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八月中秋,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西沉的太阳像熟透的橙子一样挂在马村小学的教学楼顶上。空中深青色的云朵被阳光浸染成斑驳的橙红色,悠悠地浮动着。日光软绵绵的,像是一层浅红色的透着金光的轻纱。阳光穿过云层间的空隙,直射在种满黄豆和玉米的田地里。照在炊烟袅袅的村庄里,照在平静的河流中,照在背着书包低着头缓慢行走在田间小径的周子豪的身上。大地明一块暗一块的,蜻蜓抖动着翅膀盘旋在周子豪的头上。耳边响动着蛐蛐地叫声,还有不知名的秋虫的歌唱声。
周子豪背着沉甸甸的书包,瘦小的身体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要摔倒一样。他前倾着身体,像是在寻找一个平衡点来防止自己被沉重的书包压倒。他低着头,用力踢开挡在他脚尖的一块干燥的土坷垃。嗖的一声,那块土坷垃就像长了腿似的向小径边的草丛中钻去。蛐蛐们像是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惊吓,立马止住了鸣叫,秋虫也识趣地停止了合唱。周子豪只觉得耳边顿时安静了许多,他望了望脚尖印满土坷垃碎渣的灰色布鞋。他跺了跺脚,抖落了一些脚上的灰尘,依旧低着头向前走着。橘黄色的蜻蜓在他头上一上一下地飞舞着。他抬头看了看渐渐西沉的夕阳,又转过头看了看小径尽头的村子,他叹了口气,背上的书包仿佛愈来愈沉重了。他更加缓慢地走着,耳边又重新响起了令他烦躁的虫鸣声,比刚才更为响亮,像是在嘲笑着他;“嘿,小孩,从今天开始你就没有妈了……”
周子豪细长的影子拖映在田边的玉米秸秆上,把孤独拉地很长很长。
周子豪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秋天的太阳总是落的很快,他悄悄地,静静地,丝毫不给这人间的万物留下一个反应的机会。仿佛就在一眨眼之间,他就躲藏的无影无踪了。夜色降临,风挟着侵心的凉意吹拂着大地。月亮低低的挂在墨蓝色的天上,像是缺了口的玉盘。皎洁明亮的月光倾洒在玉米鲜红的嫩穗上,泛着红宝石似的血光。大豆瘪瘪的豆荚上,白色的绒毛在月光的映衬下像是披了一层银毫,熠熠生辉。宽厚的豆叶上,一条小拇指般大小的豆虫正啃食着流着绿色汁液的豆叶。豆虫咀嚼的沙沙声在这个寂静的秋夜中显得异常清晰刺耳。
飞蛾伴着蛐蛐的笛音在月光下舞动,似是月光下的舞会。但美好的事物总是易碎的,就像人的愿望一样。一只黑衣猎手从黑暗中突然袭来,原来是只饥饿的蝙蝠。它扑动着双翼,两只眼睛射着象征着死亡与血腥的红光向蛾群有条不紊地发起冲刺。金色的粉尘从飞蛾的身上雪一般的飘落在豆叶上,玉米的穗上,像是坠落的点点繁星一样。
周子豪倚在透着灯光的门前,晚风吹袭着他额前的头发,掀起了他的衣角。他抖了抖身体,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漫无目的地朝着远处的田野痴痴地凝望着,此时的他脑子里就像是一汪死水,不起任何波澜。他觉得,或许只有站在门外才能让他更清静,更平和一些吧。沉沉的死气充斥着他身后的屋子,哀愁和压抑笼罩这屋子里的一切。这种氛围使他坐立不安,呼吸困难。他敏锐地觉察到,自从他的父亲和母亲——他最亲最爱的两个人——离婚之后。这种令他窒息的气氛就就一直弥漫在这个家庭,愈来愈浓。
他知道,这种气氛是似乎是他的爷爷奶奶刻意营造出来的。从昨天开始,他俩总是耷拉着脑袋一直唉声叹气的。奶奶的眼泪更是让他感到仿佛连空气都是湿润的。他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只知道父亲还在外地打工,母亲应该也是。年幼的他不知道父母亲的离婚真正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他们总是外出打工,一年只回来一次待个十天半月的。但那是他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他盼望着过年,他思念着爸爸妈妈,他深爱着他俩。同时他也渴望能时刻得到父母亲的疼爱,让这份他应得的爱不再变得奢侈。可他隐约知道这最简单最平凡不过的奢望以后都难能实现了。因为昨天的一个傍晚,他放学回家,爷爷肿着眼袋对他说;“你爸和你妈离婚了,你以后要听话……”
他听完愣愣地望着爷爷,他紧咬着牙齿,下巴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他底下头,直直地往屋里走去。他的眼睛湿润着。他走的很慢,似乎每一步都十分沉重。他知道这将意味着他从此就没妈妈了,虽然她还活着。他坐在床上,湿润模糊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脚上的那双灰布鞋。那是他母亲一针一线给他做出来的。屋外已经黄昏,屋里昏暗暗的。他一直盯着脚上的灰布鞋看,他的眼睛似乎闪出金色的光芒,他看到脚上的那双灰布鞋似乎也泛着一层金光。在那金光的照耀下,整个屋子瞬间明亮了。他看到那双灰布鞋生出一双金色的翅膀,朝着门外飞去。直至金光在他眼前消失不见。
(二)
周子豪伸了伸脚上的灰布鞋,那双土灰色的布鞋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异常暗淡。他低着头,愣愣地看着,双眼被秋风拂湿,他眨了眨眼。但无论他看的多么仔细多么用力,他还是看不出那双灰布鞋发出的耀眼的金色的光来,就连那双从鞋帮生出的金色的羽翼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揉了揉眼睛,耳边传来了爷爷的叹息声以及奶奶擤鼻涕的声响。周子豪摇了摇头,往门外走的更远了一些。似乎实在逃离着什么。
他坐在屋外的石碾子上,屁股冰凉凉的。他双手向后撑着身体,仰着头看着悬在空中的月亮。月光像银色粉尘一般倾洒在他的脸上,他感觉鼻子痒痒的。他鼓起嘴吹了一口气,像是想要把这银色的粉尘吹散似的。他不停地对着月亮大口吹着气。脸由于缺氧而被胀的通红。他感到眼前一黑,继而有是一阵眩晕。他摇了摇头,做了几个深呼吸,又继续盯着那圆圆的,飘着银色粉尘的月亮看着,嘴里轻轻地吹着气。他看到银色的粉尘正在将他一点点地包裹住,并且愈来愈浓厚。他彷徨着,口中的气吹地更加用力了。突然间,他鼓起的腮帮子一动也不动了,像是被点了穴一样。他睁着他那一双大眼睛,对着正飘落着银色粉尘的月亮喊了一声;“妈妈!”他望着月亮中妈妈那张美丽而模糊的脸,他咧起嘴咯咯笑了起来。他不再对着月亮吹气,任由那密密的,痒痒的银色粉尘将他包裹住。他幸福地盯着夜空中的月亮,鼻涕低垂到他的下巴上,眼里闪动着银光。
中秋节假期的一个午后。温柔的阳光温暖而明媚,丝毫没有夏天里的浮躁感。天色湛蓝,几处如烟如丝的白云静止在空中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周子豪坐在屋外的石碾子上,奶奶在屋里睡觉,爷爷肿着眼袋到田里散步去了。以往这个时候爷爷都会去村里的商店里去看别人打牌,有时自己也会玩上几把。但自从父亲和母亲离婚后,爷爷就再也没去过。周子豪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总喜欢坐在这个石碾子上,一个人,静静的。这时他总能想出很多的事来。他不爱说话,但他喜欢把心里的话对着石碾子旁的那棵牡丹树说。此时的牡丹树已经失色,枝叶间也不见了那朵朵淡粉色的,美丽的花朵。她静静地站在周子豪身边陪着他,谁也没开口。
突然间,周子豪转过头盯着牡丹树问道:“什么是离婚?”
“离婚…离婚…离婚就是一别两宽从此再无往来,没有任何感情和物质上的纠葛了。”牡丹树痴痴地回答着。
“不明白,是爸爸和妈妈离婚后从此就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吗?那爸爸不爱妈妈了吗?妈妈不爱我了吗?”周子豪迷茫道。
“应该是吧,他们之间已经不存在任何感情了,所以才会离婚。你只不过是他们劳燕分飞的牺牲品而已,唉!感觉你们人类好薄情啊!”牡丹树叹息道。
“既然他们没了任何感情,那他们当初为什么还要选择在一起?又为什么生下了我这个牺牲品?”周子豪眨着眼睛疑惑地问着。
“这个…这个我也说不清楚……”牡丹树叹了口气,无力地回答着。她歉疚地扭了扭身体,摇落了几片落叶。周子豪盯着那悠悠飘落的树叶,沉默不语。他转过头不再去看牡丹树,他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三)
中秋节过后,三天的假期转眼即逝。终于开学了。马村小学又重新焕发着活力,朗朗地读书声和欢乐地笑语声声声充斥着整个学校。白杨树被这种五颜六色的,彩虹一样的活力感动着,她拍舞着绿色的手,为这些努力上进的学生加油喝彩。就连空中的太阳仿佛都感受到了这种活力,被这种生命的活力感动着。他挥一挥手,把一条斑斓绚丽的彩虹依偎在云的身上,给了那些学生灿烂多姿的,笑的希望。
周子豪坐在教师里,记忆中关于妈妈的片段不停的在他的眼前回放着。他用力抚摸着记忆中的妈妈,他在心里不断重复着,问着;“妈妈,你还爱我吗?”可惜妈妈不能回答他。她的手是那么的冰冷,她的眼神又是那么多坚定。她就像是一个傀儡,面无表情的在他眼前的影像中走着,走的那么用力,走的那么坚决。直至妈妈的影像在他的眼前渐渐虚幻,他眨动着模糊的泛着银光的双眼,世界都显得苍白。
周子豪伏在课桌上,用手撑着下巴出神地望着窗外,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很空洞。他像是把自己屏蔽在这个世界一样,老师讲的课他丝毫没有听进去。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他脑袋里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他脸上没有了任何表情,就如同没有了灵魂一样。老师用粉笔头扔了他一下,就像是一块巨石砸在了他的身上,他顿了顿身体,转过头看着老师。老师神情微愠,说;“上课发什么呆,看着你半天了,好好听课!”周子豪嗯了一声,他的声音很小,只有他自己能听到。他换了个姿势,又胡思乱想了起来。
周子豪在班里的成绩一直都是名列前茅,深受老师们的喜爱。而如今父母亲的离婚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虽然他没有表现出这种沉痛。人在碰到生活中的打击和挫折时,往往越是平静,就越是痛苦。他已经没有心情听他的语文老师讲的那些生动有趣的课了,他的心绪此时早已飞到千里之外的爸爸妈妈那里去了。
又是一个下午,终于熬到了放学。随着一阵急促的铃声,学生们蜂拥出了教室。三年级一班此时就剩下了周子豪一个人坐在教室里。他漫无目的地收拾着书包,随后,他缓慢无力地走出了教室。
天色已经暗淡,深红色的晚霞透着股股的凉意。喜鹊在白杨树枝头哀鸣着,远处的村庄里升起了袅袅炊烟。周子豪在回家的田间小径上缓缓走着。小径上跳动着三五成群的有说有笑的小学生,周子豪一个人走在最后。
周子豪把头垂的很低,像是没有勇气看这个世界一样。突然间,他发现面前有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抬头看了一眼,原来是他的同班同学马文斌。马文斌是邻村马村的人,听说他家里很有钱,父母是做大生意的。周子豪一直不能明白这个生意究竟有多“大”,反正在他眼里马文斌总有花不完的钱。他羡慕着,却从来没有自卑过。马文斌个头比周子豪高出大半个脑袋,人也生得魁梧结实。因为马文斌性格蛮横好强,又有膀子力气,所以他在班里一直都是“小霸王”的存在。学习自是不入流的。周子豪在心里是不愿意同马文斌这种“小霸王”说话的,他甚至“藐视”着他。周子豪看了马文斌一眼,继而又低下了脑袋从他的身旁绕了过去。
这时马文斌却一把扯住了周子豪的书包,一脸怪笑着说;“瘦猴,听说你没妈了?”
马文斌说着就转过头来对着身边的两个“小弟”嘲笑道;“准是跟野汉子跑了。”说完他们三个就哈哈大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对着周子豪挤眉弄眼。
周子豪愣愣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他冷冷地对着马文斌的脸说道;“我不准你说我妈!”
马文斌听完不削地笑了一声,继续嘲弄道;“呦,妈跟别人跑了还不让人说?这可怜的野孩子。”
周子豪身体不停地颤栗着,身体的四周似乎冒着热气。他紧咬的牙齿,磕巴作响。他的表情愈发冰冷,汗水在他的脸上结成了霜。黄昏透着血色,不停地咆哮着。周子豪犹如脱缰的野马,猛然转过身啊啊呀呀地怪叫着。他挥舞着胳膊,耳边响起了风声。他奋力上前作势要打马文斌,怎么能忍?该怎样忍?
可他和马文斌的实力悬殊实在太大了,根本就不是马文斌的对手。况且,马文斌身边的那两个“小弟”早就把周子豪死死地摁住,动弹不得。
马文斌伸手抓住了周子豪的头发,笑了笑,另一只手拍了拍周子豪的脸,说;“这野孩子,脾气还挺大!自不量力,真是个可怜的娃。”
说完就一脚把周子豪踹在了路旁的玉米地里,四五根笔直茂盛的玉米被周子豪的身躯压断,就如同他的尊严。绿色的汁液印在他脚上的灰布鞋上,似乎透着绿莹莹的光芒。周子豪紧紧地攥着拳头,眼睛里的愤怒占据了委屈,冷冷地盯着马文斌扬长而去的背影……
(四)
周子豪在地上趴了很久,面前豆叶上的豆虫弓着身子瞪着混沌的眼睛打量着他。蛐蛐跳在他的脸上,不住地为他的狼狈哀叹着。夕阳还未落幕,天的东方已然升起了朦胧的圆月。淡红与银白两束光芒倾泻在周子豪的身上,像是在给他以力量,给他以希望。
“难道这就是欺凌吗?”
“难道没娘的孩子就该被欺辱吗?就该低人一等吗?”
“我做错了什么?”
“我有选择的权利吗?”
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又像是问着这世间的一切。风吹动着玉米叶,吹动着玉米秆,吹动着黄豆叶,吹动着周子豪凌乱的发。但风似乎沉默了,一切都沉默了。世间没了任何声响。没人能给他答案。
周子豪起了身,弹了弹身上的灰尘,理了理凌乱的头发。他扬起嘴角,露出转瞬即逝的笑。他尽量使自己显得跟平常一样。
他回到了家里,奶奶已经做好了饭在等着他。一进门,奶奶就赶紧帮他盛饭,关心地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去同学那里了。”周子豪含糊道。
“赶紧吃饭吧,待会凉了。”奶奶慈爱地望着周子豪。
爷爷坐在床上抽着烟,若有所思地看着周子豪。在香烟的氤氲下,似乎可以隐隐看到他的眼睛闪动着的泪光。
周子豪抿了几口面汤就回到了自己的床上,爷爷望着他瘦小的身体,不住地叹着气。
床上。周子豪望着他脱在床边的那双灰布鞋上的那块绿色印迹,朦胧中他仿佛在那块绿印中看到了妈妈的脸。他无声哭了起来。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哭,马文斌打他时他都没哭。可现在当他看到妈妈那张美丽而模糊的笑脸时,眼泪却缘何止不住地往下流?!
一场场秋雨送走了这个秋季,迎来了一次次的飘雪。这个冬季,似乎比往年更加寒冷,风也更加刺骨,就连雪也失去了温柔。周子豪裹的就像个粽子。石碾子上铺就着厚厚的积雪,以往光秃秃的牡丹树此时也披了身银装。面前白茫茫一片,风携带着凄凉。
春节将至,大雪弥漫。外出打工的游子披着白雪纷纷回到了家乡,回到了周家巷。孩童换上了新装,村中弥漫着酒香。喜鹊梅间歌唱,大地鞭炮嘹亮。
村里的街道上,停着黑的、白的、灰的、红的各色轿车。村口聚集着一群有说有笑的老少爷们儿,人群中香烟缭绕,充斥着和谐与欢笑。
周子豪家里,仿佛新春的节日气氛都与他们家无关一样。这个家庭,除了冰一般的冷清,就再也寻不到任何的年味了。我可爱善良的人啊!这个新年,他们家少了一口人,丈夫没了妻子,孩子没了母亲,公婆没了儿媳。任谁能笑得开怀?!
除夕前夜。夜空中弥漫着烟花爆竹的火药味,咙咙咚咚的烟花声不绝于耳。周子豪和爷爷奶奶一起靠在床上,父亲盘腿坐在床边。周子豪睁着他那圆圆的,黑洞洞地大眼睛不停地打量着父亲。一年不见,父亲似乎陌生了许多,风吹日晒再加上离婚的打击竟让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黝黑的脸庞透着憔悴与沧桑,父亲的话比以往更加少了,烟瘾却似乎更大了,牙齿被香烟熏的发黄。周子豪还发现,父亲的身影似乎透着一种难言的孤独,就像是个孤独的流浪者。
父亲回来时只提着一包衣服,披着一身的白雪,在那个寒冷的夜晚瑟瑟发抖。周子豪想起往年父亲同着母亲回来时总是大包小包地提着许多的吃的或穿的,在父母亲的笑容与问候中,原本冷清的寒夜似乎就在这一瞬间变得温暖起来了。周子豪清楚的知道,记忆中的那一幕,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坐在床上的周俊伟香烟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他怨恨着自己,他总觉得亏欠这个家的实在是太多了。他望着年迈的父母和幼小的儿子,他暗暗叹了声气;“自己犯下的错,何苦还要让这一家老小来承担啊!”本来这个春节他就不打算回来过的,走的时候是恩恩爱爱的小两口,回来时只剩下他伶仃一人。任谁还想回到这个伤心地来?可是责任告诉他不能这样,他得回来撑起这个家。
爷爷侧卧在床上,闪动着精明的眼睛。他眯缝着眼,就像是古时出谋划策的军师一样。他对父亲深沉地说道;“咱得把春燕接回来过年,离婚了也得接。”
说着,他又转过头对奶奶吩咐道;“孩他妈,你明天去街上买点好菜,多买点。我去找几个有头有脸的明白人去把春燕接回来。咱得接春燕回家过年。”
奶奶听完脸上顿时堆起了笑容,满脸的皱纹就像是盛开的菊花一样。她忙点着头,眼中充满着希冀;“哎!哎!接,咱得接。”
爷爷接着又对父亲吩咐道;“你明天把子豪也带上,她要是不回来,就让子豪跪在她面前抱着她的腿哭!任她是铁人也熬不过小孩的眼泪!”
父亲埋头抽着香烟,把头低的很低。许久,他才抬起头对着爷爷奶奶轻声叹道;“没用的,她外面已经有男人了,不会回来了。”
这声音虽然不大,但却犹如晴天霹雳,每一个人都被这突如的霹雳击打呆滞了。爷爷的眼睛失去了光芒,奶奶脸上盛开的菊花又重新枯萎凋零。爷爷睁着木纳的眼睛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哈啊!”
父亲面容抽搐,他不住地叹息着,指间的香烟颤抖着。他痛苦地说道;“都是我不好,是我不争气,没能给春燕想要的辛福。春燕是个好妻子,但我不是个好丈夫。结婚这么多年,她一直陪伴着我风雨同舟,她希望着我能争气,能出人头地。可我给她的终究是一次次的失望,她对我已经死心乃至是绝望了。身为一个男人,我不能给妻子想要的幸福,是我没用。我没权力阻止她重新追求自己的幸福,这是她的选择,我应该尊重她,祝福她。”
父亲听完惊讶地看着父亲一眼,他闭上了眼睛,脸上闪动着银光。谁也没发现,此时的周子豪正躲在被窝里,无声饮泣着。
(五)
几家欢喜几家愁中,春节就这样在炮竹声声中过去了,大地又长了一岁。寒风中隐隐透着春意,一年之计又在这一时节开始了。
大年初八,晚。周俊伟在堂哥周亭家里喝着酒。他和周亭在一个城市里打工,二人亲密无间,虽是堂兄弟,但胜似亲兄弟,更像是知己。二人推杯换盏,把酒祝东风,直至深夜。此时的二人都已经醉了,但却依旧品着咂着杯中的残酒。
周俊伟因为离婚的事,心里一直不痛快。借酒消愁愁更愁,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像是想要用酒把心中的烦恼忧愁燃起的火焰通通浇灭一样。周亭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叹了声气。
“兄弟啊!不是我这当哥的说你,你和春燕离婚的事能全怪人家春燕吗?你就没想过你自己的错吗?你总说春燕太现实,可这天底下的女人并不是总向钱看的,能陪男人荣辱与共,风雨同舟的女人也并不在少数。春燕就是一个。可是你总不往正道上混,对工作从来只图个舒服快活,一点上进心也没有。春燕对你和对未来生活寄托的一次次的希望,都被你用你所谓的安逸还之以失望,直至到最后对你以及对未来生活的彻底的绝望。你仔细想想,能怪人家春燕吗?要我说,这女人啊!既然选择嫁给了一个男人,最重要的不是这个男人拥有着怎样的家产,要知道再多的家产也会被一点点挥霍光的。而是能不能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希望——对未来生活的希望。眼前的穷困潦倒都可以通过你自己的双手以及你们共同的努力来使生活变成你们所期望的那样辛福,富足。我想,这就是一个女人最简单,最朴实的愿望。女人伟大起来可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可你连这最简单的愿望都不能为她实现,甚至让她在你身上看不到一点点的希望的光芒。她嫁给的应当是一个顶天立地,有所担当,有所作为的男子汉,而不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你总说你爱她,可你从来都没有为你那所谓的爱兑现过任何的承诺,你甚至连给她买件像样的衣服都要筹措好久。我相信你是爱她的,可你的爱,实在是太卑微了。兄弟啊!你和春燕走如今到了这一步,难道还不知道悔改吗?”周亭说完这些话,一口干完杯中的残酒。他拿起桌子上的一支香烟缓缓点上,缓缓弥漫开来的烟雾笼罩着他俩。他静静地看着周俊伟,像是对他的审判。
周俊伟痛苦地把脸埋在双手中,伏在桌子上。他抽搐着,哽咽着;“哥,别再说了。别说了,我知道错了,我后悔了,可我回不去了,哥啊!我对不起春燕……”
“你对不起的不仅仅只是春燕,你更对不起的是你的父母,是这个家,是你那还在读书的儿子。”周亭说着,弹落了香烟上挂着的长长的余烬。此时的周俊伟终于抑制不住心中压抑已久的苦涩的情感,嚎啕大哭起来。这时,一直躲在门外的周子豪突然哭着跑了过来,他看着父亲,哭着说;“爸,我不怪你。走,咱回家……”
周俊伟看着儿子,泪眼婆娑中,似乎看到一双耀着金光的灰布鞋向他款款飞来……
(全文完)
完稿于二零一八年二月十一日晨。
首发于简书个人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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