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问你,我们还会不会再见?请不要回答他会或者不会,前者是一种承诺,而后者,是一种辜负。这两者,本质并没多少不同。
1
春节前夕,南寻在黑暗中打开台灯,灯罩的浮雕地球仪被点亮,微微凸起的喜马拉雅山脉,乌拉尔山脉,最顶端很北边很北边的北冰洋。他的食指在金属球上轻轻一圈,一个微小的点,连接了他手机的购票程序。
那是一张前往苏州的火车票。南寻整理好双肩包,一台陪伴多年的索尼NEX7,在往常的地方塞一本简装《圣经》。书里说:你必坚固,无所惧怕,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隔壁房间父母的笑声减弱,余下电视机里主持人自顾自的表演,还有窗外浓稠如固体的夜色。确认父母睡熟后,南寻拿起行李,悄悄拧开屋门,再以同样蹑手蹑脚的姿势关上了苔藓绿的大门。
那夜月光微凉,轻轻一嗅有儿时薄荷糖的味道。南寻记得,在他微微驼一驼背想把双肩包矫正到正确的位置,一声脆响,烟花盛放,如月圆时分。他怔怔站立,满足于眼前的盛大,灭顶的欢喜。闭上双眼,绿色在罅隙中一晃而过,忽然想起化学老师的脸,硫酸铜三个字强硬地霸占意识。
“咔嚓”一声,此刻定格。相机在刻下光阴,并将其慢慢碾磨成回忆的过程实在太过美好。
手机提示一小时后发车。
夜色中,黄连木的红色果实悄悄坠地。
2
到达苏州时,天空只露淡淡的一层蓝色,像沾了颜料的画笔丢进了盛满清水的玻璃罐。路边有仰起脸的小花,承受这微薄的恩惠。
清晨的苏州很隽秀,就连红绿灯都让人觉出无限的情怀来。行人鲜少,南寻就这样抱着相机在宽阔的马路上以“M”型飞奔,橙黄色的条带晨曦露出来,左一抹,右一抹,扯着厚厚的棉花状云团,在东方显出规整的圆形。南寻也从宽宽的柏油马路,拐进了一条铺着青砖的巷子,阳光未曾照拂,还留有更深露重的残凉。
蓬门未启,花径未扫,一切还似水乡温柔。远处有似有若无的歌声,时断时续,一半喑哑在风里,一半喧嚣在南寻耳中。他循着声音走近,穿过深深的巷子,在一个绿树掩映的院墙处停下。眼前是一名女子,长发垂悬在腰际,一件白色的大衣,手指捏成莲花状,在婆娑的晨曦中投下一个浅浅的莲花影。
那女子在斑驳树影中微微躬身,脚步轻盈,一转便带起一两片无家可归的梧桐叶。她的声音苍老天真,如唱片机里芳华不减的周璇。南寻倚着一棵梧桐,只听她唱道:“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身形稚嫩,声音却浸透了沧桑,一身白衣为风霜夜露所侵。
南寻站在暗处,待一米阳光透过树叶的脉络漫上她的衣襟,天空透得像格陵兰岛的冰,他调整光圈,食指按下了快门。窸窣的一声“咔嚓”,一片树叶飘落,恰巧落在女子的莲花影中。
蓦地,他想起一句话: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3
午后的山塘街,阳光幽婉如撑油纸伞的少女,微微地露出半面,素淡的妆容。邻近春节,大多商铺门户紧闭,行人也不侧眼,匆匆路过,不留下一点声响。
石路边有一只姜黄色的狗,安静蜷卧在长长的毛里,闭着眼睛,像极了睡容香甜的藤椅里的老人。一个小女孩路过,红色的棉袄,象征性在阳光中抚出一只小狗脊背的轮廓,发出“咯咯”的笑声。
不自觉看到了眼前“山塘昆曲馆”的牌匾。里面的服务员一身青色旗袍,束着纤细的腰身。似乎是命定,南寻迈过老旧的门槛,看到了黑板上用隽秀的字迹写着:今日演出剧目——《桃花扇》。
南寻挑了第二排的位置坐下,嗅到淡淡的松香味,来自身侧妇人腕间的珠串。龙井香气继续缭绕,纠缠交结,不争夺不叠加,各显其淑。思想之间,曲笛之声渐起,三弦一落,大幕拨云见日。
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我穿过所有街道,在似有若无的红尘之间攀山涉水,捧着今朝黎明,将风尘仆仆一干而尽。这所有的佳节异客,在你的眼波之间灰飞烟灭。
南寻所能想到的,就是这些浅薄得肉麻的词句。
他望着台上着浅桃色衣装的女子,有着莲花色的女子,一双眸子亮出神采,似乎誓要作为台上女子一辈子的相机。
黎明别后,我原想将你封进薄薄的镜面,直到华发成雪,目光锁不住思念,才洩露这个不能说出的秘密。
正如她所唱:暗红尘霎时雪亮。
4
他说:“我叫南寻。”
她说:“叫我花未就好。”
昆曲世家,第五代继承人。外婆在离世时握着她的手,声音低沉有力:“请你继续唱下去。”
对自己的孙女,她依旧用了“请”字。花未说:“当我握着她纤薄的手掌,血液在里面流动得极慢极慢,我知道她要离我而去了。”
“是外婆的虔诚打动了你。”南寻低声道。
“不,是这个国家给我的力量。”花未笑着回答。她那时二十岁的年纪,“国家”两个字说出来尚觉沉重。但就是这个稚嫩面容的坚定眼神,南寻知道了整个华夏生生不息的力量。
“南寻喜欢到处走,对不对?”花未指着他的相机,笑着问道。
“一起吧。”
花未走在南寻身侧,时下天色已暗。才五点半而已,街上已到处亮起了灯光。他们沿着河边散步,河岸的绿色灯光从一边爬到另一边,指向天空,扎进地面。有牵着孩子的老人,花未露出笑容,那些孩童皆回以同样纯度的笑靥。两相交映,水影重叠,灯光与星夜珠联璧合。
有孩子在他们的身侧穿梭,唱着童谣,小小的手挥舞着天真烂漫的心情。花未不喜说话,只默默立在南寻身侧,目光望着远方的石桥,桥上行人屡屡行过,桥下的流水洗干净星光,等待第二天日出的穿透。
“在想外婆,对不对?”
“嗯。”
“我也想。想她是怎样度过那漫长艰苦的岁月,在烽火硝烟中成为一个男人坚强的后盾。想她们守着留声机的时光,在俄罗斯民谣中一遍一遍泛起的泪光。花未,只要你抱着遇见一个人的信念,多远都能够重逢。”
“那我们呢?还会遇见么?”花未的声音很轻。
“问它。”南寻指了指星空。金星在离他们几百万光年的地方眨眼,似在吞灭一个地球上鲜活的生命。
“我会抱着遇见你的信念。”花未绽起微笑,让他想起离家那日头顶的烟花。
南寻轻轻撇过她花瓣一样的脸,虔诚如所有星球的守护使,包括这颗负载着万千生灵的蓝色星球。该如何对你说出三个字,花未,我大了你整整十岁。若我祈求上苍,它垂怜我今生尚算个行止良善的人,请保佑你,用我所有的光明,让你透如琉璃,净无瑕秽。
晚风很凉,花未摩挲了下手臂。南寻笑笑,将手中一只耳机递给她。
那首歌开始有清脆又绵软的鼓声,低低的,儿时的拨浪鼓兴许也可以奏出这般的音色。星光垂爱,泼洒一身,白衣霜染,眸点徽墨。耳中有吉他声,渐渐带出歌者沧桑的嗓音。花未听两个男子温温唱着:翩跹霓裳烟波上,几时共饮长江水,而今夜雨十年灯,我犹在,顾念谁?
你说相思赋予谁。
5
花未捧着一个地球仪,跑到南寻的眼前。
“我想去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花未在地球仪上圈出一个又一个圆,仰起脸望着南寻。
“好啊。”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么?”花未嗫嚅,眼中却露出少女执著的坚定。
“花未……”
“嗯?”
“我要走了。”
一霎时,只有风穿过回廊的声音。
“南寻,等我做完自己的事,就去找你。”
“好。”
“你要等我。”
“好。”
“你走吧。”
花未说完最后一句,将地球仪抱在怀里,望着画圈的地方,分别是齐齐哈尔、冰岛和日喀则。她想有一天,可以站在他的身侧,望着莽莽河山,替对方拂去肩上雪花。南寻说过,他喜欢雪,很大很大的雪,可以在一夜之间覆盖住一切被定义被概念的东西。
终有一天,我带着对国家所有的热爱,对生命所有的完成,奔向你。
南寻紧紧攥着拳,望着花未,五味杂陈。阳光穿不透他的掌心,只打在他落寞的侧脸,里面有飞鸟掠过的痕迹。
“给你。”南寻将攥着的拳展开,里面是一沓胶卷,他塞进花未的手心,带着敛得很沉很沉的悲伤。
南寻的生命,从出生到现在,皆是被父母安排好的路途。只有这胶卷,里面载着的才是真正的灵魂。他愿将所有的真实和自由拱手送出,成为她生命一抹水彩。
他究竟是怎样爱着花未呢?妄自菲薄到自私的地步。
“再见。”花未说了最后一句。
“再见。”
6
窗外,狂风卷集着落叶,泛黄的梧桐扫着大地皲裂的脸。
电视机传来“神舟十一号”发射的消息,一大团的烟雾,被一支向往宇宙的飞船狠狠甩在地球。那迅速升空的白色直线将空气扯碎,两片天空分开,呈现出不一样的色彩。而地球,一片欢呼。
客厅里一个小女孩,用手指着升空的飞船,用尚不清楚的口齿连声道:“爸爸,看,爸爸,看。”
顺着手指的方向,南寻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面对着被高楼割裂的天空,静静发呆。
都五年过去了。白城的冬天很冷,下的雪很厚,可以淹到膝盖。南寻轻轻呵一口气,罩着雾气的玻璃,显出方才手指逡巡的痕迹:花未。
口袋里传来手机短信的声音。是妻子的短信,她说:“我到现在依旧很爱你。”
小女孩走过来,试图抓住南寻的手,将他拉到客厅陪她玩耍。南寻蹲下来,声音温柔:“未未自己去玩好不好?”
这个女孩,唤作南未。
风雪在窗外肆无忌惮,将树木折磨得体无完肤。行人缩着脑袋,埋进深深的领口,只露出两只眼,看着这仓皇的人间。
窗露出一条缝隙,不甘寂寞的风侧身而进。茶几上的一叠纸抖了抖,散成一片狼藉。那是一份离婚协议书,上面签着她妻子的名字:程悦君。
同时随风散出的,是在协议书下压着的一份报纸。两年前的旧报,时间已经在上面留下了风霜的痕迹,黑色字体虚弱不堪。某些字迹上有一个圈一个圈的褶皱,像一层一层的涟漪,一看便知是泪水所成。报纸的右下角,有一张女孩的照片,黛眉杏目,貌若莲花,一身淡桃色裙装,在开满蔷薇的院落中轻启朱唇,指尖的莲花绽落。
报纸上写:昆曲表演艺术家花未于演出中被高空掉落的吊灯砸中,不幸身亡。
南寻关上窗户的最后一点缝隙,将离婚协议书整理好,签上名字。之后翻出几年前的双肩包,塞进相机,《圣经》。
我会抱着遇见你的信念。南寻在地球仪上的三处画圈。
翩跹霓裳烟波上,几时共饮长江水。而今夜雨十年灯,我犹在,顾念谁?
你说相思赋予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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