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宪宗元和十年,白居易被贬为九江郡司马。
谁还会记得我?曾经意气风发,忧国忧民的忠臣竟也有如此落魄之时!白居易闭上眼睛,深深的感叹,内心一阵抽搐!此时正值深秋,草木多已枯黄,天高云淡,周围越发显得人烟稀少,眼界开阔,不时打着旋儿飘然落下的黄叶更于秋景中平添了几分萧瑟意味,比起春夏花红柳绿的明媚色彩,似乎更易触发眼前这位中年受挫的诗人的忧愁。正在白居易烦闷之时,好友元稹忽如一阵春风,悄然而来!“兄弟,许久不见啊!”“听闻兄长近来受苦,愚弟寝食难安,特意赶来与兄长一聚!”“好兄弟,来,进屋说话。”白居易拉着元稹的手走进屋内。
元稹放下包袱。打量着周围我环境,连连感叹道:“兄长,您真的受苦了!人到中年还居住在这潮湿,阴暗,简陋的环境下,真是难为你的身体了!”白居易摆摆手,道:“元稹贤弟,这些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只是遭人陷害,不被圣上信任后发配至此,才是为兄最心痛的地方啊!”顿时,屋内一片寂静。兄弟二人默默相看了一眼,彼此都转过头去看屋外凋零的花朵。风,在肆无忌惮的吹着。突然,门外传来了声音:“大人,晚饭以备好,是否现在开席?”原来家仆们已备好饭菜,白居易缓过神来,拍着元稹的肩膀,露出一丝还有苦涩的笑,朗声说道:“今天不说不高兴的事,你来看我,是我们兄弟的情分。今晚我们不醉不归!”元稹看着兄长,用力点了点头。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转眼间,到了元稹该启程的日子了,白居易的惆怅写满了脸上。白居易坚持为兄弟饯行,于是吩咐家仆在靠近元稹出发的地方选家最好的酒楼备好筵席送达浔阳江上额客船里。酒过三巡,白居易忍不住低声叹道:“兄弟,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啊!”元稹安慰道:“兄长,不必为此难过。只要兄长吩咐,愚弟无论身在何方,定赶来相聚!”白居易眼眶微微发红,双手紧紧握住元稹的肩膀:“好兄弟啊!这可惜这江洲地瘠人希,愚兄官微薪薄,没能好好招待贤弟!就连个吹拉弹唱助兴的人也没有,愚兄着实惭愧啊!”元稹感动不已,劝慰道:“兄长,相聚本是好事,你又何必自责不已。今夜,愚弟即将远行,兄长何故有要引来不开心的话题呢?”白居易挥挥手,苦笑道:“罢了罢了!竟是我引你不高兴了,来,愚兄自罚三杯!”元稹看着眼前逐渐苍老,双鬓已然悄生白发的兄长,想到他坎坷不顺的官宦路途,不禁怅然泣下。
不知不觉已是皓月当空了,家仆在们外轻声喊道:“大人,开船时间就要到了,是不是准备准备,送元大人启程了?”白居易怔了怔,停下手中的酒杯,拍了拍元稹的肩膀:“走吧,我们到外面透透气。我送送你!”此时的水面映到着皎洁的明月,秋风瑟瑟,岸边的枫叶和芦荻在肆虐中蜷缩身体,低声哀吟。此时彼此都有千言万语,却又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忽然,一阵悠扬哀婉的琵琶声缓缓流泻,交融在这月色之中。白居易和元稹都愣住了神,仔细一听,琴声若即若离,似远似近,萦绕在他们的心头,抓不住,却也赶不走!家仆不合时宜的插了一句:“大人,船就要开了!”白居易缓过神来,正要说话,元稹抢道:“告诉船家且慢,我还有事,目前不走,让他在等等!”随机转过头来,含笑看着白居易。白居易意会,高声问道:“敢问阁下大名?”琵琶声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出现过,又仿佛被人发现了什么,怯生生的躲在这浓重的夜色之中。等了半晌,神秘的琵琶者依旧没有露面回答的意思。元稹性急,催船家开船寻觅声音来处细细打听。白居易顿时情绪高涨,命令酒家重新准备筵席,要好好招待兄弟和这位神秘的琵琶者。出面交涉的船家回来报告,弹琴者是位女子,名气甚大,但为人孤傲冷僻,不愿与生人多话。元稹懊恼,不知所措。白居易亲自随船家再次前往。
那是一艘中等大小的客船,半旧不新,但装饰甚好,微弱的烛火透过窗户,隐约可以看见一位窈窕淑女低头端坐在桌前。身边还有站着位瘦瘦小小的丫鬟。白居易暗忖:此人并非普通人,如此琴艺,如此家世,但为何却是如此哀婉的琴音?莫非,她也遇到了人生坎坷?想到这,白居易轻声咳嗽了声,缓缓喊道:“姑娘,在下白居易!从京城被贬至此,任江洲司马。今日送在下兄弟元稹远行,心情甚是低落。闻得姑娘琴音,不觉余音绕梁,不知姑娘能否出现一见?”灯火下的女子微微抬起来头,却依旧不声不语。白居易有些焦急:“姑娘,你的琴音告诉我,你也遇到了你的坎坷。今夜,都是垂泪之人,不知道能否和姑娘互诉心声?”沉默,依旧一片寂静的沉默。“姑娘,我们并非歹人,也不想以官想要挟,只是钦佩姑娘的琴艺,难得在这偏僻的江洲听到如此雅乐,想必姑娘也非凡人,大家就当交个朋友!有什么困难,或许我们也可以帮忙!”匆匆赶来的元稹,也不禁着急起来。半晌,终于有个小丫鬟跑出来,对着二人喊道:“你们先回去,我家夫人更衣后便来,不用再说了!”话毙,掀起门帘闪进去了。白居易和元稹相视一笑,返回船舱耐心等待。
饭菜再次端上,酒杯再次斟满。家仆来报:“客人到”。白居易忙站起来:“请进!”只见,一位身着素雅的女子,抱着一只碧玉琵琶缓缓走进。元稹想看清女子容颜,不想该女子始终怀抱琵琶,大半张脸遮在琴后,但婀娜的身姿,行如弱柳扶风的步态,还有那欲说还休的眼睛,足以证明她的美色!琵琶女倒也不客气,直接坐在事先准备好的雕花木凳上,用仅露出的一只眼睛看着他们,眉毛轻轻上挑,似乎在问:“想听什么?”白居易意会,点点头说道:“你愿意弹哪首就哪首吧!”端起酒杯,元稹细细看到:琵琶女旋紧了琴柱,洁白似雪的手将琴弦轻轻拨动,刚拨动三两下,还在试音阶段,琴端就注满了抑郁之情。
叮泠泠,叮泠泠,熟悉的琴音再次响起。那每一弦仿佛都在叹息,每一声都仿佛在沉思,好像在诉说着不得意的身世。她低眉顺眼的缓缓弹奏,似乎要倾尽一生的心酸往事。琵琶女纤纤细指在琴弦上肆意的抚弄着,只见她拢拨抹挑手法纯熟,如戏如诉的乐声溢满了整间屋子。开始的《霓裳》,紧接着弹起了《六幺》。琵琶女的玉手在琴弦上来回拨动,大弦嘈嘈轰响,势如狂风暴雨急骤雄浑,撼人心扉;小弦切切低鸣,似同儿女低语,轻柔棉细,如诗如梦。嘈嘈切切,错杂缤纷,如同大珠小珠掷落在玉盘,晶莹剔透,淅沥有声。慢慢的,乐声更加清脆了,似由绿丛传来,如从花底滑出。流转的琴音越听越远,渐渐隔断云彩。丁,丁,咚,咚,响声由远而近,这是冰下的泉水在幽幽的呜咽啊!泉流艰涩难行,寒气逼人,叮咚之声越响越慢,似断若连,渐渐凝结。琵琶女似乎拨不动那琴弦,颤抖着停歇在琴弦上,幽幽琴声随之中断。听到这里,白居易的心弦仿佛被拨动了,幽幽怅恨在凝噎难语中潜滋暗长。突然,银瓶爆破,水浆飞迸,猛地杀出一队铁骑,刀枪齐鸣,锣鼓喧天,风声,雨声,呐喊声,马嘶声,响声震天,惊心动魄。随着高低起伏的曲调,白居易的眼前不断晃动着色彩迥异的画面,或晴光潋滟,忽风雨如晦;忽红绿相映,或月色如洗;或情人私语,珠玉相争,忽刀光闪烁,剑影飞舞。轰响骤歇,曲子终了。琵琶女收回了脖子,从弦索中间划过,嘶的一声,如绸帛撕裂!
附近大大小小船只一片寂静,连在秋风中哆嗦的枫叶,芦荻也悄悄的收了声。只见寒江之上,白光浮动的月亮在波光淋漓的江心,倾泻一片清辉。元稹和白居易很久才缓过神来,对眼前的女子钦佩之极,不禁站起来鼓掌夸赞。琵琶女不卑不亢,不忧不喜,端端正正站起来鞠躬致谢。白居易见其面容姣好,明眸皓齿,忍不住问道:“敢问夫人芳名?”
“玲珑”
“可否告知姓氏?”
“忘了。”
“夫人可愿将前尘往事讲于我听?”
玲珑抬起头来,轻轻扫了二人一眼。自顾自坐下去,抱着琵琶遥望着船外的月亮慢慢的诉说起她的故事。
玲珑是个美人。在家排行最小,是个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极幼的时候,她的名字便传遍了附近的几条巷。那时,娘总是看着她叹气,然后轻抚着她的手:“这般娇嫩的一双手怎能做得了粗活?我们寻常的家,是养不起的。”八岁生辰的那天,娘带她去了挽月楼——京城最有名的青楼,风流才子、达官显贵流连之所。娘搡着玲珑,将她推向一个花枝招展、香气扑鼻的女人身旁,让她唤人家阿姨。那女人不屑地一瞥,然而就是这一瞥,定格了她的目光,眼中的惊艳一览无余。娘接过一块银锭,掂了掂,面露喜色,随即从身上摸出两个铜板给她:“娘对不起你,不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今天送你的,就是我们家给不了的好生活。”玲珑看着娘的背影,并没有哭,她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过上万千女子渴望的生活。
阿姨将玲珑交给穆、曹两位琵琶师悉心调教,玲珑的手指一次又一次被弦划破,她的手掌一次又一次被戒尺打肿。当她终于感知不到疼痛时,娇嫩白皙的手上已经有了一层厚厚的茧。呵呵,这还是那双做不得粗活的手吗?玲珑在心里冷笑。十六岁那年,她带着玲珑这个名字,住在了挽月楼一个清幽的小苑,每天慕声而来或慕名而来的人,一掷千金,华辞相送,也仍被她拒之门外。唯独有一个人,令她甘愿放下身段,一曲一曲为他弹下去。每每与他冰凉如水的视线触及,玲珑都仿佛着了迷,以为这一眼,便是万年,是了,这就是爱。一见钟情,二见倾心。玲珑终于忍不住,一曲《淇奥》如行云流水般响了起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一曲完毕,玲珑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竟然渗出了鲜血。厚厚的肉茧之下,这双手,竟又有了灵动的活力。他并未看玲珑,只是细细帮玲珑包扎。很小的一个伤口,他竟包扎了良久,终于,在剪断绸缎的那一刻,他说:“姑娘定会遇到良人。”随后,转身离去。玲珑看着他的背影,并没有哭,我一定会遇到更好的男子,不是吗?玲珑轻笑。
小苑日渐热闹起来,丝竹声、欢笑声日夜不绝。首饰摔碎了,立刻有更精致的奉上,红裙沾上了酒污,马上有更华美的呈来。只是玲珑再弹起琵琶时,却再也没有鲜血渗出。风花雪月的日子为什么渐渐少了呢?杯中酒的味道为什么不再香醇呢?那一日人去楼空,玲珑坐在铜镜前,这还是我吗?时光怎么忍心在我的脸上留痕?她愤然摔了铜镜,它却只在地上闪烁着暗哑的光,倒映出她不复精致的面容。后来,只有一个商人会来陪玲珑饮酒作乐了。当阿姨走了的时候,玲珑斟了两盅酒,与那商人交了杯。于是第二天,她便收拾行李随他而去,不料半途中,他却离开处理生意:“等我赚够这一笔,一定会和你偕老。”说罢,转身离去。玲珑看着他的背影,并没有哭,我一定会过上富足的生活,不是吗?玲珑轻笑。“玲珑,玲珑,当真是好名字。”“过奖。” “终是玲珑剔透,也不耐岁月打磨。”“我为君弹一首曲子吧。”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白居易举起酒杯缓缓说道:“元和十年,宰相武元衡被藩镇李师道派人刺杀。我情急之中上书请捕刺客,遭人陷害,被贬为江州刺史;又进而又有小人诬陷我作《赏花》《新井》诗“甚伤名教”,再贬江州司马。我虽然名义上是刺史的佐史,实际上是也只是尸位素餐。我们都是沦落天涯的伤心人啊,今日有缘相逢又何必曾经是否相识?夫人,我敬你一杯,为这琴音,也为这次相逢!”头一仰,一杯酒干了下去!元稹不禁感动万分:“兄长,您真的受苦了!”白居易一手拿着酒瓶,一手端着酒杯,对元稹说道:“自从我去年别贬离京,因为身体原因,常常卧病不起啊!这都不是愚兄最难熬的!让那愚兄烦闷的是,连个知心的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连这么美妙的音乐也从来没听过啊!”元稹抱住白居易:“兄长!”
白居易亲自斟满一杯酒,端给了玲珑,恭恭敬敬的说道:“今夜有缘听此仙乐,纯属夫人赏脸。在下不才,无以为报,愿为夫人作诗一首,谨以纪念现在的相识之缘!”玲珑拜谢,饮下酒,激动说道:“承蒙大人抬爱,我愿为大人再献一曲!”随即,坐下,拨弦,起调。
伴随着琴音,元稹研磨,铺开宣纸,白居易满含热泪,用黑色的墨迹书写下属于他们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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