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了，张小辛，你在那边怎么样啦。
开学的时候，我去车站送你。我说张小辛一路小心，你说你还是喜欢蜡笔小新。
风牛马不相及的对话，但是我们都懂。其实也都不懂，毕竟我们大部分时间说的都是废话。
没办法呀，我们已经都认识十几年啦。十几年是很长的时间，要是没点儿废话，怎么能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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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辛站在图书馆楼顶，手里拿着男朋友求婚时送给她的钢笔。
风很大，冷冷的雨打得脸生疼。
父母是这样，男朋友也是这样。没有人爱她，从来都没有。
“小辛，你干嘛呀？”有同学从楼下路过，看到小辛有点儿不对劲儿。“没事儿，我找点东西。”说着，张小辛往栏杆里面挪了一下。
同学看着小辛进去了，也没多想什么就走了。
天上开始下雨了，雨越来越大。张小辛的刘海湿了，肩膀湿了，最后，全身都湿了。
一阵风吹过来，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手机开机。没有电话，没有短信。
张小辛突然站起来，走到护栏外，纵身一越。
120迟迟不来，图书馆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张小辛的血，顺着雨水，由浓变淡，最后流进了学校的排水系统。
抢救失败，张小辛就这样被安置在了医院冰冷的太平间里。
不知道她害不害怕，也许不怕。亦或者她早就习惯了，习惯被别人任意安置在一个顺便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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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辛刚生下来，就被父母扔在了爷爷奶奶家。爷爷奶奶去世后，又被父母安置在了寄宿学校。从亲生父母家到继父家，再到考上大学离开那个城市。
居住地方的变化，家庭成员的更换。不变的是，小辛那似有若无的存在。
有了男朋友之后，小辛找到了家庭里久违的温暖。
为了留住这虚无缥缈的陪伴，小辛几乎让自己卑微到了尘土里。
无论男朋友看似多么无理的请求，她都接受；无论他的借口如何的拙劣，她都相信。
她甚至不喜欢他。她只是害怕一个人呆着而已。她希望能有人陪着她。
人生而孤独，死而孤独。
如果张小辛能早点明白这一点，也许她的生命就不会永远的停留在这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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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爷爷奶奶住乡下的那段日子，是张小辛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
爷爷的脚患有风湿，走路很不方便，奶奶的耳朵不好使，说话得很大声她才能听见。
从小辛开始上学起，她就是自己去上学，从不需要爷爷奶奶接送。
在农村，似乎每个村都会有一个疯子或是傻子。张小辛所在村里的那个，是疯子。
疯子年轻时候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一看到穿红衣服的人就开始咬自己的手腕。一边咬手一边狂叫，口水从嘴里流到手腕上，顺着手腕又滴在地上。看着很是恐怖。
由于见过疯子发狂的样子，张小辛每次在上学路上看到疯子，老远的就跑得飞快。钻进小路旁的树丛里躲着，大气都不敢出。
疯子走了老远，她才敢从树丛里出来，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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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辛在爷爷家一直住到八岁。
小辛八岁那年，村里同性的大伯去世了。
虽然爷爷的腿脚行动不便多年，但村里的红白喜事婚丧嫁娶，拟定菜单这话儿，都是爷爷的。
多年来，爷爷不负重托，从来也没有出过什么岔子。
按照祖辈传下来的规矩，丧事摆席菜都得是单数。
依照主人家的要求，爷爷拟定了八荤五素共十三个菜。采买的人核对之后，便着手去购买食材了。
开宴当天，菜刚上桌，吃席的人就发现不对劲儿了。
十四个菜，多了一个。
在农村有一个说法，丧事儿摆席，菜是偶数说明这家还会有人去世。
吃席的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多说什么。这场合，说什么话都显得丧气。
大伯入土的时候，小辛和奶奶正在菜地里割猪草。奶奶把地里刚成熟的黄瓜摘下来，放到盛满猪草的篮子里，准备晚上给小辛凉拌着吃。
小辛和奶奶提着猪草刚走到公路上，正准备靠边休息一下。突然，迎面来了一辆摩托车。
摩托车行驶得飞快，刺耳的喇叭声并没有给行动迟缓的奶奶过多的反应时间。
奶奶倒下的时候，面朝着蓝天白云。
多年后，当小辛躺在草坪上将手往上伸的时候，仿佛看到了奶奶当时看到的风景。
天好近，似乎伸手就能摸到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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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死后，家里就剩下了爷爷和小辛。小辛白天去上学，晚上就和爷爷一起躺在摇椅里看星星。
天气阴晴不定，星星也时有时无。
吃饭时，爷俩总会默契的摆上奶奶的碗筷。
有一天，小辛放学回家发现爷爷正坐在家门口发呆。
“当年，我就是从这条路来到你奶奶家的。”小辛爷爷自言自语的说。
小辛走过去，和爷爷一起坐着。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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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辛的爷爷比小辛的奶奶大九岁，两人是同村的。小辛奶奶出嫁之后，很快就生下了三男二女五个孩子。小辛爸爸是最小的孩子。一家人在一起，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总也有个盼头。
人们总把穷苦合起来说。殊不知，穷和苦原本就是两码事儿。有时候，穷并不代表着苦。
小辛爷爷在小辛父亲两岁时便去世了，小辛奶奶一人无法养活五个孩子，便招了小辛现在的爷爷。
有人说，所谓的夫妻关系就是两人合伙养孩子。这句话，放在小辛爷爷奶奶身上，再适合不过了。
小辛爷爷没有让小辛奶奶再生。理由有二：一则家里孩子已经够多了，再生两人的生活压力更大。二则重组家庭，关系本就紧张，再生一个，反而复杂。
小辛奶奶为着小辛爷爷的这两句话，感动了一辈子。同样，小辛爷爷的这句话也让孩子们记了一辈子。
小辛爷爷当年说的话，小辛是在爷爷的葬礼上才知道的。
爷爷出殡的那天，小辛的父亲，四十多岁的男人哭得肝肠寸断。不断重复着小辛爷爷当年入赘时说的话。
孩子们很有出息，都在城里买上了房子。几次三番来接二老进城都被小辛奶奶回绝了。“你爸腿脚不方便，城里都是楼房。每天爬上爬下的，他住不惯。我们就不去了。”
小辛父母在外工作，刚买上房，欠了不少的外债。小辛出生之后，为了减轻孩子的负担，小辛爷爷就主动把小辛接到了身边。
小辛来到爷爷奶奶家之后，便和爷爷奶奶睡在一起。无论冬天还是夏天，总是奶奶搂着小辛的肩膀爷爷捂着小辛的脚。
仿佛是约定俗成的一样，雷打不动。
小辛记忆里的床，总是温暖到燥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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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父母陪伴是小辛从来都不孤独。
赶集时爷爷总会买很多糖果，有小孩子来家里玩儿时，小辛爷爷便挨个儿的分发糖果。慢慢的，全村的孩子都愿意来小辛家玩儿。小辛的朋友便越来越多。
六一儿童节时，学校组织了孩子和家长一起做游戏。第一名的同学可以得到一个漂亮的大风筝。
小辛爷爷腿脚不便，反应又没有其他同学的父母迅速。自然，小辛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风筝被别人领走了。
回家之后，小辛饭都没吃就上床睡觉了。整个晚上都没有和爷爷说话。
第二天放学回家，小辛一眼就看到了挂在房檐下的那个大风筝。
小辛拿着风筝翻来翻去的看。比昨天的奖品还大。
小辛高兴极了。也顾不得和爷爷一晚上没说话的尴尬，拉着爷爷便往公路上跑。
风筝太大，爷爷跑不动，小辛跑不快。两人折腾了一个下午也没让风筝飞起来。
所有的这些事儿，都是小辛后面才回想起来的。在继父家受尽冷遇之后，爷爷在小辛的脑海便愈加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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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躺在摇椅里，看着灰蒙蒙的天。“辛儿，爷爷不在了你咋办呢？”
“爷爷为什么会不在呀？”小辛说。
“爷爷想奶奶了，奶奶一个人也不知道咋样了。”
爷爷闭着眼睛，两行浊泪顺着眼角流进了耳朵里。
“爷爷不在了，我们辛儿就去进城和爸爸妈妈一起住了，城里有大房子。不用等赶集就可以买好吃的东西。”爷爷继续说。
辛儿没说话，想着随时都可以买东西的城里。
三天后，辛儿早上没去上学。班主任赶到小辛家里的时候，看到小辛正使劲儿摇着爷爷干瘦的手臂。
小辛的爷爷躺在床上，头向上高高的仰着，仿佛要把脖子扯断似的，嘴角还有着黄色的余渍。干瘦的手耸拉在床外，被小辛不停的摇晃着。
很快，父母便赶回回来了。残余着纸屑的墙壁上，再一次贴上了白纸。做水陆道场的先生带来了好多印着菩萨画像的挂画，家里四处都点上了香烛。
小辛看着婶婶们七手八脚的给爷爷穿上新衣服新鞋子，不知道又往爷爷嘴里塞了什么，然后用黄表纸盖住了爷爷的脸。村里的男人把爷爷抬起来放到了铺好被子的棺材里，婶婶给爷爷盖上被子。封棺的人把爷爷的棺材盖上，然后不知道用了什么把棺材盖子和棺材粘合在了一起。
爷爷就这样，一点一点的，快速的消失在了小辛的视线里。小辛不敢眨眼，生怕再一咋眼，爷爷的棺材也会一起消失。
爷爷出殡的那天，七八个壮汉把爷爷的棺材固定在几根木头上，喊着号子抬着爷爷走向奶奶。
小辛站在空无一人的堂屋里，看着点在爷爷棺材下的那盏孤独的油灯。碗里还有灯油，灯芯还在燃烧着，小辛就这样看着，不知所措。
小辛模糊的记得爷爷说过，要是爷爷不在了，小辛就得去城里上学了。
小辛急忙跑进卧室里，还好，书包还在，书也还在。
小辛要去城里上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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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辛爷爷入土为安之后，小辛就跟着父母进了城。爷爷没说慌，城里果然不用等赶集就可以买好吃的。
不好的是父母经常吵架，对小辛也很没有耐心。小辛甚至觉得，父母是讨厌自己的。
成年人往往认为不辨是非的孩子感觉都是迟钝的，其实不然。对于别人对自己的喜恶，孩子的直觉通常都出奇的准确。
深夜， 父母又吵起来了。母亲摔门跑了出去，不一会儿，父亲也走了。
小辛睁着双眼躺在漆黑的房间里，脑海里不停浮现的，是点在爷爷棺材下的那盏油灯。灯依旧亮着。
不久之后，小辛父母便离婚了。小辛穿着爷爷买的衣服，背着爷爷买的书包，跟妈妈住进了出租屋里。
母亲工作繁忙，无暇照顾小辛。就这样，小辛顺理成章的就进了寄宿学校。这一住，就住到了高三毕业。
父母离婚后不久 ，小辛的母亲就再婚了。继父家的房子很大，装修得很是奢华。
新家的哥哥比小辛大三岁，妹妹比小辛小一岁。小辛夹在中间。
需要争抢才能得到的东西，都被哥哥抢了去，必须分享的东西，都让给了妹妹。
寄人篱下的日子里，小辛每天晚上都能看到爷爷。在梦里，爷爷总是远远的看着小辛，小辛哭着求爷爷带她一起走。
梦醒时分，小辛总小心翼翼的哭到哽咽。
就像哭泣换不回爷爷一样，小辛的委曲求全也换不回继父和母亲的半点关心。
时间一点一点的挪动着，总算，小辛熬到了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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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成绩出来之后，小辛毅然决然的填了离家最远的学校。登上飞机的那一刻，小辛发誓：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
小辛做到了，她果真没有再回去。
新的学校，新的同学，新的城市。
小辛很快适应了新的生活。
小辛满怀希望，生命将重新开始。
新的城市，没有人知道张小辛是母亲再嫁的拖油瓶；新的学校，没有人知道张小辛手上自杀未遂留下的伤疤；新的同学，没有人知道小辛不堪的过往。
小辛甚至还谈恋爱了，直系学长带来的照顾和关心，给了小辛久违的温暖。
小辛怀孕了。
打完麻醉，脱了鞋子独自走进手术室。看到医生正拿着一个玻璃瓶子，里面装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之后的很长时间，小辛都没有再看到过点在爷爷棺材下的那盏油灯。取而代之的是医生手里血肉模糊的玻璃瓶。
男朋友考上研究生去了另外的城市。措不及防的，小辛就这样被分手了。
没有任何理由，也再找不到男朋友的身影。
小辛拿着意外怀孕时男朋友给他求婚的钢笔，哭到呕吐。
“这钢笔是我现在身上最贵的东西，你先拿着，以后给你换钻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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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楼走到六楼，一共一百四十四梯。小辛走了一个小时零三十五分钟。
每走一步，小辛脑海里都不停闪现着从小到大认识的人和发生的事儿。
母亲刻薄的嘴脸，父亲变形的身躯，邻居的指指点点以及继父的冷漠。
最后出现的，是爷爷的那个没飞起来的风筝。
楼下同学的一声喊叫惊醒了小辛。“我站在这儿干嘛呢？”小辛往后退了几步。
低头看到手里的钢笔，如梦初醒。
小辛仿佛看到了爷爷在护栏外向她招手，小辛飞快的跑了过去。
这一次，她终于抓住了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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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仪馆。
“你当年用药没有流掉的孩子，现在没有了。”小辛的父亲一边吐着香烟的烟雾一边说。
小辛的母亲用手擦了一下眼角，转身走了出去。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 ，没有揭开盖在小辛脸上的白布。
这世界，从不会因为任何一个劳苦大众的消失而有所改变。但是活着，熬着，坚持着。在将来的某一天，世界或许会因为你而有所改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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