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父亲》
我是永城,在北京写小说五岁那年,有一次我生病。大概是母亲离开后,我第一次生病吧。
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我去医院。那是一个清凉的早晨,龙潭湖的柳树刚刚抽出些嫩绿的枝。自行车在铁路路基旁的小径上颠簸。那路基很高很陡,高过了头,有火车飞驰而过,仿佛紧贴着头顶,铺天盖地,震耳欲聋。
风大起来,带着些沙石。早春的风,冰冷刺骨。我用滚烫的额抵住父亲的背,把脸藏在他的棉衣里。那棉衣柔软厚实,藏在里面,头顶上轰鸣的列车还有夹带着沙石的风,便似乎都离远了,不太要紧了。
父亲把车直接推进医院的职工停车处。医院门外有为病人准备的停车场,但那是要收费的。父亲尝试着同看守车棚的老人寒暄。老人起初一脸警惕,父亲说他在卫生局工作,老人绷紧的面孔舒缓了些。团团的白气从父亲口中滚出来,扩大着,然后就消散了。两条青色的鼻涕,从鼻孔一直拖到唇际。我觉得,这是多么有趣呀,原来父亲也会像我一样拖着鼻涕。
医院里永远充满来苏水的刺鼻气味。我特别害怕这股味道,每次闻到它,我便联想到打针。我不怕吃药,却害怕打针。冰凉的棉签儿在屁股上画着圈子,一圈一圈,令人恐惧万分,浑身肌肉都绷紧了,准备着准备着,针头果真扎了进来,未必很疼,但心里还是会猛地一颤,眼泪立刻就要往下落了。
父亲原本是医生,后来做了老师。他的医术或许比给我看病的大夫还高超些,因为大夫不住地问父亲:老师您看呢?开什么药呢?我的生杀大权,其实是掌握在父亲手里的。
令我恐惧的事情果然就发生了。
我依偎着父亲坐在注射室门口的长凳上。初春时节,医院里的病人似乎格外地多。等待注射的队伍排得很长。除我之外,还有另外几个孩子,都木讷而沉默,好像任人宰割的羔羊。我却不停纠缠父亲,试图说服他不打针。我说我可以吃药,多苦的药我都不怕。就是不要给我打针。我没哭,但做出了强忍泪水的样子,尽管我内心丝毫没有要哭的念头。
父亲看着我,眼神愈发地纠结,我于是纠缠得更卖力,绝对算得上是无理取闹了。父亲却皱起眉,似乎真的在思考打针和吃药的取舍,那青色的鼻涕,在不知不觉中又淌了下来,越拖越长。
又过了一阵子,父亲自言自语:吃红霉素吧,不过可能会刺激胃的。
我立刻说不怕!我很勇敢的!不怕肚子疼!
父亲笑起来,纠结的眉也在瞬间舒展开了。他定是看穿了我,可还是抱起我,向医院外面大步走去。
父亲从来就是没有原则的人。他惯坏了我,使我长大以后辜负了他。
2
高考过后的那个夏天,对一个首次在暗恋中失败的孩子而言,简直是一辈子里最空虚的夏天。似乎世界上再不会有任何有意义的事情了。多年之后,当我遇到一些这样的少年,把一厢情愿的痴情当作人生唯一的意义,我总是斥责他们的愚蠢和自私,不带一丝的怜悯。那时我常常故意忘记,其实自己也曾和他们一样。
一个异常闷热的下午,窗外很昏暗。想必北京的污染那时就很严重,白天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云,整座城市仿佛永远都被混浊的雾气包裹。父亲躺在床上看报纸,我缩在他床头的沙发里,望着房顶那些唐山地震时留下的裂缝发呆。不知不觉中,我那自私的烦闷,突然膨胀得不可收拾了。终于,我对父亲说,我觉得生活没有意思,如果立刻就死去的话,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父亲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我告诉他,没有人会喜欢我。
他大笑。他说这没什么,你还太小,不懂得喜欢这件事。
大学一年级,我有了女朋友。父亲万分喜悦,催着我把女友带回家。然后非常热情地接待,态度甚至有些卑微,完全没有家长的威严。我突然想起一年前那个闷热的午后,随即意识到,我当时的那一点点浅薄的痛苦,已经深深刻在父亲心里了。尽管后来连我自己都忘记了。
那一阵子,我突然特别恋家,盼望周末的来临。父亲总是准备了丰盛的饭菜。我喜欢父亲做的四喜丸子和红烧肉,今天想起来,那仍旧是绝世的佳肴。
吃完饭,我们一起看电视,直到深夜。其实真正的观众只有我,父亲早已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睡着了。有时他边看电视边读报纸,此时那报纸便盖在他胸前,他有节奏地吹气,那报纸的一角就跟着颤动,老花镜后面闭住的双眼,被放大得有些不真实。
星期天的上午,我们会一同去公园散步,有时是天坛,有时是陶然亭。父亲总带上相机,他喜欢拍照,我却很反对这费时费力费表情的活动。我若不迁就他,他的相机便总是派不上用场。可他还是一直带着,默默等待着我施舍给他几秒钟时间,和一个笑脸。他偶尔不经意地说起我小的时候,说我那时是多么地喜欢照相。
星期天的夜晚,吃过晚饭,父亲总会亲自送我到公车站。等车的人很少,路上的车却很多。车灯成双成对,在眼前川流不息。远处林立的楼房,由于缺乏灯光,高大得有些诡秘。那些斑驳的灯光后面,是渗透着深红色的黑。那是北京夜晚特有的颜色。
车虽然多,我要乘坐的公车却步履姗姗。车上很空,不难找到座位。隔着玻璃窗,父亲仍在视野里,好像故意变得行动迟缓。
父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渐渐融进那一片斑驳的灯影中。
3
大学二年级的冬天,特别地冷。
下雪了,整个清华园被漂得雪白。大家集体逃课,围着宿舍楼打雪仗。勇武的男生,索性端了整脸盆的雪守在阳台上,专等有女生从楼下经过。聪明的女生夺路而逃,不太聪明的——也许是有性格的——银装素裹地站在原地怒目瞪着楼上,结果招来更多的雪球,最终还是逃了,不过损失却格外惨重。
我正和隔壁宿舍厮杀得难舍难分,父亲却来了。他带来了大包的冬装。
我有些难堪。我不是小孩子了,同学们会怎么想呢?我面红耳赤地敷衍着父亲。
父亲看出了我的难处。他说要立刻赶回家去,边说边开怀地笑,嘴角还挂着些冰碴。从我家到学校,平时两个小时的车程,下雪的日子,恐怕要加倍了。
我忘了留他吃午饭。
我站在阳台上继续厮杀,父亲走出楼门口。臃肿的身影过了小桥,蹒跚着,在隔壁宿舍楼的拐角处消失,留下一串又深又大的脚印。
我突然注意到了那串脚印。赶下楼去,赶过小桥,隐约又看到那身影,正经过十食堂的大门。我奋力追上去,叫住他,叫他同我一起吃午饭。他回转过身,更加开怀地笑。他两腮正通红着,鼻子下面又拖着长长的清鼻涕。我小时候见过的。此刻,却没那么有趣了。
4
和我的同学们一样,我也要出国。出国便有一片广阔的天空,任我自由地飞翔。
为了签证,我准备旷一整天的课。我提前一天赶回家,家距离大使馆更近一些。前一天晚上,我把闹钟设在五点。第二天一早,闹钟响起来,却已经是七点了。我怀着要谋杀闹钟全家的怒火,匆匆赶到大使馆门口,却见父亲正坐在从家里搬来的小板凳上。他告诉我:他拿到了最早的号,大使馆一开门,我马上就可以进去了,也许还赶得上下午的课。
我突然明白,闹钟是无辜的。
我从父亲手中接过小纸片。他的手冰凉而僵硬,好像凉台上冻僵的萝卜。他的眉毛上凝着霜,那眉毛原本就是花白的。他何时就等在这里了呢?我不敢想。
5
我到美国的第三年。父亲来探望我。
他初来的时候,任何事情都觉得新鲜。每逢节假日,我便驾车带着他四处游荡。
父亲又问起我女朋友的问题,我说吹了。我喝了些啤酒,借着酒劲儿,为自己找了诸多借口。酒精有丰富表情的作用,我的表演很出色,就像小时候,在注射室门口。父亲沉默了一阵,然后钻进厨房。整整一周,他每天给我做我小时候最爱吃的饭菜,却不如何同我交谈,他的兴趣仿佛都被世界日报吸引了。直到周末,我开车带他到海边,对着落日,他似乎犹豫了许久,终于提起我在国内曾经要好的同学来,其中也有漂亮的女生,还没结婚的。过了这么多年,父亲居然还能掌握她们的行踪,这让我很意外,并且感到莫名的紧张。我告诉他,我还不太想回国。父亲连忙讪讪地笑,说了好几遍:只要你开心,我就满意了。
他的声音那么小,也许是海的波涛过于汹涌了。我们坐在一截断木上,看一轮硕大的夕阳沉到云里。
我们原本期盼着看它落进海里,可天边却总是堆着些云。
没过多久,父亲开始觉得闷了。他经常告诉我,他的身体不舒服。他怀疑自己得了各种疾病。父亲原本就有些疑神疑鬼。也许,所有的医生年纪大了都会如此,此时的他越发地寂寞,这疑虑就越发严重起来。
我有些不耐烦了。我带他去看了几次病,医生似乎比我更加地敷衍。父亲很不满意,他开始认为美国不好,美国的医生也没水平。他更加频繁地抱怨,我于是更加不耐烦。我的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抬杠般的。
父亲依旧依顺着我。我发火,他便不再言语。
他仍旧给我煮我最爱吃的四喜丸子和红烧肉。摆满一大桌,他低声下气地说,他想回国去了。
我是不能深入机场的,只好把父亲托付给一个不认识的中国人。父亲脚步很犹豫,不停地回头。尽管如此,他还是紧跟着那个陌生人,生怕被丢下了似的。人家当然也并不如何耐心。父亲终于跟着他走远了。提着黑色的提包,退休老干部的样子,和旧金山国际机场的装饰,有一种奇特的反差。
机场大厅的地板明亮而光滑,我却有些迈不开脚步。我决定等到飞机起飞才离开,尽管我弄不清楚,那飞机到底在哪儿。我走出密闭的机场大厅,能听得到飞机起飞的轰鸣声。然而太多轰鸣声了,一阵接着一阵,我不知道哪一阵才属于我和我的父亲。
6
我回到家里,在书桌上发现了一个信封,那是父亲留下的。里面没有信,只有一摞黑白照片。照片上都是童年的我。那时的我笑得很夸张,非常二百五的样子,手里举着五分钱的牛奶冰棍儿,膝盖上还涂着紫药水儿。
有些照片上也有父亲,头发是漆黑的,脸上也很平坦,没有现在那许多纵横的沟壑。
7
父亲回国后不到半年,我开始热恋。我拥有了崭新的生活,美国毕竟是好的,这里的天空很宽阔,由得我安逸地飞翔。
父亲却突然写信来,他被诊断出了癌症。
我赶回国,帮助他联络做手术的医院。他比以前苍老了很多,也更加优柔寡断。
我满心焦急。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父亲却一直拿不定主意去住哪一家医院。越分析,就越发觉得,每家医院似乎都是一个陷阱,每个大夫似乎都是庸医。拖得久了,医院的病床也不是随时都有的,大夫们的态度也愈发冷淡。
我急了。为了父亲的手术,当然也为了我快要用光的年假。
我去住院处送红包,一百美元换来当天的床位。我高着声音替父亲做主,我替他收拾行装,立刻就要把他送进医院里。
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里,身体微微蜷缩,一脸的犹豫,眼神里甚至有些委屈。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我们一起看电视时,他坐在这沙发里,捧着报纸打盹的样子。现在的他,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的。我狠着心,不由分说地把毛巾、牙膏和肥皂放进脸盆里。
父亲恳求我,在住院以前,能不能再去游览一次陶然亭公园。他使用孩子般的语气,如今他的头发几乎是全白的。
我点点头,他喜形于色。
他快步走进卧室里,转回来的时候手里握着那古老的相机。他用试探的目光望着我,有些忐忑。
我说带着吧,我也想照相。他快乐极了,我却一下子落下泪来。原来真的要落泪的时候,是不一定需要多少表情的。
陶然亭的柳树刚发芽。早春的季节,园子里仍旧是光秃秃的,只有那湖水散射出些许动人的光彩来。我们不停地照相。枯黄中带着点绿色的草地,刚发芽的柳树,有些动人却又有些寒冷的湖水,都用作了背景。
天很快就暗淡下来,起了风,仍旧带着冬天的凌厉。
我把父亲送进医院,他的病房里很温暖,但充满了来苏水的气味。病房里还有别的病人,四处悬挂着点滴瓶子,纷乱地纠缠着的管子,运输着食物、氧气、尿液,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父亲的眼神并不如何坦然。我知道,他愈发地恐惧了。
晚上九点,探视时间结束,我必须离开了。父亲终于又犹豫着开了口,他说他仍旧觉得这家医院不好,那将要为他动手术的医生经验不足。他恳求我为他换一家医院。
我知道他担心的是手术,而非这家医院。我果断地告诉他,据我的了解:这是动这种手术最拿手的医院,那医生也是最有经验的。
父亲仍旧恳求我,说也许可以不做手术。应该试试放疗或者化疗,或者中药治疗。他说他在报纸上读到很多广告,似乎很灵。
我不耐烦起来,说:“你是医生,怎么会相信那些骗人的广告?既然来了,就在这里治。”我的声音有些高,周围的病人和家属都看向我。
父亲连忙说好,就在这里动手术。这句话他重复了好几遍,似乎再无任何怀疑。
护士把我赶出病房,我却突然担心起来。这一晚,恐怕父亲是无法入眠的。
我走在街上。风更加大起来,已经完全是冬天的风了,没有丝毫春的气息。冰凉的颗粒落到我脸上,竟然下雪了。
满街的车灯,车灯后面是繁华的都市。多了很多霓虹,就添了不少色彩。但背景却仍旧是那渗透着些红色的黑。那是都市特有的颜色。
我又想起五岁那年,在医院注射室门外的事情来。那时,我祈求着父亲,就如同他刚才祈求着我。父亲抱着我,凝着眉苦苦思考。而我,却没有耐心,至少做出些在思考的模样来。
父亲什么事情都依顺了我,我却从不依顺他。我逃去很远的地方,寻找一片自由的天空。
我想回头再看一眼医院。我却实在没有勇气回头再看一眼医院。如果父亲能够原谅我的话……
我把医院甩在背后。我离它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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