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警察！都别动！”
一群刑警突然持枪涌进，嘈杂的包厢瞬间安静。
屋内的人定在原地，个个像被霜打的茄子。无论站着还是蹲着都用力低垂着头，似乎只要一抬头就会被枪毙。
代宇环视一周，发现了光线暗处的沙发一角靠躺着一女人，正目光直直的看着他。
“靠，怎么又他妈是你！”代宇突然有些烦躁，收了枪，腾出手去翻掏兜里的烟。
“嘿嘿，宇哥，又见面了。”透过薄蕴的烟圈，代宇看到那女人正神态慵懒，眼含笑意跟自己打招呼。
没错，这个女人一点都不怕他。
“副队，要抓吗？”刑警小王提醒代宇。
“抓，全都带走，一个个审！”说罢，身后一群刑警拿着手铐有序地去栓人。
初出茅庐的小王对抓犯人这事满怀激动，粗暴地将那女人双臂反缴背后，刚要拷上，代宇捻灭抽了一半的烟，对小王说“诶…等等，你去那边，我来”。
“副队……”小王不解，但又不敢多问，满脸不情愿地松开手，眼巴巴地望了代宇一眼后讪讪离去。
代宇走近女人，目光有意打量了一下她的腹部。
那女人身着黑色连衣裙，妆容精致一如六年前第一次见她的样子，只是如今那艳如玫瑰的朱唇也难以平饰她周身的苍白虚弱。
只有那双眼，似乎积蕴了全身能量，比以前更加明亮了。
“谢燃，你牛逼，你他妈真是个疯子！”
女人不以为然，唇含笑意：“瞧你说的，宇哥，我这不好好的吗？”
等包厢内一帮人被拷好鱼贯而出时，小王发现那个敢直视副队的女人两只手上没有任何束缚。
“副队！她怎么没上铐？”小王惊讶。
代宇有些好笑道：“放心，回头客了，不会跑。”
代宇先让手下带人回队里，留下小王当司机带着他和谢燃直接去了医院。
小王满脑袋疑问，想不通副队到底要干嘛。
2
“恭喜，三个月了。”妇科医生给出检查结果。
“靠，就知道！”代宇啐道，“你他妈就会这招”。
谢燃一脸淡然，不做回应。
代宇真心搞不懂这女人到底在想啥，这已经是第5次了。
回到队里翻看案宗，代宇满脑子却是谢燃，这个女人的狠似乎超出他的预想。
谢燃怀的是陆星河的孩子。
陆星河早年混黑道，人尽皆知的“黑老大”。如今明面上经营着城里最大的娱乐会所，唱歌喝酒不涉黄，安分守己，背后却隐藏更大的交易——贩毒。
六年前开始，上面要求成立缉毒专项组，代宇第一个想搞掉的就是陆星河。
可陆星河黑白通吃，想着法子打擦边球，没有确凿证据，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否则毁掉的不是他姓陆的，而是自己。
代宇恼怒，明明知道陆星河做着严重犯法的事，谢燃的出现却给他生生凿出了一条河，只能隔岸望着，无法下手擒拿。
这个疯女人在这六年时间里，怀孕5次，前4次全部流产，按照以往惯例，不出意外再过三四月，又会流产…
陆星河狡猾，谢燃更甚。
怀孕女人犯法可取保候审，每到腹中胎儿六七个月时谢燃就“恰好”失联，再到公安机关报到时“恰好”又是怀孕的状态，她用这种方式一直逃避刑罚，巧妙地钻了法律的空子。同时在这期间尽可能抓住机会替陆星河出面贩毒。
赔命还犯法。
代宇想不通，陆星河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她这么冒险。一时烦躁无比，扔下案宗走到窗边燃起一支烟。吞云吐雾中盯着窗外嫩绿笔挺的小细竹入神。
自己是不是不太适合做警察？
一个陆星河，搞了六年没搞掉。有时候会冲动地想，要不就不考虑后果，找机会一枪毙了他，自己再来个因公殉职，虽不能流芳百世，但好歹没那么难看。
可是他不能。
他承认，他对谢燃有着怜悯，她恶意怀孕又流产，在身上剜肉一般次次护着陆星河，这种令人齿寒的做法竟令代宇有些心疼。
方法千百种，她却选择了最狠戾的一种。
3
代宇平静下来，想了想觉得应该找机会跟谢燃聊一聊。
六年了，当初那个喊他“代警官”的20岁小姑娘，如今一声声“宇哥”喊得亲近。好歹会给个面子。
几天后俩人约在老城区一个静辟胡同里的咖啡厅。
代宇走过去发现谢燃已经托腮坐着，盯着窗外排满多肉的花架。
“抱歉，我迟到了”。
“哈，宇哥来了！”看到代宇，谢燃一脸坦荡笑得灿烂，仿佛从没做过犯法的事。
“要喝什么？”谢燃问。
代宇不打算绕圈，点好单便想说明来意直奔主题。
“宇哥，我知道你想找我谈什么事，你尽管问，能说的我一定会说。”
代宇惊讶，一时有些无语，耸了耸肩“呦，不错，这次这么配合？”
谢燃低头笑道：“那当然，我当宇哥是我亲哥哥。”
“少贫，我没你这样的妹妹。”
谢燃灿然一笑，身体放松地靠躺在太妃椅上。
“你和陆星河……”到底是什么孽缘？代宇话被截断。
“这个啊…好吧，既然你想知道…”谢燃端起眼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我是被陆星河捡回来的……”
谢燃是被陆星河捡回来的。
母亲病逝，谢燃被后爹卖到集理发、按摩、卖淫于一体，身体和灵魂得以“双修”的黑理发厅。
15岁那年在暗无天日的店里碰到和一群道上兄弟来放松的陆星河。本该为他服务的谢燃不知着了什么魔，紧紧拽着他，要跟他走。她说自己不想死在这里，出来后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包括给他服务。
涉事未深的黑道小混混看着这个衣衫凌乱发着高烧的小姑娘眼神坚定至极，明明虚弱的不行，明明是在求他救命，神色里却透着几分狠劲儿…
23岁的陆星河突然不管三七二十一，抄起门边竖着的一条废钢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带着兄弟干翻了店里所有阻拦的人，强行带走了谢燃。这一闹腾还无意间放走了店里囚禁的其他姑娘。
兄弟们对陆星河打趣道：“小陆哥以后可是多了个拖油瓶。”陆星河不以为然。
后来的几年时间里证明，谢燃非但不是“拖油瓶”，还是个“极其省油的灯”。
她聪明伶俐，细心周全，做起事来又透着狠劲儿，该消失的绝不遗留，该拥有的绝不相让，以至于很多时候陆星河忘记了谢燃小他八岁的年龄。
陆星河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
谢燃清楚，陆星河不只有她一个女人，更多时候把她视为伙伴。但谢燃却毋自爱着他，那个为她打架把她带出黑暗深渊的狠戾少年早已燃透了她的心。
陆星河心狠手辣，黑吃黑干掉一票黑帮势力，自己混成了最大。这些“发家史”全城都知道，谢燃没必要隐瞒。别的她不在乎，然而伤胳膊断腿、遭暗杀、进局子…这一路的惊险谢燃全看在眼里，她怕这个男人死掉，这是她在世上唯一的羁绊。
既然黑的不能变成白的，与其看着他死，不如为他去死……
4
该说的和不该说的，谢燃都说了很多，似乎忘记了对面坐着的代宇可是与黑道势不两立的人民警察。
代宇听得入神，也没觉得谢燃在挑衅自己。两人就像相识多年的旧友，一个坦诚分享，一个设身体会。
“你这恶意怀孕流产的损招儿，是陆星河让你做的？”代宇有些生气，“这他妈也算个男人？”
“不是，我自己的决定，他不知道。”谢燃神色颇有些得意。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自爱。后半句差点脱口而出，代宇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教育她的立场。但对面的谢燃看着他，又笑得更深了，眼神里分明是懂他要说什么。
这个看似疯狂的女人，内心其实成熟的很。
“今天为什么告诉我这么多？”
“我时间不多了，宇哥…”
“呸！什么鬼话？时间不多是什么意思？”
谢燃直接忽略代宇的纠问，“我知道这六年来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不想你的职业生涯因为我添了败笔，你自己还不清楚原因，一直活在纠结自责中。”
一下子被人戳穿，正中下怀，代宇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后故意表现出责怪的样子：“你心里倒跟明镜似的！”
时间不早了，夕阳的余晖钻进窗子，洋洋洒洒的铺了大半个咖啡桌。结束话题的两人一同踱步到胡同口。
“你怎么回？”
“东边路口有车在等我。”
“哦，我往西，先走了。”代宇不再逗留，挥手告别，转身步行沿西走去。
听了一下午故事，再看到路边玩耍嬉戏的孩子、流汗忙碌的小摊贩，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代宇想释放一下脑容量，习惯性地翻兜找烟。
“嘭！嘭！”
突如其来一阵枪声，吓得代宇刚点着的火机差点烫到手。他顾不得这些，几乎立刻转身往东边跑去，紧绷的脑袋同时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
“啊啊啊！杀人了！杀人了！”恐慌开始蔓延，路人的叫喊声越来越近。代宇边跑边掏手机拨打120，随后又通知小王立刻赶来现场。
“靠！”看到倒在血泊中的谢燃，全身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代宇浑身抽凉，顾不得大喘气，赶紧蹲下，撕扯自己衣服堵住谢燃身上的血窟窿。
“谢燃！醒醒！别睡！千万别睡！”代宇大声对着谢燃一遍遍叫喊。
“宇…哥…”谢燃好歹睁开眼，虚弱地回了一声。
中了两弹，全都在腹部。血还在流，即使堵着，夏季薄透凉爽的衣服布料根本阻挡不了多少。
此时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吞噬着代宇，一时之间不知怎么才好…
好在120及时赶到，看着谢燃被急救人员快速抬上救护车做着一系列急救措施，代宇稍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脸上、背上爬满了汗。顺着沾满血的手去擦，脸上顿时血淋淋一片…
5
“副队！你没事吧？！”小王赶到现场看到满脸血糊的代宇，吓了一大跳。
“我没事。小王，赶紧的，勘察下现场，记得调监控，找几个兄弟走访下周边群众，看有没有目击者。还有，这案子我会暂时移交给李队，有什么发现随时报告。”代宇觉得自己现在的心境并不适合处理这个案子。
“没问题！放心好了，”小王信誓旦旦。“副队…你赶紧回去洗个澡…处理干净脸上身上的血吧…看着怪吓人呢…”小王谨慎提醒道。
代宇回家处理好一切，直接打车去往谢燃所在医院。他到现在都是懵的，怎么就这几分钟，就突然有人开枪？而谢燃所说的等她的车又在哪？开车的又是谁？疑云重重。
而这一切背后，谢燃极有可能知道答案。因为代宇记得她所说那句“我时间不多了……”
走到病房门口，发现屋内已经站着两个20多岁壮小伙，大概是陆星河手下的人。
刚要进去便被俩人一左一右挡在面前。
“……”
代宇无语，直接亮出警察证。
两人顿时一惊，面面相觑：“原来是代警官…”
代宇懒得跟他们废话：“让开，谢燃怎么样了？”
“燃姐她还没醒…”
病床上谢燃输着血，双眼紧闭，只露出黑长细密的睫毛扫在苍白的脸上，整个人就像朵抽了水分的花。
代宇出了病房径直找到医生。
“放心，没伤到要害。只是失血过多，孩子没了。还有，她以后不能怀孕了，否则会要了她的命。”医生慎重地提醒道。
“不能怀孕更好，省的添麻烦。”代宇竟有些庆幸她没机会再这么作践自己了。
队里事多，日子忙碌。代宇好不容易才抽空第二次跑到医院。
走进病房看到谢燃半躺在床上看书。
“呦，精神不错。”代宇拉起墙根的凳子，落到病床前坐下。
谢燃抬头，望着来人未语先笑。
“是啊，感觉恢复不少。”
“那个…医生有没有跟你说…”代宇试探着“你流产了…而且以后不能再怀孕了…”
“嗯，说了。”谢燃一如往常淡然。
“知道就好。身体只有一个，你这一次次流产跟蜡烛耗油似耗完还得了。”
“其实这次真打算生呢…看来跟孩子缘分不够。”
代宇惊讶，试图转移话题：“这段时间就好好养身体，等完全恢复，可要跟我去局里报道了。”
“是啊，这次是逃不了了…毕竟我做了那么多坏事，早晚要下地狱。”
“什么地狱不地狱的，坐牢而已，包你吃饱喝足睡得香，还不用担心被枪射”。
谢燃目光古怪瞅代宇一眼，似乎对他的话表示不解。低头无声笑起来，也不应答。
而代宇认为，狱里对她来讲，真是安全多了。
6
“不好了副队！不好了！”小王气喘吁吁跑进来。
“怎么了？好好说话！”代宇整理着案宗，头也没抬地训斥道。
“谢燃她…她死了！”
“什么？”代宇猛地站起来，一把拉过弯腰喘气儿的小王。
“到底什么情况？怎么突然死了？”代宇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一出。
“就死在病床上了”
代宇懵，就在前日，他还在病床前跟人好好聊着。
“是自杀。医生说晚上她偷偷吃了大把安眠药，半夜护士查房，以为她睡觉沉，也没在意，谁知天一亮再去看，她已经凉了…”
就这么走了？
呵，谢燃这女人果真是打定主意不愿坐牢。
这下打倒陆星河的路上可是少了个大麻烦。
可为什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为什么她可以这么“潇洒”说离开就离开？
自己就对她没一点感化？
走的是谢燃，输的却是他。
能做到副队这个位置，他自以为涉世深，经验多，能把案子把控个八九分。可面对谢燃，他还是稚嫩了些。
过往一幕幕音容笑貌一股一股钻出心底，谢燃在他面前时候，好像一直都是笑着的。代宇以为自己懂，可到头来也才明白根本看不清她每次笑容下的真实想法。
代宇心底生出巨大的失落感。
7
青谰殡仪馆。
代宇刚踏进去就看到身着黑色西装的高大男人伫立在遗像前面。就是化成灰他也能认出来的那个男人。
是陆星河。
代宇走到他并排位置，把花送到“谢燃”面前。
“你知道谢燃为你牺牲了多少吗？她年纪轻轻，你怎么忍心…”让她这么作践自己。代宇目光对着“谢燃”，话却直指身旁的陆星河。
说完，身边男人久久不语，仍目光直直地望着“谢燃”，当代宇不存在。
想到谢燃住院这段时间，陆星河没出现过一次，突然怒从心头起，转身攥住陆星河领口大声斥道：“你他妈这也算个男人？！”
一群黑衣男闻声跑来把代宇团团围住。
“陆哥？”领头的黑衣男询问，似乎在等陆星河发话。陆星河却摆摆手，让他们都下去。
代宇这才注意到陆星河面色不佳，眼底似乎透着哀伤。
“你等着，这次再他妈让你逃我跟你姓！”代宇恶狠狠道。
“不用。”陆星河终于舍得开口，“代警官，以前你抓不到我把柄，以后你更抓不到。”
“什么？！”陆星河一开口就这么气人，明显在小看自己业务能力。代宇怒气更甚，攥着那人领口的手又紧了紧。
“不好意思，恐怕让你破不了案了。以前你你是抓不到证据，而从今以后是不会有那事了。我不做了。”
什么？又是这倆字浮在脑海中。代宇愣愣地松开陆星河。好一会儿才明白，陆星河是说以后不会贩毒了。
“谁知道你说话是不是放屁，休想让我放松警惕。”
陆星河不再回应，转身离开。
代宇明显感觉到他背影笼罩着巨大落寞…
而黑白照片上谢燃的笑容直击代宇。他突然有个大胆猜想——这个蜡烛一样的女人，不断燃烧着，直到蜡油耗尽，连芯儿都燃成灰，才熄火，极有可能就为了陆星河的一句：我不做了。
“切，一对疯子！”代宇默默骂道。
葬礼结束后，代宇迎风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拂来久违的轻松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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