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原创非首发,首发《辛琳》,作者辛琳,文责自负。
01
副总监是一个四十五岁的女人,偶然看见过摆在韩总监桌子上的副总监履历表,不小心瞥见她的出生年份,连日期都紧张到没看清。平时不敢打听,不敢随意窥探她的年龄,今天竟然明晃晃地摆在这里,可自己吓破了胆,或者是原本就是没胆的人,只胆战心惊地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出生年份,就吓得赶紧转回头。原来她都四十五岁了。她是一个凌厉的人,行动简洁,讲究速度,她每天上班,将自己浑身上下收拾得很细致,头发一丝不乱,油光亮地向后梳,突出稍稍有点宽的前额,还有那根坚挺的鼻梁,她的鼻子很特殊,有点尖,眼眉稍稍弯一点,为她的相貌里添加进一点柔和。一个人的性格和相貌其实很贴合的,尤其在三、四十岁,情绪、性格基本稳定的这个时期。不过她组织员工讲话时,虽然表情看起来和善,微笑着,但是瞅着她整个面部,还是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就是不太舒服。
有些人一见面就觉得很和善,待人亲近,能替你考虑,有共情,能同理;有的人很柔软,你感觉不到他的喜好爱憎,但是没有不适感;有些人感觉不是太舒服,但是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还不一样,有些人松弛到整个人看起来很拉垮,给他剪裁合适的西装,他也穿不出挺拔,全身都是要落下去瘫作一堆;还有的人很精明,眼睛里盯着你闪烁出一种微微的笑意,貌似你就是他的猎物,你一定在他的掌控下、必须在他的把玩中,被他这么盯着,不由得全身汗毛紧一下,他有吸精大法?我咋觉得浑身冰凉冰凉的;还有的人呢,趾高气扬,一副他高高在上,你就是该他踩踏的,该他挑剔的……可惜,这样的人往往都有权力加持在身,还真有傲娇的本钱。
副总监总体管的事务很多,她平时还客气一点,安排工作时语气能柔缓一些,但是偶尔会有那么一刻,她情绪会最大限地释放一次,比如,前天,她就大发一通脾气。公司办公区是一个偌大的大厅,用玻璃幕墙隔成一个个独立的大办公室,每个办公室里一个团队,人员在自己的工位上工作。本来办公室里很安静,大家都在低头工作,突然尖亮的女声喊起来,受惊的人全体抬头一看,是她,副总监,站在门口整个人都绷直了,直接开骂整个办公室地所有人,骂的言语她忘记了,也不愿意、没心思原原本本记录,总之大意是这个办公室的人都是不省心、不省事、忘本的人。所有人抬起头,伸展出脖子,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看她骂人。听了一会才搞明白,原来是谁出去,或者进来时忘记带上玻璃门,导致房间里的热气外溢散失,这会让空调加倍工作,多消耗电,公司就得额外多付电费。她骂完,依然一副气愤填膺的样子,带上门走了,这边所有的人无痛无痒地低下头继续工作,工区里又恢复了安静,她对着自己的设计图看了半天,准备下手改动时,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她——副总监和她的前婆婆是一类人,刻薄,挑剔,满地忙着转圈,没见她具体做过什么事,却总以为自己操着全世界的心,担负着家族、公司全部的重担,自以为是一个非常了不得的人物,他们经常揪住一点由头,大大地输出一通雷霆怒火,歇斯底里一番,让人对她生出畏惧之心,凸显她高高在上的权力,再一次确定权力的主宰是她,你们都必须服从她。
只不过,她的前婆婆将一切心思活动展现在脸上,没有掩饰,所以,那张脸的表情肌长期运用的地方,层次非常丰富,一重重心机、心计在脸上折叠、循环,形成明显的山峦沟壑,起起伏伏的山峦沟壑,在一张脸上过多地汇聚在一起,凝固成一脸的尖酸刻薄;副总监呢,层级不同,比自己的前婆婆处理的段位高明多了,她对自己的表情很注意,掩饰得很好,平时不显山露水,一双眼睛弯弯,牵动着勾画精致的眉毛也细细弯弯的,看起来笑眉笑眼的,真实的想法藏在内心,脸上平坦、光润,注意润肤保养,化妆品及时地修补遮盖,再加上衣饰精致,她看起来很有神采,只是挤出来的笑容,和真心发散出来的笑容不一样,从心底里发散出来的笑容不容易退却,挤出来的笑容,随时收走,换一副容颜,她时不时地发一通脾气,将真实的内心显露无疑。
罢了,那是副总监,她的顶头上司。
韩总监是戴着眼镜,斯文又圆滑的中年男人,他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副总监,副总监在发号施令前,不忘记问问总监,而总监总是笑眯眯地说:“你说的对,我正想说,没想到,你都全说了。”然后哈哈一声大笑,副总监心满意足地转头安排。他们俩都是高居自己头顶的人物,他们俩配合得很好。她也不想深究里面的窍道,她只想埋头干活,每天准点上下班,扎实工作,按照设计要求出作品,然后顺利拿到薪水和效益。
02
日子顺遂,倘若不是前天被堵在门口骂了一顿,虽然骂的是办公室里的所有人,全体成员承受,那顿雷霆之怒平均下来,自己分担不了多少,可她的心情还是有点不爽,不然,她的心里现在可是乐得想要跟全世界的人分享她的欢快:她现在有了一笔不小的储蓄!前几天,她存这个月节余的一点钱时,看着银行打出的单子,仔仔细细数了好几遍,再存一百多万就能凑足整数两千万,两千万,足够交这个小阁楼六年房租的储蓄,多开心啊,这几年的工作和攒钱真是成效显著!她突然想大大地奢侈一把,换一个大点的房子,现在租住的小阁楼实在太小,房租快到期了,要不要退掉,换一个稍微大一点的房子,最好厨房独立开,有一个抽油烟机,她不必每天一大早蜷在女儿熟睡的枕头边做早餐,还能做点复杂花样的饭食,女孩子大了,准备的午餐精致些,她更喜欢吃。
下班路上,她开始浏览房屋出租的信息,她想找一个离公司近一点,距离孩子学校近一点的地段,房租还是要便宜些,最好找一个能见到太阳的房间,星期六的时候,睡个懒觉出门,伸伸懒腰,开门晒晒太阳,晒晒衣服被褥,晚上睡觉,盖在身上的被褥发散出一股太阳的味道,真舒服,自己现住的这个小阁楼,终年不见阳光,时间久了,被褥又湿冷又潮硬,人都住到发霉了。
晚上,和沅沅聊,咱们换一个住的地方,愿不愿意,没想到沅沅的胃口更大,她想住有两个卧室的房间,她要独自一个人住一间,睡在一张大大的床上,不要睡地板。她听班里的同学说,家里都有属于自己独立的房间,有一张大床,床上放着大大的毛绒玩具,晚上睡觉就抱着自己大大的玩具熊睡,她很羡慕,她也想和同学一样,睡一张大大的床,抱着她的玩具娃娃睡。
啊,小不点儿,还想自己睡,不和妈妈挤一块了。
“啊,你的床上,只要玩具娃娃,不要妈妈了。”她抱着女儿,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女儿扭扭身子:“妈妈抱一个这么大的狗狗睡!我抱我的娃娃睡!”女儿张开她的嘴巴,伸出舌头,两手弓成狗狗前爪的模样,她也扭扭身子:“妈妈就喜欢抱这个狗狗。”娘俩又嬉闹了一会,铺开褥子准备睡觉,沅沅写完作业睡了,她做好明天早餐的准备,也凑过去抱着沅沅睡了。
第二天晚上,吃罢饭收拾妥当,她又翻开出租信息,寻找合适的房子时,突然,电话铃响,看着这个号码,她的眼神冷峻起来,迟迟不接电话,女儿歪过头疑惑地瞅瞅她。
接不接,不接,她下着决心,不接,接了肯定没好事,可是不接呢,真有什么事,可怎么办,挣扎了半天,她还是没接,扔下手机,瞅着女儿的背影发呆,电话没停歇几秒,又响起来,女儿转头看看她,她看看女儿,无奈地捡起电话。
电话那头,还是那个急躁、虚浮的声音,
“姐!”
“嗯,这个月的生活费打过去了。”她机械地说。
“嗯,我知道。”
“没事,我挂了。”
“有事,别挂 ……你给我再打些钱,我急用。”
“我没钱,每个月给你转那么些生活费,逼得我们娘俩都吃糠咽菜,我每个月只能给这么多。”她气恼地说。
“我急用,你给我六千万!”对方依然执定一词
“我没钱,我一个月辛辛苦苦上班才能挣多少,每个月给你打钱,我还能剩多少,我和女儿还要吃饭!这五年你自己看看转账记录,你都拿走几千万了。我没钱,你别找我要钱!”
“你不给钱,我就到学校门口找崔荔沅。”
“不行,你不能,我真没钱啊!”
“六千万,半个月之内转给我!”
她急着哭喊起来“不要,不要啊!我没钱啊……”对方语气强硬,直接挂掉电话。
她沮丧地捂着脸,蜷曲着身子伏在地板上,怎么办?他要的是六千万,我只是存了不到两千万,怎么办?他要到学校门口找崔荔沅,他要对沅沅下手,该怎么办?
03
崔荔沅是沅沅以前的名字,她的前夫姓崔,孩子出生在六月份,正好是鲜红脆亮的荔枝上市的时节,她给起了一个名字叫荔沅,为此公婆俩一直很生气,没让他们俩给小孩子起名字,一直不待见沅沅。实际上他们起了,他们高兴地坐在桌边,商量要给小婴儿起名字,一个说要给孩子起什么娜的名字好听,另一个争执说要叫孩子什么什么梅才好……她一听都嫌俗气,坚持起这个名字,公公婆婆当时愣住了,婆婆变着脸问她:“孩子的名字定下了?”她低下头不看他们,坚定地点了点头,公婆两人气恼地摔手出去,再没有看孩子。后来,孩子在首尔上学,她有点拗,既然你们不要孩子,让我自己带,我养的孩子随我吧,她将孩子的姓改过来,随她的姓,叫朴荔沅。
女儿贴近前来,递上纸巾盒。
“妈妈,他是谁,他怎么跟你要钱?”
“他是妈妈的弟弟,亲弟弟。”
“他为什么跟你要钱,你欠他钱了?”
“没有,他没钱了,就找我来要。”
“他怎么不上班自己挣?”
“他不挣钱,他也没本事挣,初中都没毕业,好吃懒做,谁要他……”她气恼地说。
“那他怎么过,是你给他钱吗?”她曾给沅沅说过自己的奶奶、爸爸、妈妈都去世了,没有直系的亲人了。
“你姥姥,我妈妈,临死之前让我照顾他,我每个月给他打钱,把我工资的三分之一转给他,来首尔五年,给了五年了。”她叹口气
“怪不得!”女儿也跟着叹口气。她的心里一定琢磨,怪不得自己的妈妈辛苦上班,可每天过的日子还是这么穷酸,这下找到答案了。
“你每月都给他钱,他还找你要,他要多少钱,妈妈?”
“他要六千万,不给钱,他就到学校里找你。”女儿听了她的话,圆圆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圈。
“不给,妈妈不给,以后每个月都不给!”沅沅甩着手,摇着头,紧紧咬住嘴唇。
“可他要到学校里找你,他可是啥事都能做出来的。”
她把弟弟以前做的事一样一样全部说了出来,没想到九岁的女儿,远比她想象的坚强,她依然坚持不给钱,一分钱都不给。她坐在地板上,嘟着嘴,背着手,一点都不退让。
银行的存单上总共不到两千万,这要从哪里凑够六千万,存折上的这些钱,是她攒了五年才积攒下来的。吃过没钱的苦,五年里她一直都在用力地攒钱,有一定的储蓄,身为单身母亲的她才不会觉得焦虑,在首尔的生存未来,她才不会害怕。可是,不给钱,沅沅怎么办,沅沅被他拽到手里,可就太危险了,弟弟一起混的都是心黑手辣之徒,小女孩捏在他们手里,遭到怎样的罪,她不敢想。
她想先转给两千万,别让她去学校门口威胁沅沅。
可沅沅依然坚持不给,他要到学校门口来找她,来就好了,她不怕,钱是万万不能给,现在是沅沅哭得稀里哗啦,哭着大喊了:
“不给,就是不给!”
“他要找我,就让他来找!”
“他就是魔鬼,我也不怕!”
她也不想给,这点钱她攒得实在是太不容易,她和孩子的衣服都是在二手市场里淘来的,被褥、锅灶、碗盆都是二手的,她和孩子吃的蔬菜,比在菜市场捡菜叶子高不了多少,菜都是萎蔫残破,几乎素食的生活,难得吃次肉,这可是一点点抠省出来的钱!而且,每次沅沅眼巴巴瞅着别人家孩子手里的玩具,吃的零食时,她都是狠着心肠拉走孩子,就这么抠攒出来的一点应急储备钱,刚准备换一个宽敞点的住处,没想到却要被这个虎狼一大口吞光,可是他要找沅沅,沅沅要是被他伤害,被他拖走绑架,那还真不如乖乖地交钱保平安。
可是他一张口要的是六千万,给了两千万,剩下的四千万从哪里来,就是这两千万,也是攒了五年才攒出来。她了解自己弟弟,为了钱,眼睛跟狼一样血红,钱投喂不到位,他不会饶过,不会放过沅沅,何况,他能准确捏住你的心坎,软肋,威逼要钱,家族里现在只剩她和沅沅,他能威胁的也就只有她娘俩。她恐惧害怕,一旦凑够两千万转给他,他拿到钱,还是会限定时间,逼你交清剩下的四千万,交不够他要的六千万,你别想解脱,没有钱,他还是会到学校门口找沅沅,沅沅还是不安全,她左思右想,没有万全之策。
04
他的母亲,被儿子逼迫到绝境,无奈用家里的房产做抵押,借上高利贷,可这笔借款,家里一丁点的偿还能力都没有,母亲躺在床上,挣扎着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债主如狼似虎,和她儿子一样狠急,催逼着她搬家腾出房子,她苦苦哀求,好歹让她死在家里,总算对这个垂死之人格外开恩,没有暴力拖出去扔在大街上。母亲一闭眼,她把母亲抬出去埋在家族墓地,债主已经拿着借据守在家里,她只能拿走自己的东西,其它的一概不能动:“哐当”一声挂锁,她永远被隔绝在大门外,从此没了家园。
现在,剩下的四千万,难道也要她去借高利贷,可是她拿什么抵押,借出来钱,交给朴素锦这个魔鬼,这个高利贷的巨额利息和本金,又该怎么还,她和女儿的日子该怎么过?倘这次应付过去,朴素锦狮子大张口,下次再要一亿韩元了怎么办,难道她和女儿只有死路一条,只有死了,才能摆脱这个讨债鬼?
夜深了,沅沅还在哭,还在坚持不给,她只好哄劝:“好,不给,咱不给。”抚女儿睡后,她辗转反侧了许久,才终于眯了一会。
接下来,每天的心情惊恐至极,她一直在挣扎,给还是不给,给了两千万,他会放过女儿吗?捱到下班后,她跑回家,已经无心做饭,顺路打包了两份沅沅爱吃的鸡块米饭,匆匆赶回家。女儿在写作业,等她作业写完,吃过饭,她一边收拾,一边小心翼翼地又说起昨天的事,没想到女儿还是倔强地坚持不给钱,一分都不给,不容商量。她看着女儿的面容,小小的稚嫩的脸庞,拗着一股不肯低头的坚韧,她叹口气。
确定不给钱,那就得做好保证女儿安全的筹划,她给女儿看了早先时保存的弟弟的照片,“记住,就是他!”他个子不高,中等偏瘦,人很拉垮,但是凶起来很可怕。说实在的,小的时候弟弟一张圆脸白皙可爱,现如今,那张长脸怎么会这么猥琐、奸邪、阴狠,一个人的相貌真的和内心世界息息相关。如果,没有父亲的溺爱,母亲过分的宠溺,没有自小逃学混社会,跟从一帮子狐朋狗友的教唆,引诱,就凭弟弟小时候的那张脸,按部就班地上学到长大,他可能没出息,但他整个人不会坏到那里去,而且,守好父亲经营多年的小卖部,家里的一点地产,再加上父母的积蓄,他的日子完全能过得滋润。
女儿强力记着这个人,点点头,她又不忘叮嘱:“有人问你,你是崔荔沅吗,你该怎么回答?”
女儿说:“我一看是他,我就跑。”
小孩子怎么能跑过大人呢,她担心起来,“你一看是他,不等他张口,你就跑……”
过了一天,她又反悔,这招不好,这不是承认自己就是崔荔沅吗?不行,得再想想办法。
“出校门前,你先躲一边看看,校门口有没有这么个人,没这个人,你再出校门。”
“出了校门,你就快速地跑到公交站,然后等公交,公交到站了,你也得看看周围,再下车回家。”她又追加。
05
半个月的时限,眼看就要过去了,她还是恐惧,又琢磨出一个主意,“沅沅,我们去理发馆,把头发剪了,剪成一个小子头。”
“妈妈啊!”沅沅顿脚甩手,不愿意。
她只好继续哄她:“我们不能让他认出你来,你要是被他抓走了怎么办,真要被他抓走,妈妈宁肯现在把全部的钱给他,朴素锦可狠毒了。妈妈找不到你,妈妈也没信心活了……你要是被他抓在手里,那会儿我还是要交出所有的钱,他还不会放你,他要拿够钱,妈妈可凑不够那么多钱……说不定,他会把你卖掉换钱,他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他对谁都下得了手,当年给妈妈的爸爸提着斧头威胁要钱,当时,我的妈妈吓傻了,直接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哭求儿子饶命……最后,又榨出来一摞子棺材钱,朴素锦才扔下斧头走了……”
沅沅还是嘟着嘴巴不同意,她无奈地继续哄劝说:“我们这样做,是要保证你的安全,不给他钱,不让他讹诈我们,但是也不能让他伤害到你,要是你被他抓到手里,妈妈可不想只要钱,我现在把钱乖乖交给他,妈妈心里,你比那些钱更重要。”
最后沅沅不情愿地被她拉到理发馆,解开马尾,长头发一绺绺地掉在地上,沅沅的头发被剪成一个短短的小子头,她还偷偷买了一顶男孩子常戴的帽子,藏起来。
晚上,她特意给沅沅的班主任打电话,谎说沅沅最近一段时间,皮肤过敏,腿上发了很多的红疹,不能穿裙子,她买了一条与校服同色的裤子暂时穿几天,请老师谅解。
过了一个神神鬼鬼的周末,星期一到了,半个月的期限也到了,开始了危险紧张的倒计时,她知道,朴素锦说到做到,没拿到钱,他一定不会饶过她,不会放过沅沅,这个人,人性泯灭,只有钱,足够多的钱才会住手。
她又改了主意,她一定要接女儿放学,她要准备好家伙,和他拼命。
早晨送沅沅到校门口,她千叮咛万嘱咐,直到女儿不耐烦跺脚,然后她告诉女儿,你放学了,你先不要出学校,一定要戴好帽子,悄悄地躲在学校门房里待着,妈妈提前下班接你,我们俩一起回家。
她给自己的包里装了一个这几天从二手市场淘来的铁扳手,包里装进去这么一块铁疙瘩,一下子沉甸甸的,她的心里却踏实了很多。
捱过中午午休,下午两点钟、下午两点半,下午三点钟,时不时拿出表来看一遍,她设计好了时间,女儿下午五点钟放学,她赶在四点二十分提前下班,然后乘坐地铁,出地铁站后再打车,他掐算好时间,只要不堵车,赶到学校门口,时间刚刚好,拉着女儿回家,她才放心一点。焦灼中反复看时间,一直到四点十五分,她起身去找总监,跟他说一声,今天有事,自己要提前下班。
韩总监,一脸笑意,亲切和善地听完她的请求,眼帘垂下,胖胖的脸颊轻轻地犀动几下,略略沉吟,然后说:“真是不巧,你从未请过假,今天头一次请假,就这么个事,刚副社长通知开会,你得参加,这会你要参加不了,你得给副社长说一声。”
“副社长在哪?”她急切地问,
“副社长在他的办公室里。”
“他的办公室在哪?” 这几年,她从未去过副社长的办公室。
“十九楼朝西边,上面有号牌。”
她急忙转身朝电梯跑去,十九楼朝西,嘴里念叨着,可电梯一概都在下面,急切不上来,她匆匆跑到步梯口,跑上十九楼。她匆匆地转身朝西,跑步前进,副社长室在哪?一个个门牌掠过,最西边的房间是,她敲门,里面刚答应一声,她立即推开门冲进去。副社长坐在靠窗边的大办公桌后,看见她冲进来,一愣,习惯性地请她坐下,她礼节性地坐在长沙发上,张口就要说话,可是副总监却起身问她:“喝水吗?”一次性的杯子拿出来,接了一杯水放在她的面前,她只好端起杯子,想等副社长回身坐稳后,说自己的事。她调匀呼吸,整理整理焦灼的心情,张口准备说话,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那扇关着的门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那个敲门声很特别,她不由得转头看了看副社长,副社长没有表情,凝神端坐。她转过头,眼瞅着门的方向,那个敲门声,只有轻轻的,间断稍稍拉长的“嗒,嗒”,两次,好像是暗号,又像是特别的约定,稍等待了一分钟,门缓缓推开了,是副总监,她站在门口。下午四点钟,此刻的她比早上刚上班时更加明艳,妆容精致,身形优雅,她惊讶地站在门口,看着她,一副你朴素玉怎么坐在这里的惊异。
她也僵楞住,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口,怎么回事,是副总监?副总监迟疑半会,终于缓步进来,但是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对面,侧身面对着副社长,低着头,没有坐,副社长也没有出声请她坐。她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和副总监鞠躬,打招呼,副总监没有搭理她,头依然低着,不看她,也不看副社长,只凝神盯着自己的鞋子,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抬头挺胸、脚步昂扬的神采,她的表情及其复杂,脸色有点铁青,像是在极力压制着忿怒的情绪。一瞬间,她突然醒悟过来,赶紧对副社长说:“今天家里有点事,下午的会议参加不了,特意来跟副社长请假,这会得赶紧走,拜托副社长,副总监。”不等副社长、副总监说话,她直接起来转身,脚步比前面进门还要仓惶地逃出去。下楼跑回工作间,韩总监笑盈盈地盯着她,她只得向他说明,她已经向副社长说过了,这会可以走了,总监点点头,她抓起早已经收拾好的包,飞也似的跑出去。
坐上出租,她还是觉得懵懂,今天这是怎么个事?
她怎么会坐在副社长的办公室?还凑在这个紧迫的时间点,她是急着要赶路的,怎么会糊里糊涂地坐下,还端起了水杯,她这是怎么了?总监要她找副社长请假,她真就蹭、蹭地跑上去了,她是傻子,真的就去了,找了,还傻呆呆地坐下了?她后悔莫及,懊恼地埋怨自己,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直觉今天绝对是错了,她就不该去副社长的办公室,还不该直接坐下,可是她还该怎么做?认识到错,可来不及补救,后悔做错,可是错到不知所措。
一路脑袋里乱纷纷,宽慰一会,又自责一会,全然没有看司机走在那里了。
司机开着电台,一会儿是轻松的音乐,一会儿女声播报的路况信息、社会新闻,她一点儿也听不清,只觉得自己纷乱的头脑,又被这件事搅合得更乱了。
韩总监,你笑嘻嘻的,你真的非要我去找副社长请这个提前下班假吗?你是真心实意的,没有任何意图?我今天提前下班,请假必须得副社长同意,没有掺杂什么想法,你韩总监就真的做不了主?那两声轻轻的敲门声,很简洁,很轻柔,很隐秘,真是不同寻常的敲门!副总监一定恨死我了,你看她当时的模样,杵在自己的对面,全力掩饰着气愤,我再不走,她会爆发,一定会爆发,完了,以后怎么办,火山憋着没喷出来,终归还是要喷发,一定对着我喷发,下来的工作怎么办,她的天空又升腾起漫天的乌云。
“紧急播报!紧急播报!”电台的女音,没有前面柔和,柔软,“华阳小学门口发生一起持械伤人案,一名女童受伤。”她脑袋里一断片,那些纷乱的思绪一扫而空,她焦急地喊:“哪个学校,刚才播的是哪个学校?”“怎么啦?”司机惊讶地看着她,“华阳小学,”“好像有人受伤了,是一个小孩。”“男孩,女孩?”她慌张万分地追问,司机迟疑了一下,“听说是一个女孩。”她吓傻了,直接抱住头大哭起来,“沅沅,是沅沅!”
都怪韩总监,非得要我去请什么假,耽误这么长时间,不然早赶到学校门口,就能保护沅沅了,她嚎啕大哭,急得抓住门把手,就想下车,司机安慰她,“快了,快了,马上到,马上到……”
车子在公路上扭转了几下,缓缓停在华阳小学的门口,她慌张地跑下车,学校门口还有三三两两的人群散开成几堆,表情凝重地谈说刚刚发生的事,她跑进学校大门,学校门房里没人,她焦心地大喊,“孩子啦,孩子啦,沅沅,沅沅……”旁边有人喊,“孩子送医院了。”她急着扑上去,一把抓住那个说话的人,“那个医院?在哪个医院?”
周围的人陷入沉思状,好歹一个人,记起来,他说:“可能是广津区儿童医院!”她低头躬身道谢后,又急着跑起来,转头看见出租车司机手里提着她的包,站在车边,她冲过去,大喊:“去广津区儿童医院。”司机上车,掉转车头去了医院,她还是哭,哭得停不下来,忧急、气愤地嚎啕大哭,司机眼盯着路,一直全力地开着车。
车子停下来,不待停稳,她哭着冲进去,一路逮个穿白大褂人狂问,“孩子呢,那个小孩呢?”当对方弄清楚她是受伤小孩的妈妈后,给她指一指前面,她就朝前跑,指上楼,她手脚并用爬上楼,指左边,她跑左穿过长廊,指西边,她跑西边,指东边她跑东边,终于在一个人群围聚的房门口,她挤过一圈圈人扑进去,“沅沅!沅沅!”她哭喊着扑到床边,一个女孩转头过来,她双眼哭得再迷瞪,也看清楚了,小女孩不是她的沅沅,她愣怔半响,环顾一圈围在病床旁边的女孩家人,又低头确认清楚,真不是自己的沅沅,她不敢再说话,捂着脸转头跑出病房,挤出一层层围在病房门口的人群,司机在走廊的尽头站着,手里提着她的包,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将抽噎的情绪收敛收敛,对司机摇摇头,说了声,“不是,谢谢你!”,接过他手里的包,掏出钱包付车费,司机没有接车费,问她:“你没事吧?”她点了点头,不是沅沅,那沅沅在哪里,医院里的孩子不是,学校里没有,沅沅不会被抓走了吧,想到这里,稍稍松弛下来的心又提到脑袋尖,那股焦急的气息急迫要冲出脑袋,她赶紧将钱塞进司机师傅的手里,又转头跑起来,急着赶路,她要找到沅沅,要确定孩子是否安全?司机跟在后面喊,“别急,你去哪,我送你。”
此刻,出租车是最快的了,她又坐到了这辆出租车上,司机拉着她赶往家里。她还是捂着脸抽噎着,沅沅安全吗,她没事吧,沅沅在家里吗?朴素锦你怎么还活着,老天怎么看不见恶毒的你?
到了租住的巷子口,这次给钱,司机没有收,让她赶快回去找孩子,她不再坚持,转头接过沉甸甸的包,跑进巷子,蹭蹭跑上楼,阁楼门关着,她急急地敲门,喊,“沅沅……沅沅!你在不在?沅沅,在不在?”
一会儿,她听见屋里有动静,门口有东西顶着,挪动半响后,门锁打开,门开了一条缝,沅沅紧张地握住门,看着门外的她,她哇地哭一声,挤进门,紧紧地抱住女儿。
女儿学她也提了一桶水顶住门,刚才费力地挪开水桶。
“妈妈,公司里有点事耽搁了一会,对不起,我跑到学校里没找见你,我又去了医院,不是你,妈妈急死了。”她又抱紧了女儿,女儿默不吭声,她已经知道了,她同校的学生有人受伤。原本她先遵照妈妈的叮嘱,戴上帽子,乘学校门口放学混乱的时机,拐进校门口的门卫值班室里躲藏,可是一直不见妈妈来接,正等得心急时,她听见学校外面人群骚乱,大喊大叫,抓小孩了,吓得她钻进值班人员休息的床底下爬着,一直听到救护车,警车呜呜地都赶来了,她惊恐地趴着,一动都不敢动,直到外面安静了些,她才从床底下钻出来,警惕地跑出学校,直接乘坐公交回家,回家来依然担惊受怕,也学妈妈顶住门,静坐黑暗中,好不容易等到妈妈赶回家,惊恐的她才稍稍安定,在妈妈的一问一答中,稍稍放松下来。
哭够了,心情平复后,她和孩子潦草地吃了一点压惊,情况不明,她和孩子也不敢出去,搂住孩子抽噎着,不知道何时睡过去。
第二天,浑身酸痛,她挣扎着起身,不知道情况,她不敢放孩子出门,做了一点早餐后,她想让女儿在家里歇着,她去上班,可女儿不敢一个人待着,请假她又担心扣工资,还想出去打听一下,是什么情况,最后两人商量半会,终于向身体妥协,今天她们两人都休息一天,她给公司打电话请病假,给女儿的班主任老师请病假,她们今天彻底放倒自己睡整整一天。打完电话,她抱着孩子沉沉睡去。
真是太困倦了,一直睡到下午五点多钟,她才睁开眼睛,又想了想,才清醒过来,昨天发生的事一幕幕在脑海里逐渐浮现,大脑真的有一种自觉的屏蔽功力,不利于自己的情绪,事件,会选择性地将此事模糊。一醒过来,直觉脑袋空白,没有什么事,然后想一想,有事,是一件啥样的事,对了,昨天的事,一瞬间昨天的事遥远,遥远到恍若隔世,但是现实又拉回来,那是昨天的事,她还不知道情况。她和女儿缓缓收拾一番出门吃饭。今天还是无心做饭,肚子也不觉得饿,只是浑身乏力,身体各处酸软,疲倦到不想挪动,可是她们还是要挣扎着出去,找点吃的,想坐在市井中听人闲聊,了解昨天发生的事,新闻上几句简明扼要的短语,摸不到详情。
她支起耳朵四处听,果然,夜市里,人最多的摊位上有几个喝酒吹牛的人,他们聊的就是昨天的事,她和女儿坐到隔不远的桌子,要了两份饺子吃。
“昨天,那家学校门口,那个小女孩出门后想起课本忘记带,折回去取,取好出校门,放学的孩子都走得差不多了,她家原是保姆接的,保姆,不知什么情况,昨天迟到了。”戴着帽子,挽着袖子露出粗壮胳膊的大叔,貌似了解得更详细。
“我也听说了,有好几家的大人以为是自己家的娃,都哭着喊着跑去医院,结果不是。”原来跑去医院的不止有她。
“绑孩子的人抓住没?”一个短头发的问道,
“抓住了,他跑不了的,他还喊着说他是孩子的舅舅,不是绑匪,幸亏那保姆赶上来说,他不是舅舅,她家就没这个舅舅,不认识。”
“真是万幸,差一点。”剃着寸头,脑袋看起来圆圆的人附和着说,“这绑匪也会编,说是孩子的舅舅,要是没保姆在,大家还真以为是舅舅接孩子。
……
她和孩子慢慢地吃着饺子,仔细听着这三个人的对话,随后他们扯开去,聊到工作上,朋友间的琐事,再无什么可打听的。她和孩子收拾回家。听他们聊天,绑匪被抓住,大概率朴素锦被抓起来了,她们娘儿俩暂时安全些,明天可放心去上班、上学,只是那个受伤的小女孩,她不知怎样,受伤严重吗,她想去看望小女孩,也想去问候小女孩的家人,可是这样合适吗,女孩的家人一定恨死自己了,谁让你是绑匪的姐姐,你们绑我家女儿想干啥,勒索钱财?
06
一个星期后,正在上班的她,突然又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她不想接,挂断后,可对方又打过来,她只好去一个僻静的角落去接电话,这次会是谁打来的,朴素锦被抓了,还有谁打电话找她,忐忑不安地接上。
接通后是一个女声,语气铿锵,简洁,“你是朴素玉?”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对方精明强干,语气不容质疑地说,“明天早上九点钟,请你到广津区警察署侦察科协助调查。”
“明天早上九点,广津区警署侦察科,我找谁?”
“你直接说你是谁,就会带你进来,我在办公室等你。”
下班前,她只好去找韩总监,明天请半天假,下午到岗,韩总监没有再让她去找副社长,直接准假。
第二天早上八点五十分,她走进警署,报上姓名后,一个警员带她到了侦察科。
进去之前,她的内心里翻江倒海,波涛汹涌,她想把朴素锦这么多年的折磨一股脑地全倒出来,全讲给这些警官听,她想把这些天里受到的威胁、恐惧全都说出来……告诉他们,朴素锦就是一个祸害家人的恶魔,是一个一路追索亲人的讨债鬼。
一进门,房间里布置简单,空荡荡的,那个带她进来的小警员带上门出去,她被安排坐下,她才发现,她坐在一把椅子上,正对面几张桌子,桌子后面是三位警官就坐。
一位表情冷硬的女警官,坐在正中间,她的旁边,一左一右还坐着两位冷峻威严的男警官。
她诧异地坐下,看着面前神情凝重的三个人。
女警官凌厉的眼睛上下打量她半天后,发问:“你是朴素玉?”
她点点头,看着对面发话的人,他们三人面前都放着不薄的一沓纸,上面记录着什么?对朴素锦的调查,录取的口供,还是对她朴素玉、包括家族成员的调查。
“你是什么时间来首尔的,现在住在哪里?”女警官理了理面前的几张纸,问她。
说实话,她极不自在,这样的问话方式,但是她必须回答,准确回答。
“我是1996年10月来首尔的,来后一直租房,住在广津区。”
“你有一个女儿?”对方继续发问。
“是的,我女儿九岁。”
“她在哪里上学。”
“她在华阳小学上学。”
还是女警官发问,男警官做记录,“你和你的弟弟朴素锦经常见面吗?”
“五年前,刚来首尔不久,见过一次,以后再没有见过。”她实话实说。
“据我们了解,你弟弟朴素锦前段时间给你打过电话?”
终于明了了,原以为,她今天来警局是作为犯罪嫌疑人的家属通知一声,朴素锦因绑架小女孩被抓,没想到自己也被当作嫌疑犯。原来在警署调查人员的眼睛里朴素锦可能不是一个人作案,她也可能是同谋犯,说不定是她提供女孩的信息,由朴素锦负责绑架的。她原以为自己是受害人,其实不是,受害人是送进医院的女孩,是女孩的家属。她朴素玉呢,有可能是犯罪嫌疑人,她的女儿在华阳小学上学,绑架案发生在华阳小学门口,她和这件案子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她审慎起来,现在说话一定不能情绪性,她现在已经被警方主观判断为朴素锦的同伙,还有可能,朴素锦威逼她要钱的事,一旦说出来,此件事还真被当作误会,只不过是家庭矛盾,钱款引起的家庭纠纷。
当年弟弟给老爹抡斧头的那次,她正好不在,她嫁出去住在婆家。那段时间,正是怀孕期间,孕吐厉害,整天头晕脑胀的,家务懈怠了。前婆婆,不满意她有气无力的样子,天天找茬头,骂她矫情,骂她故意偷懒。平日里,婆婆只要一生气,她都是陪笑脸说好话,哄劝她别生气,这几天,她没力气,头晕眼花,恶心呕吐到连自己都挪不动,也没有心力劝哄,只是别转头不搭理,随她怎么说,可是这模样惹得对方更生气,前婆婆更是每天叨咕着没完。凌晨时分,期待一天,期望能安慰自己几句的老公终于回来了,他喝得烂醉,一进门连一句话都没说出声,一头栽倒在地板上,她吓得起身去拉,可这个人直挺挺趴在地板上,两眼紧闭,怎么叫,都醒不来,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酒气熏天的他从门口一直拖到床边,又费心思一遍一遍招呼他配合,才将他终于扯到床上。她再没有力气给他换衣服,随他去吧,随他四仰八叉地怎么睡,这个醉了的人,也不在乎自己的腿在哪放,头在哪放,鼾声如雷睡得稳实,她自己在沙发上蜷了一晚上。
第二天,老公吃过早餐出门上班后,她将昨晚从他的衣袋里翻出来的几张钱捏好,借口说老妈那边捎话,要她回家去看看,她便收拾出门搭车回家。等她一路哀戚戚,伤心抹泪地回家,一踏进门,气氛不对,她老妈怎么伏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她担心害怕地走上前,轻轻推了推,老妈脸色蜡黄,全身瘫软,气丝悠悠,转头看她一眼,又爬伏在地上,她怎么拉都拉不起来;老爹呢,跪在正屋地板上,面对着祖宗神位,也是拉不起来,她只好也跪在地上,陪着老爸,无声泣泪。良久老爸才呜咽出声,鼻涕眼泪肆意流淌:“老仙人啊,我养的好儿子——啊——菩萨啊,你给我的好儿啊——”她终于在老爸的呜呜咽咽中弄明白,朴素锦来过,抡起斧头要钱,不给钱就要砍死老爸,老爸打不过儿子,无奈成全儿子,豁出自己的性命,要儿子砍死他,头低下,支给儿子那颗脑袋:“砍吧,你砍吧!朴素锦你放心大胆地砍吧,我迟早死在你手里,还不如今天就死!”
躲在一边的妈妈,一听形势,急着跑出来,径直给儿子磕头求饶,求他放过老爸,拉扯中老爸还是挨了几斧头,幸亏斧头多年没用,是钝的,大冬天衣服穿的也多,没有出血,但是那几下子直接将老爸打倒在地,也打掉了做父亲的生存信心。她听了,哪有这样的事,为什么不报警,她甩手出门要去报警,父亲不在乎,还是跪在哪里,伏地呜咽,母亲强撑起来,要拦住她,可她坚持去,一路跑到镇上的警署,值班的警官慢悠悠听了她的急切诉说后,思踌片刻:“警署这会只有我一个人在值班,其他人都出警了,你的事我们明天处理。”
第三天,来了两个警察了解情况,听完她爸爸,她的诉说后,查验了伤情,过了半个月,警署给他们下达了书面通知书,将此次朴素锦的逼迫伤人案定性为家庭纠纷,朴素锦安然无恙,父亲从此再没有下床,闭口不吃饭,也不说话,神情萧索,不久便黯然去世。
原本装了满肚子的不如意,可回家来面对着自己父母的凄凉,她不敢露出一点气息,直说都好。一直在家里服侍了半个月后,她的老公才过来瞧瞧,顺便要接她回家,她不敢走掉,只好在家里一直照顾父母,一个多月后,父亲不甘心,又无奈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她殡葬过父亲后,不忍看母亲一个人,不忍家里如此萧索,但是,她还得回去,她得回那个家里生孩子。
现在,她将那天晚上朴素锦打电话的原因全部说出来,女警官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依然定性为,朴素锦威胁逼迫家人巨额钱财是家庭成员之间的矛盾,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说为妙,今天该怎么回答呢?
她想起网上结识的那位男士,他很儒雅、沉稳,他从不主动说话,有人询问他,他才会依据问题,提问的人自身领悟能力,适度、节制地做回答,而且回答的对象是谁,他的回答也讲究针对性,有的人有悟性,他言简意赅,点到为止,有的人理解不透,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不纠结,也不纠缠,认识了几年,他们偶然在网上聊几句,但是他依然在远处,在高处,是一个谜一般的存在。她一直都想学习他的处事,模仿他与人交谈的方式,也想拥有这样的姿态,成熟、稳重、睿智、有眼力,关乎自己的事能说则说,不当说的事,一点都不说……
今天的对答,她一定也要沉稳,一定要适度,一定要有依据,一定不能情绪化。她打定主意,女警官问什么,她据实回答什么,其它的一概不多说话。
“半个月前,他确实给我打过电话。”她确认道。
“朴素锦电话里有没有给你说过,他预谋绑架女童。”
“没有,他没有说过。”她坚定地否认,她说的是实话,朴素锦威胁过不给钱,要在学校门口找崔荔远,但他真没有说过要绑架这个女童。
“那他半个月前打电话和你说什么?”女警官紧追着问,
“他想认我这个姐姐,我不想认。”她轻描淡写地说。
“受伤的女孩,你认识吗?”女警官转过话题,
她摇摇头,她去过医院,真的不认识这个女孩,不过面相和沅沅有那么一点相像,都是小学生,穿上相同的校服,陌生人看起来觉得很难辨识,孩子的亲人却能一眼分辨出。
“女孩的家人你认识吗?”
她摇摇头,这家人真的不认识,“不认识。”她又肯定地确认一次。
“我们调查过,你每个月都给一个固定账户上打钱,这个账户是谁的?”
“朴素锦的。”
女警官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她读懂了她的疑惑:“源自对一个临终之人的承诺,每个月挪出自己的一部分工资,转给他,希望他凭靠这些钱活下去。”
“你让朴素锦帮你在学校门口接你女儿,有这件事吗?”原来朴素锦为了洗脱罪责,一直在抵赖,他坚称他是来接自己姐姐的孩子,弄错了,误将别人家的女孩当作姐姐家的女儿抱走。
她坚定地回答:“我女儿从未见过朴素锦,我也从来没有请他帮我接孩子。”
“我们调查发现,近半个月,学校周围的监控摄像里,朴素锦和他的同伙经常在附近,你知道这件事吗?”
她怔住了,惊异地大张着嘴,朴素锦这半个月里一直在沅沅的学校附近踩点,难道他连我住在那里都调查清楚了,天哪,朴素锦,你谋划得很周密,你知道不来点真格的,你这个姐姐不会乖乖吐出钱。
她迟疑半会,惊异的表情让几位警察都深度关注,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我不知道他,朴素锦,在首尔待着,离我这么近,他在首尔哪里混?我给他每月转的钱,在首尔是不够花的,我一直以为他在老家那待着。”她半天才整理出她的疑问。
的确,她一直都以为朴素锦在老家那地厮混,没想到他老早就混到首尔来了,没想到,朴素锦够狠的,打完电话后,直接布局,在沅沅上学的校门口各处打探,说不定,他连我在那个公司上班,回家的路线,住在那里,都已经探听清楚,只要限定的半个月时间一到,不见钱,就一定带着同伙下手。
女警官依然一个个问题连着询问,她简单、明了地作出回答,谈话中始终没有提及朴素锦威胁她的事,渐渐地他们脸上凝结的严肃的表情,慢慢地一点点地舒展开,时间过去了不知多久,女警官又问了一个问题:“你对你弟弟的行为,怎么看?”
“作为父母,我对这种绑架行为很恐惧,这样的事件影响恶劣,他在校门口绑架威胁小孩子,这种行为是犯罪,犯罪就得依法律惩治!我不知道,那个女孩情况怎样,恢复得好吗,我也觉得很抱歉,但是我没办法,朴素锦的确是我的弟弟,亲弟弟,但是我们基本断交,没有来往过。”
听完她的回答,女警官和左右两名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女警官和另两位男警官起身出去,他们每人都带走了面前的一沓纸,上面有今天的谈话记录,留她一人还坐在原处。
她枯坐在那里,等待着,心里却翻开了锅,朴素锦一直在谋划着绑架沅沅,可是最后的关头,她万幸让沅沅剪了头发,戴上帽子,还有,让沅沅放学后,别出校门,就待在门房处,这才躲过了劫难,不然,这次沅沅可真的会被朴素锦以舅舅的名义在校门口弄走,没人会注意,一个哭闹的小孩子,何况小孩子很轻易就能被制服。
朴素锦绑架了这个小女孩,他原以为自称是女孩子的舅舅,大家都会相信,没想到小女孩是有人接的,匆匆跑来的保姆正好看见小女孩被人夹着要跑,立马拦住,抢夺小女孩。保姆惊呼,小女孩哭喊,才引起路人的注意,有人报警,保姆撕扯朴素锦,要夺回小女孩,朴素锦还不肯放手,直接连保姆也揪住要一起带走,谎称这是家庭纠纷,他要把孩子带回去送给姐姐,就是孩子的母亲。撕拉中,围过来的人太多,他没有跑脱,孩子被人救下,孩子多处软组织挫伤,身上有抓痕,胳膊也脱臼,骨折,万幸不是太厉害。
但是这起事件很恶劣,影响很大,家长们都担心孩子放学时节,还会发生类似事件。所以,这次事件,社会关注度高,媒体一直在追踪报道,警方也很重视,他们要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带与朴素锦有瓜葛的人都要深挖一番,警方的眼里,她朴素玉有可能就是那团要带出的泥。
终于,女警回来了,她客气地对她说,“对你的问询结束,你可以回去了,接下来我们还有什么事,需要和你沟通,我们再联系你,请你务必配合。”她连忙站起来道声辛苦,一再感谢后,走出警局。
一出警局,看到宽阔的街道,被太阳烤得发白,精心栽培的行道树,路边的绿篱都被洒水车冲洗的油绿,远处的摩天高楼,一栋栋矗立,蓝色的玻璃镜面反射着耀目的的光,湛蓝的天空上,懒懒地浮着几朵白云,多美的城市啊!打心底里,她是一直都喜欢首尔的,她虽然在一个镇子上长大,那里宁静的田园风光,优美的自然生态,滋养着她长大,但是那个小小的地方,却容不下单身的她和孩子。如果待在原地,她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养活自己,女儿也会受人歧视,左右居住的大妈们会非常关心她这类人,一定会好心好意地给她介绍男人,促和她和某一个男人再结婚。在那样的地方,人们普遍认为,女人必须依赖婆家,依靠男人才能生存。社会风气,生活境况也不允许独自带着孩子的单身女人生活。首先紧迫的吃饭问题会逼迫她不得已降格以求,在阿婆们的操持下,找一个死了老婆,满脸络腮胡子的粗壮男人搭伙过日子,或者找一个身材鸡肋,心眼鸡贼的人过完后半生,他们一概暴力,没有多挣钱的力气,但是打老婆的力气满满,面对要依赖自己养活的老婆,怒气充盈,一言不合,直接甩手一巴掌,她看得太多了,在那样的镇子上讨生活,她和沅沅不知要过一个怎样凄惨的日子,所谓遇见好人,就是不打不骂老婆的男人,可在乡下遇见这类人的概率实在太小。
还是在首尔好,她喜欢现代化的高楼,喜欢上交通的便捷,爱上这里的生活简单,没有人关心你是谁,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就好。
现在好了,朴素锦进去了。今天的问询完成,多少天,或者说多少年来憋在心里的怨恨没了,没有了恐惧、忧伤,走出警署后,每向前走一步,心情更畅快一些。她慢慢地晒着太阳,沿着街道朝前走,好久没晒过太阳了,一直手脚冰冰凉,这才走了百米远,浑身上下已经开始发热,全身通畅,真是舒服啊!
还来得及上下午班,她又在外面徘徊了许久,多多晒会正午的阳光,最后才不甘心地走进地铁去上班。
朴素锦会判多少年,下来查一查,她的内心没有一点对他的担忧和惦记,只有如释重负的解脱;沅沅要长大,她是小孩子,不能活在阴影下,不能一直被威胁,那天她看见沅沅眼睛里深深的恐惧,心里浮出无尽的恨意,苍天若有眼,为什么不让朴素锦去死,这样的人活着,只会造孽。现在,苍天真有眼,朴素锦自己进去了,监狱那地才是他该去的地方。没有向警方调查人员说清楚前因后果,她真的不想提,她和孩子要在首尔生存,搭上朴素锦,这个在校门口绑架孩子的绑匪,沅沅在学校里被老师、同学歧视,羞辱,自己在公司里被人轻视、嫌弃,那滋味真不好受。
07
最近,请假次数太多,出活的工期受一点影响。早上副总监找了来,看她一脸严肃朝着自己走过来,平时弯着的眼眉此刻神色凝重地紧锁,她立马明白,立即起身躬身问好后,她抢先开口:”副总监,最近家里有一点事,不过,现在都忙完了。这个设计,我在今天下午下班之前交,您放心。“
副总监一楞,眼睛左右摆动几次,又眨巴了几下,她狐疑地问道:”今天,能交上?“
”我已经做的差不多了,还有一点细节问题,每次请假,工作我可没放下,一直都在做,下午四点钟之前一定提交。“
副总监眼眉转换成弯弯,挤出一点笑意,”好。“她转身款款踱步,离开了她的工位。
接下来,她收到过几次寄过来的通知单,朴素锦的案子移交给法院通知单,朴素锦的案子开庭审理的通知单,她都扔在一边,庭审一次也没去,她害怕去了,被媒体发现她是在学校门口绑架儿童犯的姐姐,影响自己在公司的工作,担心学校里知道他们这层关系,女儿会受到歧视。她已下定决心:你朴素锦干的事,你自个承担,蹲多久监狱,你都值。
最后的判决书,在半年后寄来了,十五年刑期。十五年,她和女儿能安安全全,不受威胁地活十五年。十五年后,沅沅二十四岁,有了自己的生活,她们将隐匿个人信息,从此切割过去,对人说自己就是在首尔生首尔长,首尔就是自己的故乡,她将宰断与过去的联系,与过去的人切割,重新认识首尔的朋友,十五年后,你朴素锦,绝不会轻易找到我们。
周末,去找房子,她一定要找一处能照见太阳的房子,能安放两张床,有独立的卫生间,还有独立厨房的房子,她的沅沅将在这样的房子里长大。
辛琳于2024年9月21日星期六
本文配图来自摄影家薛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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