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上8点开始,在持续超过12小时的白天里,我和同行的三位朋友都坐着越野车,狂奔在柏油路或砂石路上。前后看不到其他车辆,更不用提人烟。车轮滚滚,穿行万里,就像是一部没有剧情的公路大片。路边成群结队像大脸马一样的野驴、很偶然才能经过的房子、萧瑟的小县城、荒芜草原上星罗棋布的湖泊……十几天里,我们每天与这些为伴。
这就是西藏阿里,那里的天空蓝的耀眼。
像极了windows桌面的阿里 随处可见的野驴15天的阿里大北线之旅,从日喀则和珠穆朗玛峰开始。2011年我第一次去西藏,在拉萨通往珠峰大本营的2天路途里,山路十八弯,好似穿越了千山万水,我们在见不到人烟的荒原里、在绵延曲折的山路里,经过艳阳、冰雹、风雪,在本以为已经不可能有人类居住的地方,突然遇见了村庄和刚放学的孩子们。他们脏兮兮的脸上泛起笑容,从车窗外打量我们这些“外面的人”。那一刻对于当年还没多少旅游经验的我来说是震惊的,我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回想起那600多公里人烟稀少的山路,突然觉得对那些人来说,“走出这里”或许是这辈子都未必出现过的念头。千山万水阻挡的不仅是人类的脚步,更是信念和眼界。
但如今看来,珠峰相比于之后的阿里和那曲,实在已经算是比较友好的地方。
在到达阿里重镇狮泉河前,我们还可以奔驰在柏油马路上,吃着口味适宜的川菜,住着有卫浴设施的干净宾馆。在看到第一第二个湖泊时,还能兴奋至极地要求司机师傅停车,步行到湖边拍照、玩耍。玛旁雍错、鬼湖拉昂错、班公湖、扎日南木措……这些曾经扣人心弦的名字,如今或波涛汹涌、或纹丝不动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如果说湖泊的色彩随着天气会有无数种变化,那么阿里一路,2个星期的时间,足够我们看尽湖的各种形态、各种颜色。
阿里并不拥有中国最美的景色,即使盛夏8月,大部分地方依然见不到绿色的草原,全程更是见不到树木和森林,但这里却拥有一段最异域最独特的风光——扎达土林。这里的地貌空前绝后,与前站的神山圣湖、后站的狮泉河镇都毫无关系。汽车穿梭于这片冈底斯和喜马拉雅山脉间的土质莽林,仿佛完成了时间和空间上的穿越。站在山顶,俯瞰这片层层叠叠的奇异地貌,一时间忘却了水草丰润、忘却了潺潺流水。这就像被斧子骤然劈开的大地断层,再经过一番雕琢,犹如林木一般,错落有致。没有现代建筑的乱入,没有喧闹游人的破坏,古格王朝的陨灭,带来了人走茶凉后的萧条,也带走了这片曾经的绿洲。
扎达土林 扎达土林 扎达土林即使看过很多图片,来到古格遗址,依然觉得对于一个王朝来说,这片曾经供人类居住的“城市”小的惊人。在土坡上建起的王朝遗址,不止是王宫,还有僧人和居民的住所。在这座高约300米的土岗上,金字塔型地排列着窑洞、房屋、走道和顶层的王宫。据说鼎盛时期,这个宏伟的建筑群曾居住了1万人民。
周围的地势风起云涌,绵延的土林围住这片骤然消失的文明旧址,隐约可见河床早已干涸。爬上遗址顶层瞭望远方,极少的绿色植物早已被烈日晒得了无生机,但除了那一抹绿色之外,便是荒凉无尽的土林。如果说中国所谓的“遗址”大多被现代人破坏的历史感全无,甚至被“翻新”地面目全非,那么古格遗址,那被烈日暴晒出的荒凉,无疑保存了最多的废墟之美,每一粒尘埃都记录了一段回忆、一段故事。
作为世界屋脊的屋脊,阿里是全世界海拔最高的地方,平均海拔超过4500米。美好一点地说,这里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但事实上,这里又被称为“生命禁区”,高原的气候极其恶劣,古代先民在这片灾害频发的土地上艰难求生,出于对自然的恐惧,他们虚构了神灵的形象,孕育了世界上历史最早的宗教之一——雍仲苯教的早期雏形,也孕育了以苯教为国教的古象雄文明。随着历史推进,兴盛一时的雍仲苯教最终被松赞干布和赤松德赞边缘化,以藏传佛教取而代之。如今,同玛雅文明、庞贝古城一样,在文明鼎盛时期遭到灭顶之灾而骤然消失的古格文明,只能在王朝遗址找寻到一些曾经的踪迹,而更久远的象雄文明,更是鲜有遗迹。
古格王朝遗址 古格王朝遗址阿里大概是全国最不适宜自助游的目的地,拉萨通往狮泉河的班车车次不固定,卧铺大巴要开上至少一天一夜才能抵达。但除去狮泉河之外,想要通过公共交通到达藏北(即阿里和那曲)其他地方几乎不可能。交通如此的不发达,预示了阿里发展的局限。这片本就不适合人类生存的高原腹地,并没有因为援藏建设而有多少实质性的发展。离开狮泉河之后,这种感觉愈演愈烈。我们开始穿梭在砂石路面,一颠一颠地进入阿里北线真正的荒芜。一个村镇和另一个村镇的距离开始变得遥远,即使丰田4500表现卓越,午餐我们依然只能吃上自带的干粮,有时可以在藏民自己的房子里来上一桶泡面,就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越野车在砂石路上开了好久好久,暴晒的烈日让车里温度极高,但过多扬起的尘土仍然让我们无法开窗透气。我们在并不宽敞的车里度过漫长的白天,只有一两次,从路边很远的地方,跑出来一两个兴奋的小孩,伸手跟我们要吃的。他们的脸被高原紫外线晒得雀黑,年轻的脸庞已经被刻上淡淡的皱纹。在这样贫瘠的土壤上,即使有人居住,也形不成规模,基本一家人便是那方圆范围内的独户。我不知道要如何生存在这片断绝与其他人类往来的土地上,这里甚至连青稞都种不出来,也鲜有其他高原常见的牦牛,它已经荒芜到几乎断绝一切生存可能性,但却仍然有人居住。关于那些人的生活,我们所知甚少,只能从期待的目光里,找寻到他们对于外面世界的好奇。面对这些与生俱来的不公,我们真的很无力。
仁多是我们离开狮泉河之后到达的第一个村庄,这里出人意料的有很多居民,他们用毫不警惕的眼神打量我们,孩子们更是欢快的与我们玩耍。村子只有一条主干道,两边是藏式民居,这里有路灯,有会做川菜的藏族女孩。虽然仁多是阿里大北线的必经之地,但因为大部分游客承受不了15天的旅程而选择走阿里南线,到这里的游客实质上非常少。因为封闭而滋生的好奇和好客应该是大部分民族的特质,从这些地方,我们大抵可以看到西藏最初的模样吧。
仁多 仁多大多数阿里旅游线路的宣传口号是“一错再错”(“错”在藏语中指湖泊),15天里,看过的大小湖泊超过20个,而其中,最难忘的,并不是最富盛名的神湖玛旁雍错,而是仁多去往文不南村路上的当惹雍错。“高原上的一颗明珠”“最后一滴眼泪”这种矫情的宣传语自然不必多说,相比于沿途各种小湖小错,作为西藏第三大湖,当惹雍错的广袤让我们围着它开了大半天车。在阿里北线的所有湖泊中,当惹雍错无疑算得上水草丰润,甚至在湖边还能看到阿里难得一见的羊群和牦牛。它不像早春的赛里木湖、盛夏青海湖那般有湖边万顷花海作为点缀,它的美丽只在于它本身。漫长的下午,多变的天气,我们看到了当惹雍错的各种形态和色彩,从第一眼的艳绿,到阴天的暗绿,再到放晴后的湛蓝,短短一个下午,便足以让人深深沉迷,以至于到了面朝湖泊的文不南村,我们一步都没有离开这动人的湖边,甚至都没去村里走一走。
离开文不南村,我们开始进入那曲地区,也就是著名的中国第二大咸水湖——纳木错的所在地。虽然地域上已经离开阿里地区,但这里的县城比起阿里也实在好不到哪里去,远看规模庞大的尼玛县、班戈县,实际上如同空壳一样,连找一个带厕所的住处都难。大部分时间我们只能住在一个环境尚可的旅馆里,然后步行几百米去县城的一个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已经一个星期没洗澡的我们,即使有钱也找不到有热水的住处。所以这里远不是洗涤心灵的净土,至少不是崇尚舒适旅游的人们眼中的净土。这里有所有偏远落后地区都不缺乏的萧条,只是包裹在蓝天白云和藏传佛教的外衣下,并没那么容易被游客关注到。除了当地人,这里有不少从四川、云南来到做生意的人,只在过年时回家。或许这是我们这些远方来客很难想象的赚钱方式,不仅背井离乡,而且走的那么远。
“大山深处”不再是一个概念,而是用身体的颠簸和时间的冗长体验出来的真实。这些人的生活距离人类文明的中心如此遥远,远到可能几世几代都无法触及文明的边缘。唯一的接触,可能就是我们这些来自远方的游人。他们好奇地打量我们,正如同我们好奇地打量他们一样。我可以想象有一天,他们看到灯火通明的城市灯火时的震惊,正如同我们看到大山深处那惊世骇俗的徙旎风光一般。
越野车行驶在没有尽头的路上,无数幕公路大片实时上映,我想,阿里大北线或许称得上中国境内最接近美国西部的景色。广袤的尽头,是大地的荒芜,人类在这片不适合生存的土地上顽强挣扎,建设起楼房、道路,向着现代文明艰难地靠近。
姚璐,《为什么要出发,因为远方在那里》作者,豆瓣专栏《世界那么大,我带你看看》作者。毕业于复旦大学,风光摄影师,自由职业,视觉中国、携程、海洛创意签约摄影师,华为荣耀“勇敢做自己”品牌视频主角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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