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晚鸿 参赛编号:555
西北的夏天火辣漫长,过了末夏很快就会进入初冬,期间瞥不见多少秋影。这夏若只是持久便也罢了,可近四十度的高温很叫人吃不消。东北的夏就平和许多,只有中规中矩的两三个月份,温度最高也不过三十出头。东北的夏比漫长的严冬更得人珍贵,我这个东北人面对如此迥异的季节时很久都无法适应,一度最厌恶盛夏时漫天的知了鸣,一下子就把耳朵塞得满满当当。
这里的夏实在长久。麦穗儿等不到若隐若现的秋天便纷纷熟透,在它们之后,这片热情的大地将迎来又一批客人。地里的人们不断地收割、播种、灌溉,大地接纳他们辛劳的汗水,年复一年地回馈他们礼物。这里除了广袤的土地,偶尔还会遇到星星点点的水塘,比起大地单调的绿色或金色,水塘里的风景更加丰富惹人喜爱。在夏日伊始开始埋藕种荷,这种古老的植物很快适应了周遭的环境,在烈日把麦浪染成炫目的金色时,荷塘里已是生机勃勃,此时方至半夏。
城里虽然不见成浪的麦田,荷花却随处可赏。差不多每个小区都有一处水池,这里的夏天难熬,水是不可或缺的,火辣的天气里看看水中倒置的风景,心境也会凉爽许多。工人会在酷暑到来的前几天把水池抽干,裸露出人工铺设的池底,池底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石子。工人们在池心随意摆放上几只陶盆,里面塞满了淤泥,一切就绪后注满水,水池终于重回了平静。藕在池底的淤泥里静候着光热的召唤,待到荷叶铺展,小荷出露,这里便是小区最美的风景。
不多时池塘里出现了几盏玲珑可爱的荷钱,“自荷钱出水之日,便为点缀绿波”,荷钱在这空裸的水面当是最生动的存在。出了荷钱,就知道那些承继了远古基因的生命已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苏醒了。再过几日,荷钱周围会钻出浮叶,浮叶比荷钱略大,漂在池塘间,零零散散。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
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其时未到红荷菡萏,便在浮叶间发现了星星点点的几株小莲。这些小花通体如白玉,不见半寸花柄,悠然地躺在水面随着鳞波摇晃,要再过些时候才能看见挺拔于水面的长长的翠柄。《本草》有云于莲:“其叶名荷,其华未发为菡萏,已发为芙蓉”,待那些长柄上娇羞的花苞完全出落成挺拔端庄的芙蓉,时间尚未及入秋。那时艳阳依旧高照,它在艳阳沉落前映入了大人孩子们惊喜的眼眸里。
城里的孩子见过不少猫猫狗狗,这水中的大白鸭倒是稀罕,大白成了它的名号。大白成了小区里的明星。孩子们围住荷塘,家长们一边防着孩子落水,一边解答孩子稀奇古怪的问题:大白天天在水里不冷吗?大白为什么不会沉呢?……这时的荷塘成了迷你版动物园,也将成为小家伙们成长中美好的回忆。
给大白喂食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刻,他们把这当做游戏,又非常专注。不少孩子和大人们拿不准大白的胃口,干脆就按自己想象的来。孩子都喜欢香喷喷的火腿肠,连带着楼下超市的火腿销量也提高了。我不喜欢火腿,从菜市里要来些白菜叶子,孩子们这才发现大白如此喜爱蔬菜,很是不解,家长们不失时机地鼓励孩子向大白学习,要多吃蔬菜。
夏天是西北最为绵长的季节,而接下来的秋天却短促得让人无法察觉。夏末初秋,空气里每时每刻都奔跑着热浪,填充着每处空隙。知了开始集体挣扎,仿佛在抗议凉秋的短暂,就连树叶都不肯在这捉摸不透的季节拥抱土地。再看看这时的塘荷,在它们身上你还找不到一点萧瑟的模样。
大人们对大白的热情很快就消退了,可孩子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向荷塘里投放食物、围观大白,热情不减,孩子们也收得了回报。大白的气色比刚搬来时好了许多,白色的绒羽愈发光亮,身形也肥硕起来,在塘里绕着圈子洑水时显得生机勃勃。
不知是为了大白分享了猫儿的火腿美味,还是猫的一种本能,小区里的一只流浪猫竟对个头和自己差不多的大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有几次大白游到塘边,这猫不顾落水的危险,伸出一只前爪朝大白挥舞,大白慌忙展开羽翼在水面疾行——这也是所有长有羽翅的动物本能——相信是这位不速之客激起了它DNA中飞行的本能。
大白在荷塘的生活并不孤独。除了孩子们噼里啪啦扔过来的食物和欢笑,除了那只不懂事的猫的侵扰,大白还先后有过两位同胞作伴,很遗憾都未发展成情侣,倒是验证了大白小小身体里饱含的顽强生命力。
第一个伴儿是个带些金色羽毛的家伙,这颜色在鸭子的家族里不是很常见。它非常低调,像是大白的跟班,想来和人类一样吧,元老总是有股威望的。它不和大白抢食物,总是游在大白身后,躲那只莫名其妙的猫时看起来也没大白灵活。它像是大白的影子,悄无声息,动作有些迟缓。大白对它也没感觉,始终和这位新住客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是同性相斥吗,也许只是不喜欢金色?
不管怎样,这都不会成为问题,一周之后池塘里就只剩下那抹熟悉的白色倒影了,那金色的倒影似乎从未出现过。
初秋的西北仍常酷热难耐,偶尔会泼洒一场畅快的大雨,所有人欢快地撑起了伞。可怜的大白无处可去,只能整夜立在雨中徒劳地梳理着羽毛。雨也许是大白极少数厌恶的东西了,那只猫和雨比起来就好得多,至少猫需要休息。
大白站在池中唯一可以立足的孤石上,无奈地任凭雨倾倒在刚刚梳理过的羽毛上,这雨下了两天两夜。我想它熬不久了,可能死于感冒并发症,也可能死于疲劳过度和睡眠不足。可在第三天雨过天晴后,大白恢复了正常生活——洑水、躲猫、晒羽毛。孩子们也重现了往日的雀跃。
大白熬过了那两天两夜后不久就相逢了第二个伙伴,它拥有和大白一样的白羽,只是个头小了一圈,脖颈上不起眼的一撮黑色绒毛是区分它们的另一个方法。我们叫它小白吧。
小白比金色羽毛的前任活泼许多,很快和大白成了朋友。它们像亲人一样并肩洑水;相互依偎着在孤石上小憩。它从朝阳掠水相伴到月影成双,守候着含苞菡萏化作出水芙蓉。这段时光在它们的生命里已经足够长久。
秋色再短,也终会褪去夏的盛装。挺拔的立叶终成枯槁,垂向出生的水面;芙蓉的芳泽不知飘散何方,只撇下干瘪的莲房。秋天姗姗而来。
一位晨练者发现了漂在池面的小白,它身体的大部分都栽进了水里,墨绿的水没过了它雪白的脖颈。像是在找寻永远捉不到的鱼虾。水也许是它最好的归宿。荷塘还是荷塘,孤鸭还是孤鸭,只是夏景成了秋色。
大白和平时一样,一圈圈地绕着那块孤石游,秋色染过荷塘,塘里有它吻过的波绉。波绉映过夏秋,听过欢笑,抚慰着那些小小的魂灵。
它应见过荷苞一片片轻轻迸裂,化作世间最美的花。那些荷瓣在黑瞳般的夜里苏醒,绽开在我们如夜的黑瞳里。
大白成了荷塘里最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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