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的时候还在跟老吴和老梁聊天,他们俩喝酒喝得早,走得就早,也叫他早离开。手机没电了,就拎着外套出门了,这个时候的首尔已经挺冷了,他戴上耳机听歌,搭上地铁。
回去的路上,收到韩国同学的短信,今天的汉语课先不去了,有些事情。
他回复了好的,也没有多问是什么原因,就索性直接倒了六号线回了家。
夜里有点飘起小雪,纪景之赶紧蹭了几步上坡路,到家进了屋,过道的公共小电视声音有点吵,凑过去看,一直在循环播放着一条重大新闻,这才发现原来出了大事。
嗯,上一次还是金家人搞出来的大新闻,仿佛导弹还没轰着延坪岛边上的小鱼小虾,这边就已经开始防空警报了。
他关了卧室门,明天早上没课,懒得洗澡,一遍又一遍刷手机新闻,好像整个世界都炸了锅。
第二天,老吴就过来了,平时老是嘻嘻哈哈,可从见过他这么正经,他说,
“我要去一趟德国。”
“去啊,小睿在德国想你了吧。”
“不是。”
听了这话纪景之很迷茫,刚要问老吴怎么了,他也不说话,神色凝重,皱着眉头像是真的遇上什么苦事化解不开似的。
老梁也来了,纪景之唧唧歪歪挪到老梁脸跟前想一问究竟,可是他也一脸凄然摆了个苦瓜脸扔给自己,“到底怎么了?”
老吴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还是老梁给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他出去。
隔着一间屋子的距离,老梁终于开口,“小睿,她……”
“她怎么了?”纪景之好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下一秒就又被他生生咽回去了。
“她……”老梁又是吞吞吐吐,张开了嘴又合上了,手里的手机被他按掉了无数个电话“小睿晚上回宿舍的路上……遇到一伙儿难民……就是那种大胡子的,你知道,德国最近也乱,那帮人就……对小睿干了那事……”老梁这样平时大大咧咧的人也难以启齿,纪景之如同遭到了雷劈,瞬间明白了过来。
那伙人大多数都是中东过去的,纪景之突然觉得不寒而栗,没什么别的办法,只好陪着吴晓办了手续,好让他尽快去德国见到小睿。
他们几个大老爷们都知道他俩这样分隔两地也好几年了,吴晓来了韩国当交换生,倒是方便了出国去见远在德国留学的女朋友。而自己和老梁两条光棍却只能唉声叹气地网购,好在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不过,
回国依旧是苦行僧一样的日子,学院里的异性基本仅限于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了。
他倒没十分在意这个,倒是又有个事情让他心里一震,他因着老吴的事情查了德国当地的难民收容点,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死了。
Google地图上的小红点密密麻麻看得整个人都不好了,1996个,这比咱自己国家的高速收费点还多呢吧,看得他密集恐惧症都快出来了。
可是这不是重点,这很他姨的危险啊!
嘴里骂着,就又想起来自家小姨了。说起这个小姨,她刚跟小姨夫领了证没多久,就自愿报名参加了去中东地区服务的无国界医生组织。
这,让小姨夫,让我们家怎么忍。
好像想多了,不过,她倒是也跟他关系还不错,才撂下手中的手机,她就又发来视频聊天了。
“小子有事找我?”他才惊觉回神,反应过来,刚刚无意中点了视频聊天邀请的。
“哦哦,也没事,就是想问问你,在那边都挺好的吧?”
“没事啊。你也知道,这里的医疗条件,设备器材都有点老旧,跟国内是没办法比,但是挺过去也是没问题的。”刚听小姨解释了一下,也顺便想蒙混过去,纪景之就听到耳机里轰隆一声,“小姨……!”
“没事没事,我没事。”
“你快趴下,知道吗?”
“我知道了,你挂断吧,我估计……”他又听见有人喊她过去,“好像有伤员!我先过去……shit,又是个武装分子!”
他才明白,他们是医生,对待病人没有差别,可是,她们救援了之后,那些可怕的狂徒,还会更加变本加厉。
这世界,依旧是消不散的,化不开的,模糊不清的模样。
“你这么看着我,是对我的治疗有什么不满意么?”这个武装分子是个女的,裹着一身的黑衣,还有黑头巾,倒是没有连脸一起蒙住。她的眼睛很漂亮,可是始终没有说一个字,或者因为没有太听懂略带中国腔调的英语,或者是压根儿没见过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中国人。
小姨再继续开口,一方面是不想气氛尴尬下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想转移她的注意力,以便取出她身体里的子弹,“你可以叫我尹靖,我是这里新来的医生。”
她依旧没有说话,可能是感觉到疼痛了,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看样子是在硬忍。刚刚她一撞而击,医务室的玻璃碎了一地,好在附近没有什么人,她顺着窗框翻落了进来,一手捂着往外渗血的伤口,一只手里则是她们用来救自己命的枪杆子。隔壁病房的伤员都被惊醒了,而尹靖这一天刚刚接生的十几个婴儿也不出意料地同时尖声哭闹起来,他们同样裹着厚厚的头巾面纱的母亲们则不顾自己身体,全都冲过去保护自己的孩子。
那一刻,她已经自己走到了病房,迎接上了她们的目光——来自母亲的目光。
她看了看她们怀里的小婴孩,她们看了看她手中的枪。
“我是无国界医生,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尹靖也看见了她手中的枪,于是快步走上前去。
那女子和那些刚为人母的她们对视不久,便跟着尹靖离开了。
尹靖知道她并不是残暴恐怖的人,也许她还有一丝良知。这几天因为养伤恢复,她一直都在和这些难民伤员同吃同住,她还是不肯说什么话,只有在问她哪里还疼的时候,会简单的回答一句。
尹靖值班查看完病房,又注意到她。她一直也不肯进到病房,这几天也只是呆在注射室里的一张小床上凑合着躺下,怀里的是还不肯扔开的她的枪。尹靖实在看不下去,就问了一句,“你要回去了么?”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回答了尹靖的问题,“是。”
“不回家吗?”
“没有,不回家,没有家。”她回答这句话的时候,忽然看了一眼自己的枪,尹靖不懂枪啊火的,却也有些想明白了她这个动作的意义,她又问,“为什么不肯放下你的枪,这里又没有人会伤害你?”
“不,这是妈妈留下的枪。”
尹靖瞬间就完全明白了,她无法再回话,她被震动了,这是比在她自己手里没有一例因生产而失去孩子的母亲更震动的事情。救助武装分子也不是第一次了,看见武装分子再回过头来伤人的情况也经历过,可是尹靖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无能为力起来。
“你走吧,离开这里吧。”尹靖徒然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还会回来吗?”尹靖知道这是一句如此多余的话,可是还是想问一句,或许自己想用这句话抵消心底的无能为力。
她一声不吭,绕过尹靖,出门去了。
尹靖看见她跨出门槛,轻轻说了句中文“好自为之。”她知道她听不懂,即便是听懂了,又能怎样呢?
世界给她的善意抵不过她对世界的理解,好自为之对于她来说,又怎么能超越至亲骨肉的精神给予。
尹靖到最后,依旧只是无能为力。
老吴回来了,听说跟小睿一起出事的还有一名中国留学生,不幸身亡。
纪景之都不敢多问老吴,只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
回家打开电视机,新闻里正直播首尔百万人抗议,声势空前浩大,他烦躁地赶紧换了台,法国发生了一起恐怖袭击,好在没人伤亡,而再接着换台,美国正在进行新一轮总统大选,这是最后的时刻。
终于换到放着音乐的节目,好似心情略显轻松,他又鼓起勇气看了一眼微信朋友圈,尹靖写:“我有能力救了她,可是我放她走了。她还会回来吗?我不确定她还会不会回来,又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回来,也很纠结又不希望她再来,不管是因为伤病,还是武力杀戮。可是她终于还是回来了。”
那个女子和一伙生育完孩子出院的母亲再次相遇,背后是她们眼里的、她们所能见识过的依然战火纷飞的世界,面前则是彼此。
她们的目光再次相遇,焦点碰撞在一起的那一刻,有子弹射了出去,射中的地方是尹靖那天救治的她受伤的相同部位,并不是要害,但是足够一个母亲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并且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了。她漠然地盯着步枪射击的位置,又抬起头再次对上了来自那一位母亲的目光,最后视线定格在血液奔流出的地方,迎着尘光交织,有晦暗,也有反射的红亮。
而这时,首尔光化门广场上人头攒动,星光点点。老梁回了国,说是要帮老吴办点事儿,电话那头响起来,“梁文诗,回国了也不跟哥说一声。”
“嗨,这不赶着有点事儿吗?回头还得回去,还半个多月就期末考试了。”
“你过来,咱俩就喝一杯,就一杯。”
老梁赶过去,围着楼栋绕了两圈,才在北京大风里找到准地界儿。
因为四圈都是楼,围着这唯一的一间小酒馆外加几排平房,门口都转着圈地吹起转圈的风,卷着一地树叶也跟绕圈,跟此刻的梁文诗一样发蒙,再加上旁边一个九十年代模样的发廊门口立一黑白圆筒转灯,螺旋着闪光,晃得人晕头转向。
别说喝酒了,还没灌水就都能醉了。
“老板,我们要关门了,您先结下帐吧?”老梁他哥醉成一滩泥,早就顾不上交钱了,这活儿只能自动转移到他身上,“得,多少钱?”
“一共两百五。”
“得,一看这倒霉数,这倒霉人,真是没法弄,我没带那么多零钱,能拿手机刷吗?”
“行,你跟我到前台吧。”
“别,他妈的,你他妈的敢跟他走,你走了就别回来,离婚,马上离婚!……”
老梁没理他,估计是又跟嫂子闹矛盾了,他交完钱,回来架起这坨烂泥,就又听他叨叨,“我说文诗啊,你嫂子要跟我离婚,跟我说她不爱我了。”
“哎呀,不爱就不爱,离婚就离婚呗。”
“她跟一个戏子跑了,为了一个唱戏的,竟然不爱我了,我知道她一直没那么喜欢我,可是干嘛又跟我结婚,现在又要离婚,呵呵呵,我不明白,我去见了她爸爸,她爸爸说她跟她妈妈一个样,一辈子都不会安分。我嘴上不说,我心里苦啊。”
“那就离开她吧,离婚之后开始新生活。这样谁都好过一点。”
他们出了饭馆,前一天的雾霾被卷毛风一扫而走,老梁抬头看看头顶上清晰可见的星星,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每个人都在想着让自己好过一点,却或多或少没有想着让别人好过一点,这一点上,你我或许都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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