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从隔壁传来,像人被掐住咽喉时奋力挣扎的结果。紧接着桌椅倒地、玻璃破碎,夹杂着拳头击打肉体的沉闷声,以及女人凄厉的尖叫和哭泣。
我颤抖的缩在角落捂住耳朵,妄图将自己和周围隔绝。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门缝,害怕那人会丧心病狂的闯进来。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知觉,没了声响。只剩下那人的咒骂和拳头。好一阵,外面终于平静了。
“哒,哒,哒”逼近我的耳朵,我的全身都在叫嚣着“快点逃,快点逃,要不然你死定了”。可我大脑一片空白,双腿酸软无力连站都站不起来,呼吸急促,眼里泛泪。
“嘎哒”一声,门把手扭开了。
我死定了,我死定了,我死定了!
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睁着眼面无表情的望着天花板。僵硬的指节抓着被单。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忘不掉。
女人是我的母亲。淳朴善良的女大学生好心送人回家,被一棍子敲晕。再一睁眼,就到了山的那边还是山的我的家。才开始的那几天,流不完的眼泪使得女人的一双眼肿成一条缝。女人的号啕大哭声嘶力竭把她送进铁门紧闭的屋里,她脚踝上有一根长长的铁链,刚好够她到窗户边取食物。
那人有时一天来三次,有时三天都不来。女人受不了自己的未来是没有尊严的像牲口一样随处大小便的依附别人生存的生活。一天天过去,不吃不喝使得她像一具干瘪的尸体。恍惚中,她听见有人在耳边用一种极其得意的口吻说:“女人嘛,不能惯着。”
再一睁眼,女人躺在一张破旧的床上,脚踝的红痕渗着血。黄土敷的墙上坑坑洼洼,头顶上的灯泡明晃晃的照着她那张惨白的脸。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哭闹。
门被推开,一个男人跛着脚进来把饭往桌上一放,贪婪的打量着猎物,恨不得下一秒就把人吃入腹中。那人笑着说:“你乖乖听话,我们好好过日子。”
“求求你,我求求你,”她听出来了,是那个人,“放我走吧。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她哽咽着乞求着。
不知是哪一句话触到男人的神经,他像一条失控的暴龙将女人逼到角落,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手上突起的青筋说明了他的愤怒。他狰狞着迫使两人对视,咬牙切齿一句一字的说:“你是我买来的,你跑一次,我打一次。”末了,一甩手印了一个红色手掌在她脸上。
门又被锁上了。
泪水濡湿了一大片的枕头,天边泛起白光,要天亮了。我有一段时间没梦到哭泣的她了。她对我,总是温柔的包容的。即便是她憎恶那个男人,恨不得他去死,也从未将这些仇恨分给我一丝一毫。
她爱我。她用木棍在黄土上教我认字,用一种凝视宝物的眼神凝视我;她用瘦弱身躯抵挡一次次突如其来的暴行,用一颗保护生命的心保护我;她用善良坚韧培育我,用一双造就翅膀的双手造就我。
如果不是我,她早就逃离了这个炼狱般的地方。
那人要出门一趟,大概两三天。他觉得女人已经被驯服,或者是被他打得不敢有任何其他的想法。他甚至连常用的脚镣都没拿出来。女人求救过,村里人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也是,村里一半女人是这样来的。女人逃跑过,男人发现后带了十几个男人围追她。她连一座山都没翻过就被抓回去。男人暴怒,把女人双手一绑吊起来,用鞭子狠狠地抽,一鞭子下去必见血。女人的哭声在凄凉的夜色里孤独。
没过多久,女人怀了小孩。女人的肚子日益变大,她逐渐变得温和。孩子落地那一天,男人锁着门到村里溜达。女人因疼痛而苍白的脸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她双手紧紧抠住墙壁,卯足了劲儿向前起。如此好几次,墙被抠下来好几块。孩子和着一摊血出来了。她颤抖着双手去剪脐带,用毫无血色的嘴唇触碰这个刚刚降临的天使。血脉让她爱她。
从女人到这里,身上就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了,新伤覆旧伤,新伤变旧伤。男人不喜欢女儿,女儿是别人家的。他想要一个儿子传宗接代。男人有时喝醉酒回来对着母女俩拳打脚踢,女人蜷成一团护着她的女儿。
男人走后,女人计划过无数遍的出逃终于可以实施。她心惊胆战的收拾着行李,不过是几天的口粮。夜幕低垂,她看着甜甜入梦的女儿,一咬牙狠心关了门。她越走越远,又想起女儿软软糯糯的叫妈妈。如果她走了,如果那人回去发现她不见了,女儿怎么办?会被卖到其他村,还是直接被打死?她不敢想。这一心软,她又回去抱了女儿。
怀里的女儿还睡得香甜,丝毫没有感觉到暴风雨的来临。女人整整走了两天,脚上打起水泡,一走就疼。可她不敢停。女人看到那条通往外面的路,笑了一下。路边停了一辆车。女人还未走近就惊恐的往相反的地方跑,那人是村里的!男人居然从车里跳了出来,一边在后面大声咒骂一边向女人追去。
女人这次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男人不会把女人打死,他还想要一个儿子呢。
我带了两束花去墓地,她离开我好多年了,又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蹲下来看她,她的头发长长的垂在肩膀旁,一对梨涡若隐若现,充满笑意的眼睛透过镜头凝望着我。
那是她上大学前拍的照片,是她对新生活的期待,是她落入深渊的开始。
我十四岁时,我妈把他杀了。他的酒被下了药,我妈一刀直捅心脏。她一脸血走进我屋里,轻轻的把我摇醒,温柔的带着甜甜的笑说:“宝贝,妈妈爱你噢。明天妈妈带你去找外婆。”我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有滚烫的液体落在我脸上。第二天一早天还微亮,我妈就带着我走了。
我看见地上滴的血,什么话都没问。
村子在我背后逐渐消失,我妈让我和她一起使劲儿挥手,像是要和这样的生活一刀两断。
我妈很高兴,我看得出来。她眼睛里面溢满了欢乐。她在火车上不断和我讲她小时候的事情,她从未讲过,我听得津津有味。火车进站时,她拉着我的手,不断问我,你外婆还认得出我吗?顶着要哭了的笑。
她哆嗦着去敲门,牵着我的手不断发抖。我好乖,安慰她:“妈妈,外婆她爱你。”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我只想安慰她。
门一开。一头白发的老妇人愣住了,像是不相信一样,她抖动着肩膀伸出手摸到我妈的脸上,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妈!“我妈抱着外婆号啕大哭,她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心酸难受都哭得干干净净。女儿会在母亲面前无畏的哭泣,母亲是包容的沉默的大树,永远爱着她的孩子。外婆不问我从哪里来,她给我和妈妈买许多新衣服,把来时的那一身烧掉了。晚上的时候,妈妈睡在中间。外婆搂着妈妈,妈妈搂着我。外婆还会讲许多故事,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外婆她还拍拍妈妈的背,像妈妈哄我睡觉那样。我好喜欢外婆,我好像就这样生活下去。
两个多月后,穿着警服的人来到外婆家中,带走了我妈。外婆和我妈都很平静,早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我妈紧紧抱着我,像是让我嵌在她身体里,她摸着我的脸,“宝贝,以后和外婆好好生活,要听外婆的话噢。”又把我松开,“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对外婆说:“妈妈,女儿不孝,不能照顾你了。“
那一刻铺天盖地的恐惧感向我袭来,这比任何一个挨打的时刻更让我害怕。我就要失去我妈妈了,对吗?这个世界上最最爱我的人就要离开我了,对吗?我像一头小野兽,想要撕碎这些坏人。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趴在外婆怀里哭泣,眼睁睁看着妈妈从我眼里消失。
一周以后,我失去了妈妈,外婆失去了女儿。
我放了一束花在我妈旁边的墓地,那是我外婆。外婆说了,她要和我妈紧挨着。她要保护她的女儿,不让她被坏人骗去。她要她的女儿做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儿,永远健康,永远快乐。
妈妈,十二年间,我没有一刻停止想你。今天我在微博上看到一个视频,我想起你了。我才一点开,那女孩凄惨的哭声让我全身发抖着流泪。如果我沉默,是不是就没有人知道你经历的绝望?如果我沉默,那一伙将你卖到山村的人贩子是不是更加嚣张?如果我沉默,是不是大家都在沉默中失望?如果我沉默,是不是可以将这一段事情尘封换我夜夜好梦?如果我沉默,是不是我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
我要这个世界听见你原本该拥有怎样灿烂美好的未来,我要每一个视而不见的冷漠灵魂夜里难眠坐立难安,我要你永远平安。
妈妈,我好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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