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喜欢门前的这条小河,特别是夏天。
夏天的小河仿佛一条吃饱得撑住了的武昌鱼,鼓胀着肚皮,横躺着,泛着银色的光。英子特别喜欢吃鱼,有水就有鱼呀!
英子一脚就踏上了歇在岸边的小船----这是大大(方言:爸爸)每天下网用的。她立住身形,沉下两条腿,调皮地晃上几晃,水波就拍打起河岸来,那"啪啪"地声响,恰似在鼓掌,英子咯咯咯地笑起来。母亲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看了看,就又去忙活。
"这丫头,疯气又上来了!"母亲无可奈何似的,摇摇头,自言自语。
英子还想用力摇晃摇晃小船的,又觉得没意思。她有些泄气地坐在船舱的隔板上,看天边的太阳。
太阳是因为才洗了一把脸吗,怎么红得那么干净?她俏生生伫立在树影的头顶,飘扬着红丝巾。英子觉得那块红丝巾顶多只能算是树影脖子上的一个小领结。村里树可真多,它们氤氤氲氲地缠绕成一个朦朦胧胧的圆,裹着村里的一切。村里的一切又包括哪些呢?包括房子,包括庄稼地,包括牲口,包括人。
但是不包括军。
英子想到了军。一想到军英子就不想看太阳了,她的天阴了。起了一阵什么风啊,怎么烟囱里的烟都灌进了鼻腔里,有点呛。英子都有点忍不住要咳嗽了。英子不想咳嗽,她老咳得流眼泪。英子不想流眼泪。
英子看着河面发起呆来。去年这个时候军还钓鱼给她吃呢!一拃长的喜头鱼,不大不小,姆妈把它们裹上面粉,放在油锅里炸,炸得通体焦黄,连鱼刺都是脆的,真好吃。
军也说好吃。姆妈还在做别的菜呢,那盘鱼就放在小小的饭桌上。英子才用两个手指尖拎起一条小鱼尾巴,军就张开了嘴巴,啊啊地叫。英子拿眼睛剜他,贼贼地笑着,倒提着小鱼往自己嘴里送,突然鱼儿活了,它拐了一个弯,消失在了军的唇齿之间。英看着还握着自己胳膊的那只大手,眼睛里噙满了愤怒,但这愤怒是不带杀伤力的,军知道。军也拎起一条小鱼,送进英子的嘴巴。
"城里会有地钓鱼吗?他会给别的女娃钓鱼吃吗?"
英子越发失落起来,"干嘛要去打工呢?为什么不要我一起去打工呢?唉!"
姆妈喊英子吃饭了。英子还不想吃饭呢,她还想再坐会儿。她看了看河对岸,那是军的家,军的家里现在没有军了,孤零零地杵在那里,好像能听见它在喊"冷"。英子觉得自己是魔障了,一座房子哪有冷不冷的,何况现在是夏天!
饭还是得吃的。英子知道如果自己不吃饭,姆妈又会叨叨地念个不停。她也想爱惜身体的,她要健健康康地等着军回来,她想要和他一块儿去挣钱呢!
英子从小就体弱。姆妈说她两岁的时候还站不住。她总是把高背椅子倒下来,让英子站在椅子腿围成的框里,有个依靠。是军的姆妈张伯娘给英子谋来的一个猫肝,说是偏方。英子吃了那个猫肝,双腿奇迹般的得了力。
英子是在磕磕绊绊里长大的。她的饭量很小。有天张伯娘看见她吃饭,大张着眼睛惊得"啧啧啧"不止。
"这哪里是吃饭哟,这是数颗数吧?吃这一点怎么行啰,猫子食啊!"张伯娘对姆妈说,"大妹子,赶明儿我让军拿点我酸的萝卜过来,给她开开胃!"
本应是大门抵后门的两座相当亲近的房子,却生生被一条十米多宽的小河隔开了。张伯娘让军端一碗酸萝卜条到英子家,得绕道走过一里开外的那座小桥。张伯娘能干,她腌制的酸萝卜干不咸不淡,酸脆里带着微甜,英子格外喜欢,就着它可以多吃一锅铲尖尖的米饭。姆妈很开心,开心得姆妈常常会留军在家里玩。玩什么呢?军教英子下"对角棋",还和英子踢毽子。
英子记得自己的毽子踢得比军好,棋却总是输给他。英子记得自己输棋后常常会气恼得哭,哭得军抓耳挠腮无所适从,后来军就只和她踢毽子了。
姆妈拿筷头敲了敲桌面,这是在催促英子吃饭呢!知女莫如母啊!看着英子有一筷子没一筷子的挑拣着饭粒,姆妈心里头明镜似的。
姆妈说:"英子啊,我不拦你,等军年关回来了,你就让他家托个媒人来吧!"
"大大会答应吗?"英子亮着惊喜的眸子期盼地望着姆妈说。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等他卖完鱼回来我就跟他说!"姆妈笑眯眯地说,"快把饭吃完!"
英子太开心了,真的,她碗里的饭一下子多滋多味起来。她想,吃过饭了就去河对岸,她要去看看张伯娘。
英子是怎么也没想到张伯娘那么好的一个人,会中途掉伴。军在他大大去世后就不再上学了。英子觉得那会儿的自己好孤单,突然就像一只掉了队的小雁。她害怕上学路上的那片坟地,害怕那座必须要经过的独木桥,害怕一个人走。空旷的田野里太寂静。如果只是寂静也好,最怕是旷野里不知不觉地显出一个陌生的人影,让她的心老卡在嗓子眼,"突突突"地乱跳。
村里的女娃们总是嘲笑她的胆量,讥讽她的娇气,只有军懂她。难道军天生就知道英子在姆妈肚子里的时候什么都长齐全了,唯独胆不肯长大吗?军有时候会去接她,在坟地那里或者在独木桥的一边。英子太熟悉他的身影了,他身上的那件蓝布褂子还是姆妈替他做的呢!姆妈对张伯娘说:"英子的性命都是你给捡回来的,一件衣裳又作得了什么数呢?"
英子觉得自己也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农村女娃娃,有个初中文化就已经了不得了!看看整个村子,除了她,还有哪个特殊的?她们都是早早就帮家里干农活了,只有她,特别!姆妈和大大都不让她干活,怕她累着。大大说他的女儿,这么白净,将来是要享福的。大大每回从集市上回来,都要给她带点礼物:一本书,几根头绳,几尺花布,或者一个锅盔......她是村里第一个穿绒线衣的孩子。那是姆妈的巧手织的。姆妈在大片的蓝绒线里交织着星星点点的白绒线,就像蓝色的天幕上缀着晶晶亮的星星。
如果不是军那晚说要去城市里打工挣钱,她还以为自己仍是个小女孩呢。
那晚的月亮好圆好亮。军和她站在桥头,都看不到地上的影子。当时她是希望桥头有一棵大树的。她想,在树影的荫蔽下月亮就看不见军在和她说话,也听不见军在说些什么,因为那是她的秘密。秘密就该隐藏起来。
军说让她等他。等他赚了钱回来,等他娶她。
那晚英子就没睡着觉。她想啊想啊,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她记得她说要和军一道去打工的,军不许。军说不是要她跟着他去吃苦的。她好像还跟军说怕家里不同意,怕张伯娘不同意,说他们是一个村的,虽然并没血缘,却还是怕落了闲话。军说不怕,你等我回来,一切有我呢!
"咯咯咯!"站在桥上的英子不觉笑出了声。她一脚踢起一块土疙瘩,"咚"的一声,土疙瘩跃进小河里,笑得脆响。英子看见它漾起的笑纹一圈一圈的,牵引得整条小河都笑了。小河也在打趣她吗?英子晕红了脸。
英子并没有见着张伯娘,门上挂了锁。她本想在军家的石门槛上坐一会儿,或许不久张伯娘就会回来,但她还是决定绕到后门等。军家后门下的河沿边,长着一棵粗壮的柳树。柳树撑开的荫棚罩住了半个河面,那是军坐着钓鱼的地方。此时的英子坐在树荫里,半托着下巴,望着河对岸的家,望着小船,望着河水。
河水清澈极了,倘若不是看见水底长长窄窄的扁担草在点晃着脑袋,都不知道水在静静地流淌。河水中映出太阳的影子,那是圆圆一坨亮光,那光亮里闪烁出军的身姿,他朝着英子,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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