜行衣,也不管是月黑风高之夜,还是月朗星稀之时,直接就干上了。要不是想独占头功,可能还会找人搭把手,帮忙放风什么的。钦命做一回豪强,快感不与人分享,毕竟来的不那么痛快。所以,也不怎么掩人耳目,动静弄得蛮大。
那段时间,顾老太家里接二连三发生怪事。
第一件怪事,顾老太外出归来,发现锁眼被堵住了。锁眼被灌满502胶水,钥匙怎么也捅不进,根本派不上用场。顾老太进不了屋,只好请街坊砸锁开门。我听说之后,竟有点小窃喜,好几个人都有同感。那把老锁相当可恶,让我们吃了几次闭门羹。我曾经凑上前端详过,铁定是个民间的老物件,还不是一般的黄铜挂锁,外形非常奇特古朴,两只形似虎符的兽首,如同并蒂莲背向翘起,锁身饰有旋转状弧线,呈水涡激起状,表面虽污垢沉积,长有许多绿锈斑点,却无一处不泛着老物件特有的质感和光泽。这么令人眼馋的宝贝,竟不能据为己有,实在有点不爽,现在终于被捣坏,谁也别想得到,落得个真干净。
这事儿没完,顾老太可不吃哑巴亏。因为没有目击证人,她没有选择报案,另外也是觉得,这事儿查不出所以然。她手头上自然是无凭无据,其实心里头早已认定始作俑者。她作为资深悍妇,岂能轻易咽下这口气,采取应有的报复,那是必须的。泼妇骂街的架势,以前只是听说,这回总算开了眼。
那天傍晚,顾老太绕着镇街来来回回,一手持着菜刀,一手拎着砧板,一路仍然像只跳蛙,蹦跶一下就骂一句,骂一声就铿然砍一刀。她嗓音尖厉,声调抑扬顿挫,不用扩音器也能响彻云霄,让人不禁怀疑,她或许练过狮吼功。无厘镇的男女老少,你们听清楚啊——我今日可不是乱骂人,有人堵我家的锁眼,害我有屋不能进,有家不能回。剁烂刀死的,短阳寿的……
看热闹的早就站满了,对骂街的原因,谁也无心追究,一门心思看大戏。顾老太骂得越发起劲,一刀一刀剁得更响了。你也许知道,泼妇骂街有条潜规则,一人骂千家,千家不敢应。所以,任凭污言秽语排山倒海,砧板被剁得咚咚乱响,也没人出来接嘴。更让我惊讶的是,刘顺达竟然不躲不闪,混在人群之中,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哎,腹黑成这样,真是不服不行。后来一连几天,顾老太只能咿呀发出嘶鸣,过度叫骂让她的嗓子先遭了殃,而对别人影响甚微,谁身上也没掉一两肉。
刘顺达不好与顾老太正面交锋,何况常镇长再三交代,不管人们怎么猜疑,怎么说长道短,既不能认那个怂,更不能暴露身份,坐实逼迁的罪名。一计不成,他又生一计。他从黑市上弄来两条蛇,一条扁头风,但个头不大,一条乌梢鞭,足有手腕粗,两米多长。我见到蛇就会毛骨悚然,听说要来这一手,不禁头皮发炸,寒毛倒竖。后来,刘顺达说起详细经过,不由得令人哭笑不得。
头天晚上,他悄悄地将蛇从狗洞里放进去,以为要不了个把钟头,顾老太就会凄厉的尖叫,屁滚尿流地跑出来。他猫在屋后的柴草堆,等着看好戏,没想到一宿无话,后来实在撑不住,一头栽进黑甜梦乡。翌日清晨,他在朦胧中闻到蛇羹的浓香,心知事情搞砸了。合着他脑瓜子转得快,装作晨练路过,远远的循香而至。街坊邻居的,不用那么生分,讨碗蛇羹喝。这样做有两大好处,一则看个究竟,探探口风,同时佯装好心人,借以撇清嫌疑;二则馋虫醒来作怪,也就顾不得计划失败,顺便大快朵颐一番,将买蛇的钱吃回来。
刘顺达不甘心失败,和顾老太杠上了。他喝完蛇汤,精神更加抖擞,尔后,使出各种招数更加不要脸。瞅着四顾无人,剪断电线,挖破水管;找糙子伢冷不丁扔石子砸瓦,三更半夜在窗下突然放浏阳鞭,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顾老太见招拆招,断电就点蜡烛,没自来水就打井水,至于眼前一点喧嚣,反而慰藉她的心灵,没那么寂寞空虚冷。
对于几次三番挨整,顾老太产生相应的抗体,都懒得去骂街了。她选择默默忍受,开始不羞不恼,对连日来的咄咄怪事,不想再伤脑筋,不愿再费气力,成天龟缩在屋子里,半步都不离开老宅子。以前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会儿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开始深居简出起来,连极少的几次串门,视线也不离开房子。她真是嗅觉灵敏,玩起战略战术,一点都不含糊,看这个势头,不惜舍命一拼,誓与老宅共存亡,要作最后的抗争。我们暗叫糟糕,大为头疼。这是知雄守雌,非暴力不合作呀。在这当口,就算想制造意外事故,搞垮她的房子,也没有合适的机会啦。
我们不得不另寻妙方,又聚在一起开碰头会。这事儿咋整呢?我是觉得山穷水尽了。该死的,何必给我们戴紧箍咒,不然哪有这么多啰嗦。这当儿,老汤诡秘地笑了,小伙子放心吧,世上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为今之计,不能力敌,还可智取。
五
签下拆迁协议的,房子已经基本拆除,而安置房尚在规划之中,百余户人家要有安生之所,尽管有些可以投亲靠友,但相当一部分没地方可去,不愿意离乡离土,一时之间又找不到那么多出租房,镇政府只好为找不到临时住处的提供活动板房。正因为住进临时居所,僻邪驱瘴更是马虎不得,将菖蒲、艾叶绑成一束,或插于门楣之上,或高悬房檐之下,一抹碧叶葱茏,散发出新鲜植物才有的清香,生活怎不教人沉醉。这几许美丽芬芳,总算冲淡了空气中的异味,暂时使人忘却日益严重的尘霾,被侮辱的呼吸道和受侵害的肺叶也得到舒缓。以我的观察,住在仅能遮风挡雨的板房,并没有减少人们澎湃的生活热情,以及对未来的美好期许,反而千方百计使日子滋润起来。
无厘镇地处楚地要冲,巫文化由来已久,谁都不免敬神拜鬼。寻常人家如遇婚、丧、生、寿,建房、乔迁以及远行谋生等一应重大事件,要么携家带口到庙宇求神拜佛,要么找算命先生卜卦问事。祈求神灵保护,是否灵验不知道,总归求得一时心安。因此,我们工作组充分尊重群众意愿,拆迁工作队正式作业之前,还得郑重其事地选个黄道吉日,这厢拆楼铲车轰鸣声大作,房屋墙体应声而倒,那厢焚香烧纸奉上牲品果饼,祭祀灶司老爷和土地公。
既然人们讲究那么多神神道道,我们就不能不有所作为。
这次节前亲民走访,其实另有一层深意。我们有个精心设计的局,绝不能让人搅黄了。有一位风水算命大师,跟我们前脚搭后脚,几乎是同时入户,只是装作互不相干。为了使这个计划看上去天衣无缝,常镇长想出一石二鸟之计,让我们以送粽子打掩护,明面上是和拆迁户联络沟通感情,暗地里是为那位大师保驾护航。否则,说不定有些人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做起热心群众来个电话举报,不知哪里冒出来个神棍,在拆迁户当中搞诈骗活动,那我们是让派出所去管还是不管呢。
有道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下面只拣那“忽悠术”当话题。且说我们入户搞服务,为拆迁户解疙瘩。坐下来拉家常,须有一套强有力的说辞,宣传拆迁形势,讲解补偿政策,打消重重顾虑,传递向上正能量,进而引导群众,相信征迁之后,明天会更好。
我们是这么说的:拆迁是配合大政方针,只待城铁站建起,集聚人气,带旺财气,搞活产业,不用背井离乡、南下北上,不出家门就把钱挣了,还可照顾妻儿老小。只要有点生意头脑,做建材、跑运输、包工程,等等,哪样都不是赚小钱。要是嫌做买卖辛苦,又怕担风险,大可以多盖两栋楼,专门收租子,当包租公、包租婆,成天除了搓麻将,就不用干别的。大家可以去访一下,搞过项目开发的地方,谁的手头不活泛,去新马泰旅游,就跟进菜园门似的。作为本地的土著,有田有地有山林,还有自家宅基地,随着建设步伐的加快,征迁补偿政策会越来越好,你们想不发财都不行。镇政府将与落户企业签订协议,同等条件下用工优先考虑当地民众,还会与社保部门联手,提供免费职业技能培训,失地农民再就业将不成问题,且纳入城镇养老保险体系。
我们口灿莲花,听者无不心花怒放。镇里打出一套组合拳,晃得拆迁户眼花缭乱,眼帘映入一片梅林,硕果挂满枝头,一颗比一颗个头大,一颗比一颗色泽正,一颗比一颗水分足。此时,这些拆迁户早已没了退路,动迁组的话挺像那么回事儿,句句都擂到心坎上了。谈话间,飘出糯米融合竹叶的清香,他们端出自家包的粽子,热情地邀请我们分而食之。
却说我们这拨人磨了一会儿洋工,算命大师那边就炸开锅了。几名拆迁户自发奔走相告,没见过算命这么灵验的,并且分文不取,只是广结善缘,来日随人欢喜,到寺庙进香还愿。偶遇高人也算是一种造化,这样的机缘当然不能放过。于是,我们也表现出应有的好奇,跟着人群蜂拥而去。
那位大师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绝大多数也没个凳子坐,却兴致盎然地或蹲或倚,有的干脆席地而坐,一脸膜拜地仰视。大师目光炯炯,没戴蛤蟆镜营造神秘感,也不刻意手摇铃杵,口里神鬼叨叨,而是里外都透着新鲜劲儿,一改我对半仙的固有印象。他梳着油光水亮的大背头,穿着缎面盘扣唐装,轻松惬意地翘起二郎腿,将苹果平板摊在膝上,手指不时划拉屏幕,滔滔不绝地掐算生辰八字,说不尽的儒雅风流,隐见眉宇间巫气腾腾,却又似一股子仙风道骨。
拆迁户虽然都认得我们,但也仅止于侧身让出过道,注意力全在大师的两片嘴唇上。唯有刘顺达起身迎上来,尽管常镇长用眼神和手势示意他别动,他还是执拗地要旁人让出一条长板凳。大师的目光扫视过来,似乎是在颔首致意,又好像是在表达对骚动的不满,嘴上却没停下来,继续为人推算姻缘。
我忍不住挤上前去,站到大师的身后,这下正好瞧见他的平板屏幕,两行艺术字在那里金光闪烁,我不由得心中默念:洞悉生命密码,勘知人生祸福。
大师歪头乜斜我一眼,说道,这位兄弟,看你气宇轩昂、仪表不凡,稍候片刻,请容我给你算一卦。我推说不用,让领导们先来。这倒不完全是拍马屁,我从小到大接受唯物主义教育,压根就不信封建迷信那一套。
常镇长说,呃,别人求大师点化,排半天队都轮不上,你小子别扭扭捏捏了。
刘顺达在一旁帮腔,又不想开罪我,恬着脸说,听常镇长的没错,之前大师给我看手相,说我命中子女双全,而且是二婚所生。早年运脚不好,前辈子多些磨难,近年时来运转,后辈子衣食无忧。把我一个人算准,还可以说是瞎蒙的,但已经算了十几号人,都说得八九不离十,当真是诸葛亮投胎再世,刘伯温还阳转生。
这不,刚才那个老妈子替儿子问姻缘。大师只消问过八字,在触屏上划拉两下,便现出一首谶语诗:垂翼遥天去,皆因避难行,一途经济意,又是满园春。他一字一顿地念出来,却不做出适当解释,而是边做掐指的动作,边说她儿子的近况。他远在南国大都会,效力于世界五百强,连大师用的掌上宝,这么高科技的玩意儿,配件都离不开那家公司。他正是游戏花丛的年岁,却一心扑在事业上,让大好的桃花运溜走。不过,根本不用操心。姻缘天注定,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这哪里是推算命理,简直是神乎其神的炫技。大师算毕,从旅行包中掏出一个心形钥匙扣,叮嘱她一定交给儿子随身携带,这个法器看似平常无奇,但若使用得当,定可催桃花助姻缘。
之前,有看房子、宅基地、墓地风水的,有看病消灾、看面相知运势的,大师都是有求必应,针对不同人的需求,如此这般分别交代一番。先前,有过多少看相算命的,可从来没有这样的准头。最难能可贵的是,大师有着祈福禳灾、指点迷津的神通,却不以化缘的名义,收取高额费用。无论戏文里手持长幡沿街叫喊的算命先生,还是闹市立交桥下摆卦摊的瞎子,无不是“预知吉凶祸福,先请银一两”。相形之下,这位大师的性价比,远远超出人们的心理预期,怎不教人趋之若鹜。
常镇长双手合十,做出虔诚的表情,赞道,先生真是世外高人哪。替人祛灾祈福,却不用捐香火钱。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秉承老一辈优良传统。那些搞破财挡灾的,枉自穿着出家人的装扮,到处招摇撞骗,大把捞取钱财,美其名曰:修缮寺庙、重塑金身;实则不然,都是花和尚、假道士,一头扎进快活林,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大师听了,摆摆手作无奈状说,不在背后议论他人是非。继而谦虚地说,心诚则灵,功到自然成,我岂敢夺造化之功。复又转头对我说,只是这位老弟不是很感兴趣。看你面相不俗,天赋异禀,还是忍不住技痒。这样吧,送你两句偈语: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日后你飞黄腾达,可要上香还愿,到时请移步三教山无量寿禅寺,我在那里修行。
不明就里的人们投来艳羡的目光,工作组其余几个人不失时机地予以配合,言不由衷地向我称贺。我嘴上敷衍着谢意,心下却有些愠怒。设下这个圈套,用得着拿我开涮吗。尽管我位卑言轻,但也不是活该遭人挤兑吧。多动一下脑筋会死啊,泥菩萨给雄霸的批言,早就烂大街了,照搬过来有意思么?
这场面热闹非凡,俨然在开水陆道场。常镇长举目环顾,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唯独不见顾老太的身影,顿生遍插茱萸少一人之憾。我们做足了功课,布下这个口袋阵,专等顾老太往里钻。只待大师掐指一算,拆迁户将他奉若神明,然后再来旁敲侧击,说顾老太一生孤苦,皆因她住的老宅子,风水出了大问题。
算命大师并非凭空杜撰,而是凿凿有据。一百余年的大宅门,本来是块宝地,可遭遇太多事情,加之疏于挡煞,导致运势反转,屋主流年不利。这栋宅子建成之初,便兵连祸结,灾荒并臻,后来也好景不长,总是处在革命漩涡、斗争浪潮和关键时期的风口浪尖上,屋檐之下不知几多冤死之魂。原本还有些镇宅辟邪之物,却得不到应有的重视与保护。大师谈及这一点,只好扼腕长叹。摆在门口一对石狮子在“破四旧”中被捣毁,连碎石块都拿去垒了塘堰。屋里应该还有更多讲究,屋脊正中安放小石狮,门楼镶嵌石雕门额,肯定也是难逃厄运,砸的砸、铲的铲,弄得个稀巴烂。东面高挂五行桃木令,床头高悬八卦龙凤镜,估计更是不知去向。事到如今,老屋的煞气实在太重,已经没有办法化解。更要命的是,周边的房子全被拆光了,精灵无处藏身,鬼魅无所依附,都要挤进老宅里,阴气聚集,以至无以复加。
这可怎么破?唯有一途。顾老太立即搬离,尚可安享天年、无疾而终,街坊邻居亦可保无虞。
大师又划拉平板,赠予一首谶语诗:事遂勿忧煎,春风喜自然,更垂三尺钓,得意获鳞鲜。同时,他轻声说,请你不必多虑,对我有点信心嘛,事情很快就会了结。
你不得不承认,这位大师还是颇有些本领的,至少在察言观色上胜却常人。他总是在大体上维持亲和力,又于细微处保持神秘感,让人觉得不是那么不可捉摸,又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印象。常镇长力邀饭局被他婉拒,还可以说是做戏,显示两者之间清白。不过对于拆迁户,就有点刻意而为了,敬烟不接,倒的茶水不喝,呈上粽子和别的吃食,更是一口没尝。许是大师入戏太深,过足了神机妙算的瘾,把自己也诓了进去。他硬是不顾旁人感受,也不讲个先来后到,为工作组的几个人测字问功名。以至最后,在场的还有很多人没算到,大师只好无奈地摊了摊手,抓出五六个刺绣香囊,撒出去让外围的人哄抢,这些护身符想必都是开过光的。
然后,他收拾好行囊,也不握手作别,只道一声有缘再会,随即飘然而去。
先是几个大妈、大婶自发相邀一块,去跟顾老太说老宅子的风水问题。原来这么些年,是大伙误会她了,不晓得传言怎么来的,说她是天生的扫把星。还没长大就死了爹娘,出嫁之后,夫家的人没一个落到好。儿子在大饥荒中夭折;公公在文革中被打倒,嘴硬不服软,拒不俯首认罪,被红卫兵斗死;丈夫脑袋不灵光,分田到户后下地干活,被竹叶青咬了,狂奔到家门口倒地而亡。可顾老太不愿领情,说不要她们可怜,这么多年都挺过来了,现在要拆房子就来假惺惺。
顾老太如此冥顽不灵,再这样拖下去,会葬送小镇的发展前景,断了大伙的生计和财路。自从大师来后,我明显感觉到,大家对顾老太的同情之心丧失殆尽,情感的天平开始倾向拆迁工作组。
与此同时,有一个传闻不胫而走,这当然是大师的锦囊妙计。当年吴佩孚兵败如山倒,许多金银财宝来不及运走,于是只好就地掩埋。为了保险起见,吴大帅让警卫营分头行动,学曹操布下七十二疑冢,故意弄了几处假宝藏,又怕日后找不到方位。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把大宅子青砖拆下几块,背面各自刻上线条,并起来就是一幅藏宝图,秀才大帅屏退左右,亲手将砖头归位,不着一丝痕迹。现在就是不知道,那几块老砖头依照什么排序,这个连大师都算不出来。
听到老宅子隐有宝藏的秘密,人们心照不宣地去翻拣老屋的废砖头。原来住在厢房的,而今追悔莫及直拍胯子,转而守护自家砖头,不许他人靠近半步。很快有人发现蛛丝马迹,宣称手上握有部分藏宝图,但最重要的部分还有待发现,又或者需要有缘人联起手来,同心同德去拼凑。于是乎,所有人盯住顾老太的房子。靠挖墙脚去偷是不成的,她决计不会让你零打碎敲,必须一举拿下。
顾老太之于我们拆迁专班,那是重不得轻不得,但某些人不用管那许多。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办到的,居然把顾老太弄出了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以我有限的想象力,根本无法参透其中奥妙。而且,我们乐见其成,也不想刨根问底,管他们是诱骗的,还是强行的。我所能确定的是,那些寻宝人之中不乏能工巧匠,就那么半晌功夫,找到老宅子赖以承重的砖块,并且卸得恰到好处。那是个什么状况呢?在没有外力的作用下,房子看似还是会好端端的,可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支撑不住。
这边事情办得妥妥帖帖,那边就不再留顾老太,让她心急火燎地赶回,远远地看到房子还在,兀自傲然挺立。顾老太心下松了口气,脚底下也慢了下来。这时,一只纸飞机越过她的头顶,直往老屋悠悠飞去,在灰色的天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俯冲下来,一头栽在外墙上。她正四下环顾,查看是哪家孩童顽皮,却听见力拉崩倒之声,那爿老屋腾起一缕烟尘,瞬间化作断壁颓垣。
刊载于《芳草》文学杂志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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