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中的三霄娘娘

      每年中秋的时候，母亲总要带着我去四爷家看望四奶奶。四爷早就不在世上了，而四奶奶就是我们村里的神姑。

    听大人们说，有一次她做法的时候，突然表情大变，指着大家说，“我是三霄殿里的娘娘下凡，你们这些人见了我还不快快磕头……”说了一通之后，她就睡着了。醒来问去，她却说，什么也不记得了，但大家却认为她就是可以通天的神灵。所以人们都开始叫她三霄娘娘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三霄里的哪一位。

    大婶连续三年生了三个女儿，大奶奶急了，就叫三霄娘娘来家中做法。供桌摆好了，各种祭神用的东西也都置办齐全，大奶奶连同几个妯娌相好，一起跪在三霄娘娘的两侧，上香，跪拜，念经祷告，各种如此。不一会儿，三宵娘娘发话说:“送子娘娘马上来了，四个男娃，剩下都是女娃，你们谁家媳妇想要生男娃，快快叫过来。”其他几个奶奶辈的听了，赶紧迈着小脚去找他家的媳妇，由于各种原因，最终赶上的都是幸运儿。送子娘娘来了，四个男孩都给了我们村，大家又是磕头又是送钱，心中充满感激。结果真就在第二年，这几个媳妇前前后后都生下了男孩。三霄娘娘的名气也因此大了起来。

    听母亲说，我小时候是早产，刚满八个月就急着来到这个世界。刚出生的我，三斤多一点，小手像鸡爪子一样大，太过瘦小，连奶奶给我缝的小小棉袄都没法穿上，帮妈妈接生的奶奶看了直摇头，劝母亲早做打算。可是母亲怎么可以抛弃自己的孩子！我们全家老小一起悉心照顾我，最终我一天天健康起来。四奶在我出生不久，就说我是甲子年出生的，命硬，最好寄养在神灵跟前，到十四岁的时候再赎回来，这样才可保得平安健康！母亲便依四奶的话，在神像跟前许愿，祈求神灵保佑，并许诺在我十四岁时杀一头大肥猪来感谢神灵。

    在我一岁多的时候，乘大人不注意竟误把爷爷用豆子炮制的老鼠药当零食吃了，家人发现的时候我已经神智不清，送到镇上医院，医生说，幸好老鼠药是公社里统一配发，有解药的，要不就没得救了。于是我又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奇迹的活过来了。 这次的死里逃生更印证了四奶的话，命硬，神灵会保佑我。于是母亲就奉四奶为我的救命恩人。

      四奶家有三间砖瓦房，靠门口的是他的儿子和儿媳住的，中间是她的住房，最里面就是供奉神像的地方。每次母亲都是晚上带我进去，径直走到最里面那间房子，四奶见了我们也不说话，神情异常严肃，掀开门帘，我便和母亲跨过门槛，对着神像拜了起来，拜完之后母亲会拿出几块钱恭恭敬敬地放到佛像前的供桌上，四奶这时候也要拜一遍，拜得很认真，那虔诚的样子在我成人之后，看到藏民的朝拜，总会想起她。拜完之后，她便拿着一条红头绳拴在我的手腕上，我们便一起出门。等大家跨过门槛，放下门帘之后，母亲便把带来的苹果，月饼，核桃等东西一并交给四奶。除了苹果是自家种的，其它东西我们一年也就中秋吃这一次，本来就少的可怜，还要分出一半给四奶，我们小孩子自然不乐意。四奶总要客气一番说不收，待母亲说，“本来想供在桌子上的，看上面已经摆满了，你就收下吧，明天再供上去！”她便欣然接受了。有时她还会转回房再取几根红绳子，递给母亲，让回家给家里其他人戴着保平安，有时还会抓一把大枣或是花生，拿给我吃。母亲总不要，还要为几根红绳子千谢万谢，絮叨很久。而我呢，心里惦念着家中的月饼，饥肠辘辘地等待，心中自然不快。

      平时在村子遇见母亲和我，四奶总会摸摸我的头，仔细地打量着我，笑盈盈地说，“你看。娃长得多乖，将来一定有出息！”那神情，好像我是在她的庇护下长大的一样。有时候她还会神神秘秘地对母亲说些什么，有次，我清楚地听见她说隔壁婶子。“你看，那家的娃儿又生病了，我说让把娃拴到神灵跟前，她就是不听，怕花几个钱，让娃受罪！还是你知道啥！”看到她那种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表情，我就会觉得母亲好傻，我的健康与她何干。到最后再大些，我甚至不愿和她说话，也不愿靠近她，生怕别人看见，嘲笑我的愚昧无知。

      而最让我看不起的，是她有一个游手好闲的儿子，确切的说我还应该叫人家叔叔呢。我那叔叔从小便没了父亲，或许由于缺少父爱，四奶格外疼他。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年龄又最小，家里的粗活累活他从来不沾手，即使姐姐们一个个都嫁人了，一到农忙时节，又都会带着女婿来家里帮忙，他更不用出力了。于是，我那叔叔身上没有一点农村庄稼汉的特质，整天打扮的像个富家公子，二十好几的人了，右手上总是绑着两圈红头绳，叼着一根烟，整天在村里闲转。只要听到哪里有人打麻将，他就要过去奉陪到底。有时输得特别惨，就跑出去躲债，一躲就是大半年，有好几次，人们以为他不会回来了，他却总是在人们快要忘记他的时候又出现了。

      好不容易，四奶才托人给说了一门亲事，指望着媳妇能够管一管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可没想到，这两人却是志趣相投，整天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打麻将也是成双成对。据说，每晚打麻将之前，两人要洗好手，点上香，恭恭敬敬拜了神像才肯出门。在牌桌上，一个打，一个看，偷牌、藏牌、使眼色，是他们惯用的伎俩。慢慢地，人们都发现了，只要他俩一来，大家就都散了。他们只好去镇上街道打。街道的混混才不认你是什么三宵娘娘的儿子，打了一两次就发现问题了，在他们再次把牌藏到手里的时候就被人逮了个正着。人家拿着刀子就要剁手，两人吓得跪地求饶，才算保住那只藏牌的手。

      这次的教训应该会让他们好好反省一阵了！可不久村里人又发现，我那叔又干起了偷东西的勾当。某日清晨，天还未亮，有人看见他背着一袋子什么东西贼眉鼠眼的往家里跑。有一次母亲去隔壁婶子家借东西顺便闲聊了几句，回来的时候，看见他从我家门口方向走来，心里便有些怀疑，回家仔细一检查，真就丢东西了，舅舅从外地带回来的一条香烟，竟在不到十分钟的功夫就被拿走了。明知是他，却又没有证据，只能自认倒霉了。从此，大家再也不敢开着门串门子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四奶的儿子不见了，而那媳妇在快过年的时候也走了，听说是跟别的男人跑了，却留下一个还没过周岁的孩子。

    有好长时间再没见四奶了，再次见面是在深秋，看到她满头白发，弯着身子背着背篓，领着才会走路的孙子蹒跚着向家里走去。秋风萧瑟中，那一缕吹起的白发，那布满沧桑的脸，那灰色头巾下暗淡的眼神，此情此景怎能让人与三霄娘娘联系在一起。我竟有些伤感起来。

      然而，她还是人们心中的三霄娘娘。有人得了怪病，久治不愈的；孩子经常爱哭闹，爱生病的；家中诸事不顺，让人没辙的；还有一直生不出儿子的……人们都会想到她。而她，不知什么时候，腿脚变得不灵便了，走路都要拄个拐杖。念经做法的时候，经常一跪就是几个小时，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硬了，而且小孙子就像小尾巴一样时刻跟着她。尽管如此，只要大家有求于她，她还是积极去筹办，从不推拖。她也四处托人打听儿子的下落，可这一次，那儿子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毫无音讯。还好，有个孙子，虽然像是个累赘，其实更是她唯一的快乐。

    在她入土的那一天，村里的人们都去参加了她的葬礼。声声悲怆的唢呐声，伴着几个女儿声嘶力竭的哭声，坟场上烟雾缭绕。恍惚之中，我竟希望，她就是三霄娘娘下凡，在凡尘中走上这一遭，便从此远离尘世，逍遥快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