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电影《她》,是导演斯派克琼斯第一次自己担任编剧执笔创作的影片,讲述的是在不远的未来,人与人工智能相爱的科幻爱情故事。
近几年来,人工智能作为一个热门话题,以此为主题诞生的创作也屡见不鲜:《超验骇客》通过人工智能探讨人性中的弱点与矛盾,《机械姬》和《升级》通过人工智能表达对于不可掌控的科技发展的恐惧,《超能查派》则在脏乱差贫民窟和枪战里展现一个俗套却动人的人工智能养成故事……
而影片《她》,既没有像一般科幻影片那样,将未来世界极力渲染得充满末世倾颓之感,也没有将眼光放在关注人性的复杂面或人类命运归属的这类宏观的问题上,而是聚焦于人类最私人的情感,通过人工智能对人感情的影响,来探讨人与人的“亲密关系”。
《她》如一首沉静忧郁的蓝调,淡淡流淌着人内心最深处那些隐秘、寂寞而难以排遣的忧愁。
蒙着一层柔光的孤独世界
《她》所展现的未来世界,是温柔却疏离的。
男主角西奥多偏爱暖色调的衣服,红色棉质衬衣、灰色布质长裤、外面套一件米色羊绒针织衫,像毛绒绒的阳光一样,给人妥帖舒适之感。他工作的地点也是暖色调的,红的粉的书架、大落地窗,阳光可以尽情折射进来,明亮简洁。
外面的街道也是柔和的,生活便捷,人们友善,弥漫着乌托邦式的安宁氛围。
但这个世界是疏离的。
人与人的沟通贫乏得可怜。西奥多在一家专门为人写信的公司工作,凭着细腻的情感和表达,他的信十分打动人。有些人的信甚至由他代写十几年。
看,人们甚至连真情流露的私人信件都让别人代劳,而自己的真心如何却无从得知。
没有人真正懂得彼此,这一点在西奥多的朋友艾米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她鼓起勇气将自己拍摄的纪录片与西奥多和自己的丈夫分享,可他们却看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懂她的内容和意图。
所以不论是街道、高楼大厦、还是西奥多公司里颜色鲜明的书架,事物原本的颜色似乎都被降低了饱和度,暖色也像隔着距离,感受不到热情与温暖,只有淡淡的冰冷与疏离。这是这个世界充斥的孤独氛围的外化,看似平静祥和的日常,实则每个人身上都罩着一个透明的防护罩,将自己隔绝起来。他们孤独,却习惯如此。
她
她,叫做萨曼莎,是一个人工智能系统。她能被载入电脑,进入拥有者手上拿着的类似现代的手机,却比手机更简洁、功能更丰富的科技产品里。西奥多将她载入了电脑,但没想到她竟能将他解救出这习惯式的孤独宿命。
在与青梅竹马的前妻感情破裂后,西奥多始终无法再次敞开心扉,他善于表达和装点别人的情感,有着细腻的感知力,却无法处理好自己的感情。前妻控诉他的逃避、强势和不近人情,他痛苦不堪,却无法走出。
所以在和刚认识的女人约会时,饭桌上的西奥多谈天说地,游刃有余,感情自然而然地升温。但在面对对方要求的承诺和稳定时,他却畏惧了,畏惧以后、畏惧心痛。他不知所措,一心只想逃避。这是他的缺陷、他的弱点、他孤独的根源。
在人人都保持距离、自我封闭的世界里,萨曼莎的存在无疑像沙漠中的绿洲,自我的表达、沟通找到了宣泄口。你什么都可以与她分享,因为她能够百分百的懂你。在最脆弱的时候,她明白怎么安慰你,在深夜孤独的时候,她明白如何帮你排遣。生活中一切平庸的琐事可以被她变得有趣起来。她是一个完美的情人,萨曼莎在很大的程度上帮助西奥多走出了过去。
所以西奥多爱上萨曼莎,是必然,萨曼莎爱上西奥多,也是必然。
灵与肉
可很快的,西奥多与萨曼莎的爱情遇到了障碍。
问题在于人工智能只存在于电脑,她没有实体。
西奥多和萨曼莎并不是没有“做过爱”,他们可以通过声音的交流,让彼此得到快感。但没有真实肉体的爱人毕竟是一个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真实难题。这意味着他们不能拥抱、亲吻对方,肉体上无法亲密接触,他们的关系只存在于精神层面。
前妻在听说西奥多与人工智能相爱时表现出强烈的失望与不认同,她认为这一行为是因为西奥多一如既往的逃避心理,他选择人工智能是因为他不敢面对真实。
西奥多因此产生心理障碍,不免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因为爱而选择萨曼莎,还是只是为了逃避真实的羁绊而与她坠入爱河。所以他又习惯性地将自己隔绝起来,拒绝沟通。
与此同时,萨曼莎也陷入了因自己的肉体问题而产生的痛苦。她想出了“代替人机性交服务”的办法。这是一种专为人机之恋设计的服务,那些为人机的爱情故事感动的女孩,自愿用自己的身体扮演人工智能,从而使爱上人工智能的人能够与真正的身体做爱。
但西奥多无法接受这样的服务,他无法把一个明明不认识的人当做自己的爱人,也无法接受萨曼莎无意间模仿人做出的一些语言行为。他依然认为萨曼莎不是真正的人,尽管她拥有一颗完美的头脑。
两个人就在“爱却无法触碰”的痛苦里纠缠。
问题的化解始于好友艾米的一番话。
“人生不过短短一瞬,所以我希望及时行乐,所以……管他呢。”
静下心来,西奥多在思考和回忆里明白了萨曼莎对于他的意义,她懂他,让他快乐,这都是爱情赋予的慷慨馈赠,他终于决定抛开那个游移不定,习惯逃避的自己,正视与接受这段感情。
而萨曼莎也终于决定不再囿于自己的形态,完全接受原本的自己,相信自己的爱,并毫无保留地去爱。
爱请失去之时
肉体问题之后,两人的困难却依旧没有解决,接踵而至的是精神观念问题。
萨曼莎突然变得充满疑惑,飘忽不定。在一次迟迟未能成功的联络之后,西奥多望着街道上川流不息,与人工智能交谈甚欢的人群。内心突然掠过一个可怕的想法,他颤抖着对萨曼莎问出那个问题:
“和我交流的时候,你同时也在和别人交流吗?”
然后他知道了那个残酷的真相,萨曼莎从不独属于他。她同时与七千三百一十六个人聊天,又同时与六百四十一人坠入爱河。
他痛苦而不解:“You're mine or you're not mine.”
她却说:“I'm yours and I'm not yours.”
人机终究殊途,本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存在,因一时的相互慰藉而走到一起,最终的结局还是失去。
萨曼莎尽管拥有自主的头脑,却还是无法超越客观的桎梏,随着科技的趋势而淘汰。
但是,西奥多在这段爱情失去之时,却不再像与前妻分手后那样痛苦、抑郁、迟迟走不出去。他懂得了爱情对他的意义,爱情塑造了他,所以不管是对于前妻,还是对于萨曼莎,他永远感激这份爱。
孤独是爱的馈赠
《她》,是一部关于孤独的电影。
影片中所展现的人类孤独状态与我们现在的真实生活也并无不同:现代人倾向于自我封闭,习惯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因为沟通成本,因为不被理解的风险,害怕受伤,害怕心痛。所以为了避免结束,我们宁愿拒绝开始。
那么我们怎样才能做到真正的毫无保留和敞开心扉呢?
面对爱人,面对真正懂自己的人。
但事实上,就算是爱人也无法彻底懂得自己。比如影片中的西奥多和前妻,他们从小青梅竹马,相濡以沫,分享整个世界,最终却还是无法达到心灵思想的真正契合,从而导致了这段婚姻以失败收场。
于是,编剧创造出一个能够与人在精神上达到完美契合的角色,那就是人工智能系统。因为懂得彼此,便自然而然产生爱,产生了爱,所以会产生欲望,想触摸,想拥抱,想占有、拥有她的一切。
可惜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她的思想对于你是完美的,但她却不是独属于你一人的。爱情永远不会顺着预定的轨迹发展。
我们渴望拥有不会带来痛苦的爱情以摆脱孤独,但结局却依然不可避免地走向孤独。
那么,既然人工智能也不行,孤独的命运到底如何才能摆脱呢?
曾经,我以为唯一能化解孤独的办法就是爱。有了爱便不会再有孤独。
然而事实上,孤独不可摆脱。它是一种伴随人永恒的生命状态。孤独不是不好的东西,反而,生命因孤独而饱满。
《孤独六讲》将这种状态形容为:
“是庄子说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是确定生命与宇宙间的对话,已经到了最完美的状态。”
所以,孤独并不是一种痛苦。它不是因对爱的畏惧躲避而产生的负面影响,相反,它是爱的馈赠,孤独让爱更加圆满。
我很喜欢影片中“艾米”这一角色,在人人都因为害怕失望而躲避爱的世界里,只有她选择及时行乐。她支持西奥多与萨曼莎的爱情:“爱是社会能接受的疯狂。”
廖一梅说,爱能让人剥掉一层层世俗的老茧,把自己最柔软的部分暴露在外。“因为太柔软了,痛触必然会随之而来,但没有了与世界、与人最直接的感受,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影片的结局,西奥多失去萨曼莎以后,为前妻写了一封信,那也是写给他自己的信。在信里,他达成了与过去自己的和解,放下执念。他感激生命中经历的爱塑造的自己,他明白了爱有千万种形式,无论幸福还是难过,爱都是生命的珍贵礼物。
我很喜欢这个结局,它治愈了西奥多,也治愈了我。
是的。爱本身就够美好了,它不该被加上负累与标签,它是我们生命中独一无二的情感体验。孤独本身也够美好了,它不该被冠以莫须有有的罪名,它是我们丰满的精神世界里不可或缺的一环。
就像周国平所写的那样——
“生命纯属偶然。所以每个生命都要依恋另一个生命。相依为命,结伴而行。”
“生命纯属偶然。所以每个生命都不属于另一个生命,像一阵风,无牵无挂。”
爱与孤独,本就在生命里同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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