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认识淑儿的时候,是在去外婆家第一年的小河边上。
五月的黄昏下,绚烂夺目的晚霞染红了整片大地,河面上金光灿灿,河两岸的杨柳枝也随着风儿摆动得十分好看。我托着腮帮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草地上,出神地看着一只漂亮的大白鹅惬意地在水上浮游。
刚刚跟着妈妈从城里搬来外婆家,我一时之间还很不习惯镇子上的生活。想起从前住的小城里,有一应俱全的百货商店,有老字号的裁衣铺子,有一位富商遗孀开的戏院,还有新式风格的女子学堂,只是独独没有这样一条生动可爱的小河,真是有些遗憾……
“喂,坐在对面的是谁?能不能帮我把鹅赶过来?”
正发着呆的时候,突然一个百灵鸟般清脆的声音从对岸传来,我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碎花衫裤的女孩子站在那儿好奇地望着我。
“你是在叫我吗?我、我不会赶鹅!”我冲她不好意思地喊。
“哦!”她应了一声,便飞快地从另一旁的小路跑过来,手腕上戴着的一串铃铛“铃铃铃”地欢快作响。
“你是谁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她揩了一把额上的汗,笑嘻嘻地问。
“哦,我……我叫沐晴,我住在我外婆家的,呐,就在那儿。”说着我用手指给她看。
“沐晴?我知道了,你就是刚从城里下来的那个女孩子对吧?我叫淑儿,以后你闷了可以找我来玩,我们这里的伙伴很多呢!”
“嗯,好。”
“嘻嘻,那我去赶鹅了!妈还等着我吃晚饭呢!”不等我说话,她便起身唤鹅了。“鹅哩哩,鹅哩哩……那我走咯,沐晴明天见!”
“嗯,明天见!”
(二)
时间一晃而过,第二年的四月初十我过了十五岁的生日,没想到淑儿的生日就在我两天之后。那日一大早淑儿便打扮得焕然一新地来找我,说是要带我去她丛杉哥家玩,顺便去看他们家漂亮的西式花园。
妈妈听说我要出门,拿出了那件我生日时新做的月白色旗袍,我接过小心翼翼地换上了,简单的梳了两条辫子后,就跟着淑儿往丛家去了。一路上淑儿兴奋地说个不停,她告诉我说丛杉哥今年十七岁,丛杉哥刚从省城的洋学校毕业回来,丛杉哥准备接手家里做得十分兴旺的木材生意,丛杉哥还没有谈对象......
我顿时觉得有些头大,这小妮子对她丛杉哥的喜爱也太不加掩饰了吧?
不过想想也是,淑儿的家境不错,模样也生得好。尤其是今天做寿星穿了一件杏黄色的缎面旗袍,脚下是一双新样式的高跟小皮鞋,头发也抹了好闻的桂花油,梳理得水光顺滑,衬得整个人像极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水芙蓉。
这样一路说笑着,很快就到了丛家。
“咦?丛杉哥呢?怎么不见人影儿?”淑儿一进门环顾了一圈后便问。
“知道你淑儿小姐要来,已经吓得藏起来了!”一个正在院子里做木工的人调侃道,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呸!丛杉哥才不这样呢!”
“阿杉去后院了,一会儿就来。”一个老妈子闻声出来后笑眯眯的说。
我这才打量了一下周围,发现丛家大厅里坐了不少客人,淑儿告诉我说都是来庆贺丛家少爷学成毕业的。丛家人倒也好客,见大厅里坐不下了,又在侧厅摆了满满两三桌新奇的吃食,一帮和淑儿相识的年轻人便赶来跟我们坐在一起。
“淑儿,你说的花园呢?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到淑儿只顾与他们斗嘴取乐,我闷坐着甚是无趣。
“哦,该死该死,我竟忘了这个事儿。喏,你出门往右拐,有一个小斜坡,花园就在那旁边,好大一片呢!”她此时兴致正高,我见她没有想一起去的意思便独自走了出来。
也不过十来步远的距离,我便看到了一片种满了蔷薇花的花园,正值花期,粉红色的花朵上缀满了晶莹的露珠,一阵晨间的微风拂过,枝叶连着花朵便开始轻轻颤动,送出一缕缕清新的花香直往人的鼻尖钻。
我不禁看呆了。
“是淑儿妹妹吗?地上露水重,别把鞋子打湿了啊。”
身后一个好听如玉缶的男声忽地响起,我仓皇回头,看见一个穿深蓝色中山装的少年站在身后。那是一张清俊而有些苍白的脸,带着一丝善意的微笑,眼神清澈而明亮,初夏细碎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竟折射出了一层温柔的淡金色光芒。
我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一颗心却在胸腔深处剧烈跳动着。
他长得……真好看啊……
像淑儿那样好看,像蔷薇花那样好看啊!
意识到自己的失神后,我赶紧垂下头不敢再看他带笑的眼睛。
“这些花好久都没人去打理它了,如今看来有些乱糟糟的,让你见笑了。”
“不会不会……它们很好看……“我回答的很急切,声音却小得像蚊子哼哼。
“是吗?呵,你喜欢就好。”他顿了顿,“我叫丛杉,以前好像没见过你,你叫什么?”
我微微抬头,用力按捺住心头的雀跃,怯怯地笑。
“我叫沐晴。”
(三)
从那以后,淑儿每回去丛家玩都要拉上我一起。我与丛杉渐渐也熟络了,他性格温和、人缘极好,不管是旧时学校里的同学,还是昔下生意上的伙伴,大家似乎都很喜欢与他来往。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或谈谈省城的趣事,或赏花看书写字,竟也觉得十分美好。
淑儿性格爽利,从不隐藏自己对丛杉的小心思。说起来她与丛杉还沾着亲,丛家主母是淑儿妈的大表姐,因此丛杉待她也极好,两人打小在一处长大,时间一长似乎所有人都认定了淑儿将来必定会成为丛家的准儿媳。
我照常跟在淑儿身后,看着他们笑闹,只是不知怎地,感觉心里有块地方却越来越空了……
后来有一天外婆突发重病,妈妈晚上照顾她白天又要出去做工,整个人十分辛苦。于是我向学堂告了假,每日留在家里悉心照顾着外婆。
淑儿也不再邀我去丛家了,只是隔三差五地过来,她都会给我带上一束开好的蔷薇花。
“丛杉哥叫我给你的,他说你现在要照顾外婆很辛苦,看看花闻闻花香就好多了。”淑儿笑得纯真,而我小心地接过花,拿清水瓶子插好放在床头后,心下却是一片惶然。
盛夏来临,阳光日渐炽烈。在一个没有风的晚上,慈爱的外婆终于解脱了她自己,与我们含笑永别了。
(四)
外婆葬礼举行的那一天,我披着孝衣跪在大门口迎接来祭奠的亲戚好友,远远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清俊身影向着自己缓缓走来。是丛杉……因悲伤而紧紧皱成一团的心又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气温在一点一点升高,我开始觉得头晕目眩,随即眼前一黑便倒在了地上……
醒来的时候是在镇上的小诊所里。淑儿和丛杉一左一右地倚在我病床前,神情紧张不安。
“哎,醒了醒了,沐晴醒了。”是淑儿惊喜地声音。
“我怎么了……”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起了。
“你没事,医生说你只是忧伤过度,身体又有些营养不良,晕过去了。”丛杉微笑着说。
“那……我妈呢?”
“婶婶还要忙着你外婆的葬礼,实在是抽不开身,于是丛杉哥便主动送你来诊所了,我们丛杉哥最好了!”淑儿走过去挽着丛杉的手臂,笑得格外甜蜜。
“哦,谢谢你,丛杉哥……”默然垂下眼角后心里涌起了一股淡淡的酸涩,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联想到外婆的突然离去和妈妈每日疲惫忙碌的身影,眼眶一阵阵发酸,泪水忽然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丛杉看到后赶忙转头向淑儿耳语了一句什么,淑儿听后便急忙出去了。病房里一下子就剩下了我和他两个人。
“送给你的花,还喜欢吗?”丛杉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拿出一方素帕替我轻轻的擦泪。
我楞了一下,脸庞微微发热,噙泪点头:“喜欢……”
“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去省城的花园玩,那里除了蔷薇还有很多好看的花,你一定会喜欢的。”他的嗓音温润如三月的春风,看向我的目光却十分专注。
“真的吗?你会带我去?那……淑儿呢?”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内心却还有疑惑。
“淑儿……我一直是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丛杉慢慢握住我的手,笑得坦率而温和。
“所以,我只想带你去。”
“为什么……是我?”窗子外吹进一阵微凉的晚风,我仰头迎向他的笑脸,心跳开始加速。
丛杉轻轻地侧坐下来,低头看我,“不止有你,才有心动的感觉……”他的眸子乌黑发亮,“在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
“啪!”门口传来一声巨响,猛地将我从幸福的眩晕中拉回了现实。我忙转头去看,却见淑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怔怔地望着我们,地上是一堆摔得粉碎的瓷片,还冒着点点热气。
“淑儿……”丛杉的声音有一丝僵硬,站直了身子向她走去。
“你别过来!”淑儿猛地伸出一只手作阻挡状,然后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转身飞快地跑出去了。
“丛杉哥……”我心里焦灼不堪,支起身子想要下床去追。
丛杉转过身扶住我的双肩将我按在了床上,“我去追她,你别担心……”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开口:“刚才我说的都是认真的,相信我。”
(五)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就赶来诊所将我接回了家,她忙了一通宵没睡,坐在床边给我削梨的时候竟然靠着床头睡着了。我轻轻地起身,拿头绳绑好了长发,准备去灶间生火烧水蒸鸡蛋羹。
“沐晴姐,在家吗?”门外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悄悄地喊。
走出去一看,原来是丛家那个木工师傅的小孙子站在院子里喊我。见我出来了,他马上凑到跟前来说:“丛家奶奶找你呢,让你去一趟他们家。”说完,便挤了一个鬼脸跑走了。
我立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楞,心里渐渐涌起一层紧张。回屋的时候看见妈妈睡得还很熟,便轻轻扣上了门,向着丛家的方向走去。
难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还好吗?
(六)
恍惚间便到了那栋熟悉的宅院,一个我认识的老妈子站在楼梯旁向我招了招手,我急忙上前跟在她身后,上楼左转,果然是带我去了丛家主母的屋子。
推开门,那铺着高档波斯地毯的华丽大屋里一片静悄。我定神看了一眼,只见丛家主母穿着一身玄色暗金纹旗袍端坐在沙发中央,一旁坐着的是丛杉,他的发丝看上去有些凌乱,一双清亮的眼睛略显疲惫地望着我,下颌处的青色胡茬若隐若现。
后面靠近屏风的贵妃榻上躺着一个女孩子,是淑儿!她紧闭着双眼,一张俏脸苍白得吓人,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生气。榻边还坐了一个身形丰腴的女人,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我认识她,是淑儿的妈妈。
“淑儿她怎么了?”我心下一紧,急忙问道。
“淑儿昨晚上不慎掉进河里溺了水,”丛家主母缓缓开口,“幸得杉儿及时赶到将她救了上来,才捡回一条小命。”
话刚落音后面便传来了淑儿妈妈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我失神地侧头看向丛杉,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只默认般点了点头。
“沐晴小姐请坐吧。”女主人向我抬了抬手,继续道:“你外婆她老人家才刚走,原本我不应该这个时候来找你的,只是我们淑儿跟你那么要好,她心里的心思你应该是知道的呀?”
“妈!不关沐晴的事,是我……”
“你也不忍心看到淑儿伤心的对吧?”丛家主母抬高音量,不等丛杉说完就打断了他,望着我笑得十分自然。
我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垂首点头。
“你是个极好的姑娘,可我们丛杉不能和你在一起啊!”女主人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说一件很悲伤的事情。
“妈!你不能这样干涉我的生活!”丛杉站了起来,脸色铁青。
“哦?不能吗?”女主人声音冷了几分,目光定定地看向我。
“沐晴的父母离婚了是吗?”
“沐晴你知道庄静薏这个名字吗?”
脑袋中轰地一声闷响,我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着面前这个脸色忽明忽暗的华贵女人,身体渐渐僵硬。
“看来你知道她呵……你爸爸当年为了一个女人不惜抛妻弃女,”女主人的声音幽似幻语,“这个叫庄静薏的女人不是旁人,她原本姓丛,正是杉儿爸爸的亲妹妹,杉儿的亲姑妈。”
“妈,你!”丛杉急喝。
“真、真的吗?”似是想要确认些什么,我怔怔地看着那个一脸焦灼的少年问。
“沐晴……”那少年犹豫着,“是我姑妈,但、但那是他们上一辈的事情,与我和你无关啊!”
“好,我知道了,”我颤抖着站起身,“你好好照顾淑儿,我先回去了……”
“沐晴!”身后的男声急唤。
(七)
好痛,我的心好痛。
丛杉,你错了,上一辈的事情或许与你无关,但那个人是我的爸爸啊!
那是妈妈曾经用心深爱着后来却伤她最彻底的爸爸!那是我曾经最崇拜最依赖后来却弃我如草芥的爸爸啊!
那个曾经爱我疼我的男人,在某一天被我撞见和那个妖娆的女人在家里缠绵时,他恼羞成怒冲我大吼时的样子,他恶狠狠地盯着我威胁我时的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啊!
丛杉,你错了啊!
(八)
农历中秋节过后,镇上传出了丛家少爷的婚讯,新娘正是淑儿。
妈妈告诉我,远在云南的二舅替她重新找了一份教书的工作,虽然不比以前在小城里教书的新式中学好,但也总比留在这小镇上做零工的强。
“沐晴你也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啊。”妈妈微笑着说。
离开的那天,淑儿哭着跑来送我。她递给我一个小木匣子,泣不成声:“丛杉哥他不要我,他一个人去了上海……他的心里只有你……”
仿佛隔了半个世纪那么久,我才回过神来接过匣子,打开后,里面躺着一枝檀木雕刻的蔷薇花。
花瓣舒展,叶片脉络栩栩如生。翻过背面,小指粗的花茎上刻了四个浅浅的小字。
沐晴,珍重。
泪水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为曾经爱笑的淑儿,也为曾经初见时心动的少年。
今后将是天长水阔的永别了啊!
丛杉,你也一定要,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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