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老人。
我曾看到,午后到傍晚的那个时段,总是有一个年约八旬的老人在学院的侧门口摆着地摊儿。
我很多次从他的眼前路过,也仅仅是路过罢了。我既不知他名姓,也不知他家在何方。每次我匆匆而过的时候,只是瞥一眼他散落在地上的家伙什,也不曾仔细看过他的模样。
原来,他是一个修鞋匠。
我记得,我第一次看到他摆摊儿,那是我刚踏入大学校门的时候。那时,我青涩的脸庞还透露着丝丝缕缕掩盖不住的稚气,嘴唇、下巴的胡须还毛绒绒的,挺拔的身姿总是顶着一颗昂起的头颅,然后大跨步的消失在门里门外,我始终没有多看他一眼。
炎热的午后,单薄的行道树下,撑着一张破旧的太阳伞,他悠闲的倚坐在伞下陈旧的竹椅上,大部分时间都是闭着眼睛假寐。偶有顾客前来,他便熟练的操起家伙什,客人的问题很快就被搞定了。也偶有个别人,坐在他跟前的小马扎上和他扯着家常……
一年四季的午后,我在校门口进进出出总是能够看到他,却也总是忽略他的存在,就像我永远也不会注意校门口两侧的行道树一样。
他,就像一棵树。
人生如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
游戏,网络,烟酒……我放纵,沉沦,三年过去了,我活成了所谓的“恶臭大学生”。校门口,我还是一如既往的进进出出,我开始浅尝人生百味,酸甜苦辣咸,滋味各不相同。
我开始低头走路,过往让我明白,头抬得太高,看得太远,脚下会摔跤。我也逐渐开始留意周遭的一切,渴望将我躁动的心得已安放。
于是,我再一次真正留意到他,是在一个阳光朗朗,清风徐徐的午后。
我站在他旁边等人,而他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同样的地方,就着凉白开吃着手里干巴巴的馒头,神情平和,眼神温柔。
“小伙子,要不要过来坐一会儿?这边有树有伞,凉快点。”
他笑眯眯地问我。
我转过头看了看他,露出一个微笑,蹲坐在他眼前的小马扎上。
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打量他,老人的身材十分高大,虽然略显消瘦却并不单薄。黑色的衣着有些破旧,然而穿得十分整洁。皮肤黝黑,脸上遍布纵横起伏的褶皱,双眼微眯而有神,颧骨略凸,灰白的胡须短而有序。
“这么热的天,怎么没在宿舍休息?”老鞋匠已经放下了手里的馒头和水,一脸和蔼的看着我说。
“约了个朋友见面,我在这里等他。”
“小伙子,听你口音,应当不是本地人吧?”
“是的,老家在河东,我在这里上学。”
也许是一个人在这里摆摊有些寂寞。也许,是难得有我这么一个小孩儿陪他聊两句,老人很健谈。是的,老人今年八十五岁,他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微笑,含蓄、温柔、平和。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天南海北,家长里短,无话不说。
朋友来了,我却不想走了。我不想再跨过马路,再一头扎进对面那间暗无天日的网吧。朋友也坐了下来,于是两个人的谈话变成了三个人的谈话,老人的笑容愈发多了起来,眼睛也挤成了一条缝儿,混浊的眼珠里闪着一种亮晶晶的光。
我跟朋友偶有争吵,声音便大了起来。这个时候,老人总是笑眯眯的,三言两句就将我们劝服。老人身上有一种力量,说不清道不明。后来,我才慢慢懂得,那叫岁月。
我第二次跟老人闲谈,还是在同样的午后。我坐在小马扎上,吹着清风,光着脚的那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老人在叮叮当当的给我钉鞋。
一阵风吹来,我低头闻了闻,脚有点臭。我有点尴尬,对着老人哂然一笑。老人见状,一边拿着我的鞋忙活着,一边哈哈大笑起来。
鞋很快便修好了。
我给老人付修鞋钱,他怎么样都不要,我拗不过他,只好作罢。
“大爷,我看了看,你一天在这里摆摊儿,也没有多少人来修鞋,你怎么还不要我的钱呢。”
老人爱笑。
“是啊,现在的年代,修鞋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更何况是你们这些小娃娃,鞋穿不烂就都扔了,哪里还愿意修鞋呦!”
我有点诧异,“既然这里生意很不好,你为什么还坚持在这里摆摊呢?”
“哈哈,我老头子摆摊儿,纯粹是闲不住。我这把年纪了,身体健康,不缺吃穿,又需要多少钱呢?”
“我每次给人修鞋,就收他两块钱,从来没有多收过。”
老人说到这些事情,似乎十分高兴。
我问老人,“大爷,你修鞋多长时间了?”
“这可说来话长了。早年修过,后边这手艺荒废了几十年。十年前,我无事可干,又重拾起了这行当。”
“可以给我讲讲你修鞋的故事嘛?”
老人闻言,似乎陷入了回忆的长河。他怔了怔,继而平和地讲起了他修鞋的往事:
年幼的时候,家里实在太穷困了。我们好几个兄弟姊妹,都饿得哇哇大哭。没办法,我的父母成天待在地里劳作,除了上交给国家应有的赋税,剩下的余粮也不足以养活我们一大家子。
眼看着孩子们各个都饿得面黄肌瘦,我的父母迫于无奈,只好将我们几个小一点的孩子一一送人,大一点的孩子,要留在家里干活。
就这样,我被父母含泪送给了一位走南闯北的老鞋匠。老鞋匠无妻无子,我便成了他的儿子。往后,老鞋匠,也就是我的养父,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我。最开始的几年,我过得还不错,至少不会再饿肚子。等我十几岁的时候,我的养父开始传授我修鞋的手艺,不出几年,我的手艺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后来,我跟养父留在了他的家乡。再后来,我开始娶妻生子,然而我的养父却不幸患病身亡了。慢慢的,我的孩子也多了起来,修鞋已经不足以养活一家人。于是,我放下手艺,另谋出路。
……
直到二十年前,我六十岁的时候,我才得以闲暇下来。我的子女都有各自的家庭,我和老伴儿就负责照看我的小孙子。
大概十年前,那个时候的物质还没这么富足,修鞋是常事。有一天,我的小孙子独自去巷口修鞋,却被过往的车辆撞倒,在医院没有救回来。我的老伴儿也落下心病,不久也就随之而去了。
我的儿子儿媳,也因此埋怨我,从此与我不相往来。
我的小孙子、老伴儿没了以后,我想了想,如果当时我还在修鞋的话,也就不会有后边的事了。于是,我开始重新拾起修鞋的手艺,直到现在。
老人看了看我,“如果我的小孙子还在的话,也该有你这么大了。如果学习能好一点,也该在上大学了。”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老人如此的平静,还笑着跟我说他悲惨的过往,我就知道他不需要我任何言语上的安慰。这人世间的百味,各种酸甜苦辣咸,喜怒哀乐愁,他都早已尝尽了。
他的身上有一种力量,就像一棵树,根系越是扎入暗无天日的大地,他的肢体就更是向着阳光。
我看了看四周,原来天色已经是傍晚了。我去了食堂,打了两份快餐回来,然后跟老人面对面吃完。之后,我回学校上自习,老人收拾了家伙什回了家。
我最后一次见到老人,还是在一个午后。只是不是在以往的位置,而是在校园里,我们男生公寓楼下。
我们集体午睡的时候,有个男生从五楼厕所窗口跳了下去。老人坐在老位置,透过铁栅栏第一个发现。
等到我们所有人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跳楼的男生已经被救护车接走了,警察在询问过老人一些事情后也走了。
我见到老人的时候,他浑身是血的坐在他的老位置,那棵行道树下破烂的竹椅上,脚下是他修鞋用的家伙什。
我坐在他面前,轻轻的说,“爷爷,你还好吧?”
以往爱笑的他,我第一次见到他哭,眼泪奔涌而出,却没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他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呢喃,“好好活着不好吗?这世间的艰难悲苦,你们这些小娃儿才尝过几味啊!”他的嘴唇颤抖着,下巴上灰白的胡须也跟着发抖。
这个下午,我们什么话都没有再说。我只是静静的陪着他,陪着泪水横流,却无声响的他坐在那里,直到傍晚传来消息,那个跳楼的男生死了。
老人得知那个男生的死讯后,一下子似乎抽空了他以往所有的精气神儿,他收拾了家伙什,疲倦的回家去了。我就站在原地,看着老人一步一步的消失在夕阳里。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老人出现在校门口。那个老位置,再也没有一位闭着眼睛假寐的老修鞋匠。
我也曾想过,是否应该去找一下老人,只是后来还是放弃了。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早已踏入社会,摸爬滚打了许多年,也尝到了很多人生中的酸甜苦辣,可我从未放弃。
我会流泪,我会悲伤,可我每次都会想起那个老人,那个老修鞋匠,想起曾经我在他身上感受到的力量。
那力量,叫岁月。
作者简介:君梦遥,努力写有深度、有温度的文字。个人公众号:梦遥的江湖(mengyaodejiang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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