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的微风把树叶吹的沙沙响，好像为我的归途奏起了乐章。放学之后，我又开始了我的游荡，我一路走一路唱，我和骑着自行车的同学赛跑，和漂亮的女生开着玩笑，我在路边的几个小摊位里穿梭，我把这一周的零花钱一次花了个精光。当我伴着夕阳快走到村口的时候正好也将手里的零食吃光，我打了个长长的饱嗝，草草地擦了擦嘴，然后放下书包，庄重的取出那张期末考卷，像圣旨一样把试卷捧在手里，我对着上面那红笔写成的大大的数字——“65”看了又看，真是忍不住的欢喜，这对我而言意味着在这个暑假里可以少听一些母亲的唠叨。我拿着卷子向家跑去，天色开始黑下来，不少人家已经坐在日光灯下享用晚餐，有的则刚刚生火做饭，一阵阵菜香飘来勾引着我的鼻子，刚刚才觉得被零食填饱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起来。我埋着头向前跑，脑子里想象着母亲看到这张终于考及格的卷子时会是什么样子，我一边想一边跑，想要快些到家，结果却循着一家一家的菜香跑错了方向。我在常华家旁停了下来，透过窗户我看到常华坐在书桌前写着东西，他那认真的样子让我感到奇怪和不舒服，我敲了敲玻璃窗让常华把它打开，“什么事啊？”常华打开窗问了一句便又坐回了书桌前，又埋头写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啊？”我问道。
“做作业啊。”
“我当然知道你在写作业，我的意思是明天开始就放暑假了啊！你为什么还要写作业？！你应该吃好晚饭，一起出来玩啊！”我向他喊到。
“不行，这是我每天的计划，我必须要完成的。”
“啊呀，大哥啊，反正你成绩都这么好了，出来玩玩又有什么关系。”我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我真的要写作业，”常华转过头来说道，“表上都写好了的。”
“表？什么表？”
“每天的计划表呀！就像这个。”常华说着递过来一张纸。
“我看看，”我接过纸读出声来，“早上六点到六点半，起床刷牙洗脸吃早饭，六点半到七点，晨读，七点到八点看新闻，八点到十点半，学英语......我的妈呀！这是人过的日子吗！”我叫着把纸头扔了回去。
常华没有回应我，把纸头捡了回去又继续写了起来。
“常华我要走了，过段时间有空再一起出来玩吧！”
“过段时间我应该没有空的，我要出去旅游了。”常华回过头告诉我。
“旅游？你要去哪里旅游，整个暑假都不回来吗？”我问道。
“要去很多很多地方，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我们早就计划好的。”
“你怎么什么都是计划好的……”
常华又不响了。
“常华，我想和你一起去旅游。”说完我就跑回家了。
一回到家，我就把试卷拍在饭桌上，母亲拿起试卷看了看，说了句，“总算是及格了”，然后就开始和我讲，人家常华又考了100分呢。我和母亲说，暑假我要和常华一起去旅游，结果她让我滚一边看电视去。
“他妈的！”
后来，我一生只和常华一起去旅游过一次，回来之后，常华就说再也不会和我一起旅游了。他说我旅游没有计划，结果就是带着他浪费时间的瞎跑。
二
我在炎炎夏日里穿着一身西装坐在一家饭店里，那一点点可怜的冷气对汗流浃背的我根本毫无用处，周围的顾客不时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有些尴尬，但我顾不得这些，我依旧坐的直直的，眼睛盯着饭店的大门没有移开过。
当听到杨秀芝要请我吃饭的消息，我兴奋地差点跳了起来，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今天一早，我从衣柜里翻出父亲多年没有穿的西装，稍微熨了一下，提前一小时到了饭馆，坐在椅子上开始对一会儿这顿饭的遐想。杨秀芝不仅长的是出了名的漂亮，而且人还温柔体贴，名牌大学毕业后刚回来不久，我做梦也想不到她会约我吃饭。当杨秀芝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都没有回过神来，她是怎么坐下的，怎么点得菜，我都没有什么反应，真的像是在梦里。
“你怎么穿成这样？”杨秀芝问我。
“我……我觉得今天应该穿成这样。”
“有意思，”杨秀芝笑了笑，“你......你知道我找你什么事么？”
“不……不知道。”我看见杨秀芝双颊微微泛红，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你……你……你可以帮我约一下常华吗？”
“常……常华？！”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心里一阵失落，“大姐，你找我就这事吗？”
杨秀芝不响，只是红着脸。
“如果只是这个事儿，没必要特意叫我一起吃饭吧！”
“请你帮忙么，总得表表心意。”
“好吧，好吧，我考虑考虑，而且他也未必有时间出来。”我摆摆手说。
“他很忙吗？”
“不知道，要看他表上有没有事情。”
“什么表？”
“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把杨秀芝点的一桌子菜吃了个精光后走出了饭馆，我脱了西装，只留下衬衫，继续我的游荡。
浑浑噩噩读完了大专后，父母托了几个关系帮我找过几个工作，但基本上都是做了一段时间就被我辞了，我现在整天漫无目的的在镇上游荡，偶尔回村就能听到老太太们的议论，说常华多么有出息，我多么混球。常华一路读着重点，最终考上了重点的大学，然后又顺利考上了研究生。常华考上本科和研究生的时候，村里都欢天喜地的过来祝贺，常华却一脸平静的说，这有什么，这都是我原本就计划好的。
我走到商场的镜子前照了照，叹了口气，“唉，他妈的，好像还确实是他们比较配。”
我决定做这个媒，我趁着放暑假常华回家的时候把他们两个都约出来，然后我再跑掉。
两个月后，杨秀芝在父母的介绍下和镇上的一个殷实人家订了婚。我跑到常华家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没什么，毕业之前没有谈恋爱这个计划。
“你这个人啊！真是……他妈的！”
三
常华结婚终究不是我做的媒，他在工作一年之后就结了婚。常华研究生快毕业的时候，谁都觉得他会继续读博，以他的能力应该是可以很顺利的，但是常华却决定开始工作了，老师问他原因，他说，他从来没有计划过读博。以常华的能力，很顺利的进入了一家大公司，并很快成为了管理层的精英，有着相当客观的收入，然后一年之后，我就收到了他的结婚请帖。
婚礼的当年我才第一次看到常华的老婆，摸了一脸的化妆品之后容貌也不过让人觉得一般，从一旁人们的议论里听到，新娘貌似脾气也一般，家务活也干的少，我真不知道她哪里比杨秀芝好。
酒席接近尾声，我喝了不少酒之后跑向了厕所，在这里遇到了一身礼服的常华，他看了看我，递了根烟过来，并不说话，只是笑笑。
“你小子这下怎么这么急啊？这才多久就结了？”我吐了口烟问道。
常华还是不响。
我抽了几口烟又问道:“你觉得她比杨秀芝好吗？”
“那好像还是杨秀芝好一点，不过她不错吧，呵呵。”
“那你怎么……”
“因为我怕。”
“怕？怕什么？”
“读书的时候我是绝不恋爱的，我说过的。但是毕业之后我才发现时间紧迫，我要在28岁之前结婚，30岁之前拥有我的孩子，我怕晚了呀！”
“你呀……”
常华如愿在他30岁那年有了一个儿子，听说他儿子出生的时候，常华比任何一个时候笑的都要灿烂，或许这就是生命的力量吧。我在孩子满月之后见到了他，他被抱在母亲怀里乖乖的不哭不闹。常华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的写着什么，我走上前瞄了一眼，他在划表格。他这才发现了我，轻声说道:“这是给宝宝的，我要把他到十岁为止的成长都安排好了，这样他才能长的顺利。”
“我的天啊！”
四
我没有想到还会回来，在外游荡了十年之后，我被一通电话勾了回来。历经十年小镇变了模样，我也可能因为人到中年的缘故，看事情有了变化。这十年里，我的父母相继去世，我没有工作，便卖掉了父母留下的房子离开小镇出去游荡，走过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事情，但最终也没能做成什么。
我跟着导航找到了这家著名的医院，在医护人员的指引下走进了这间高级病房。我找到病房的时候，常华的妻子正在和人说着什么，看样子应该也是探病的。他们的儿子正趴在椅子上写着作业，他认真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常华。常华的妻子看到我，向我点点头，指了指房间里示意让我进去。我敲了敲门，这个时候常华正坐在床上，在一张便携式的小桌子上写着东西，他抬起看到我，尽管带着眼镜却还是眯了一下眼，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都躺医院里了，还这么卖力哪！”我笑道。
常华依旧在笑，手指了指示意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工作嘛！工作总不能被这点小病耽搁了，再说，我也习惯每天早上工作了。”
“还是在你的计划表里列着的吧！”
常华还是笑，道:“这样效率高些，效率高些。”
“您这效率可一直都高啊！”我也笑道。
多年之后再见，难免有些陌生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提提小时候的一些事，大家一起笑笑。我离开的时候，常华的妻子还是向我点了点头，我有种感觉，所有人都知道常华得了什么病，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不，他自己真的不知道吗？我也不清楚。
常华给我找了份工作，我竟也踏踏实实地干了起来。
两个月后当我再见到常华的时候，他已经坐不起来了，他躺在床上看着我走进来，“哎呦，你说怎么办呀，我他妈什么也干不了了呀！”
“你就好好养病再说，你可是还有那么多表格在等着你呢！”
常华又不响了。
“谢谢你，回来看我。”常华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
“谢什么，我们是朋友嘛。”
常华突然对着我笑起来，说道:“你说说，你说说，你怎么会是我的朋友呢？我的计划表上也没有交朋友这一项呀！”
“哈哈，”我也笑起来，“你这家伙！”
半个月后，常华死了。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家伙把自己人生的规划直接规划到了七十岁，可惜剩下的那些现在只能是废纸了。
五
常华去世后没多久，我便辞去了他给我找的工作，继续我的游荡。我一路走，走得自己都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走得彻底迷失了方向。我不知道哪里可以让我停下休息一会儿，我不知道该走向哪里，我不知道还能走多久，直到那辆飞驰的汽车向我驶来，把我所有的问题彻底带走，把我的意识带向黑暗。
我躺在地上，最后的一点意识让我感受到了冰冷，我在想我接下来会怎么样。我没有结婚，自然没有妻子和孩子，更没有家人；我没有工作，更没有什么事业，我什么都没有。我突然想到常华，想到他临死前的样子，他妈的！常华，你怎么不按你的计划表好好活下去呢，你还应该记得在你的计划表上在加上一条:记得把你的朋友给埋了。
意识在一点一点模糊，我看到一个小孩子从旁边跑过，分不清男女，他一直向前跑去，却不知道到底会跑向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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