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寻小说篇。
一、来信
那年我五岁,娘牵着我的手跟在一群衣衫褴褛的男人后面,他们肩上都背着包袱,只默默地走,头也不回,我盯着戴狗皮帽子的背影不敢眨眼,生怕下一刻他就消失不见。忽地,两边响起鞭炮声,有人敲起锣鼓,我像是被惊醒般使劲挣脱了娘,那一刻大黑狗都没我快,瞬间就追上了爹。我抱住他的腿嚎啕大哭,爹弯下腰把我抱起,擦去我脸上的泪水,走到村口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我,“乖乖的,大东。”我被又红又亮的糖葫芦吸引,转悲为喜,娘跑过来,顺手将我抱过去,“爷爷还在炕上躺着呢,去给他尝一尝。”
“爹很快就回来了,乖!”
“武警官,你的信。”
我抽回思绪,放下手中登载“欧洲将举行一战胜利纪念活动”内容的《泰晤士报》,抬头看了眼桌上的信,上面的“France”跳入视线,我一把抓过来,几下拆开。
武先生:
你好!
很久没给你写信了,最近好吗?前阵因工作关系认识了一位台湾来的卢雅婷女士,她跟我说她租住公寓的房东就是参加过一战的华工,该华工住在里尔市华人社区,曾经在机器城的一间工厂里做过锻工,我记得你说过令尊当年也曾在机器城工作过,或许他们会认识。但老人已经去世三年了,无从查证。幸好卢雅婷几年前搜集到该华工的一份回忆录,里面没准有你需要的信息,可惜的是,老人精神状态不太好,把回忆录撕掉了几张。回忆录是中文写的,我也看不懂,希望能帮到你。随信附上。
你的朋友,丽莎。
下个月,我就要退休了,一晃来香港三十年了,人老了,总愿意回忆过去的人和事,尤其是当年下欧洲的父亲,村里同去的都回来了,只有他杳无音信,有说死在那里,有说失踪了,还有的人说他跟一个法国女人结了婚。没过几年,爷爷和奶奶相继离世,娘四处做工一个人把我拉扯大。18岁那年,英国人在威海招募赴香港的警察,我顺利通过审核,本想干几年就回来孝顺娘,不料战争来临,威海和香港都被日本战领,彻底失去了家乡的联系,直到抗战胜利后,我才得知娘已去世的消息。威海警察在香港有良好的口碑,得到英国人的重用,我兢兢业业一辈子,职业生涯末期当上了一个小警长,也知足了。太太比我退休早,孩子大学毕业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现在没别的心事了,就是父亲的下落一直是我心里的一根刺。我曾经问娘父亲的名字叫啥,她说父亲只有贱名,我不必知道,后来,娘架不住我总问,就说他排行老三,就叫武三吧。这些年我四处搜寻关于华工的史料,试图追随父亲的脚步走一遍当年那些劳工的欧洲工作历程。可是香港能看到的资料就那么一点,很粗略,似乎没人关心过那段历史,那些华工的事迹被岁月的风尘掩盖,只有一些若有如无的痕迹,有的时候我想放弃,可是梦里父亲离开的那年说的话总回荡在耳边:“爹很快就回来了,乖!”后来,因为一起跨国案件,我认识了法国朋友丽莎,她人很好,对中国人印象不错,就四处帮忙搜寻关于在法华工的资料,怎奈线索极少,华工们不仅被中国人遗忘了,整个欧洲好像也把他们遗忘了。
下班回到家,我泡上一壶茶,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开始翻阅眼前这本回忆录。文末的法文署名里有一个华人姓氏“Tchang”,根据发音猜测为张姓。
二、回忆录
(前面丢失了一页。)
码头上聚满了劳工,大家提着行李等候上船,看起来每个人都很兴奋。我虽生在海边,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船,足有几丈高,比渔民传说的最大的鲸鱼都大,据说这艘船能装一千五百人,可最终上船的肯定超过这个数了。
下了许多级楼梯,我们被带到最底层的船舱。船舱里的铺位隔得特别密,每个人的空间只够侧身躺下。我扒着气窗看着家乡陆地上的灯火慢慢远离,一直到青岛港的海岸完全消失于视线之外。四周彻底被黑夜吞没,像是驶进一个海怪的肚子。
我在自己的铺位躺下,迷迷糊糊地闭着眼,半天也睡不着,轮船发出巨大轰鸣,海浪汹涌地拍打着船身,脑袋里嗡嗡作响。洋人们发明出了很多新奇的玩意,这艘巨大的船就是明证,它可以自行驱动,在夜里也不停歇。
也不知道外面现在几点,耳边依稀又响起临行时父亲对我说的话:“儿子,去那边好好干呐!你要有出息,你啊要光耀门庭!”
这几年的年景实在太糟了,不是涝就是旱,加上兵荒马乱的总也不太平,有上顿没下顿的,苦难似乎望不到边。那日村里来人招工,说是要下欧洲去,给的条件太诱人了,每个月有三十法郎,家人每月还能领到10银元。告示上有句话:“回来就会变成大富翁!”让我想象自己从欧洲回来那天,像洋人一样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拿着一大包银元......可是欧洲在哪呢,有多远,什么样子的,我一无所知。
从小我喜欢听评书故事,渴望上学识字,在村里的私塾上过两年课,教书先生说我是念书的料,对我很欣赏。无奈家里实在没钱,父亲身体又不好,我早早就跟叔叔做了铁匠。这次的机会太难得了,不光能挣到钱,而且还能见识外面的世界,我渴望了解这个世界,走出那个禁闭我心灵的小村庄。我是幸运的,同来的几个伙伴,都没通过体检。说起体检还真挺新鲜,那个英国医生将一个圆形的铁饼贴在我胸口,感觉凉凉的,还有些痒,他说他在用耳朵听我的心跳,让我不用紧张。接下来,他让我张嘴检查牙齿,还翻开我的眼皮。最后,我赤身裸体,整个身体都被他看了个遍,虽然那个洋人是男的,可我还是有些害羞。当他通知我“合格”的时候,我高兴得不得了,窜了一个高。
我领到了两件蓝色的衬衫、长裤,一双布鞋、一顶帽子,还有棉衣棉袜、棉被等,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新衣服。我脱掉身上那些破衣烂衫,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新发的工作服,经过一面大镜子,我昂起胸膛,脸上不自觉地带了笑,感觉自己像变了一个人,开始发光发亮。最后他们给我带上一个黄铜做的手镯,上面刻着编号,他们说要在合同结束后,才能摘下,我偷偷试过,那东西牢固得很,不用器械很难取下。
可是自从上了船,感觉越来越不好,之前的喜悦慢慢被未来不可预知的恐惧取代。船上空间狭小,空气里净是难闻的味道,加上这个钢铁怪兽发出的轰鸣,令我头昏脑涨。过了很久,困倦终于战胜噪音,让我沉入梦乡。
醒来的时候,旁边的几位工友正扒着狭小的气窗往外看,不知道现在是到了哪里,外面看到的只是茫茫大海。船舱里到处都是呕吐物,很多西边来的没坐过船,昨晚大风大浪的,又是最下层的船舱,被折腾得不轻,连我这个海边长大的都不适应。
身上酸痛得很,我打算去甲板上活动下,召唤几个工友一起去,可刚出门,就被拦了回来,后来我们几百号人,一起大喊大叫,闹了好一阵,他们才答应我们的请求。大口大口的海风灌进口腔的时候,我有种想跳进大海游上一段的冲动。自由的感觉真好。
轮船抵达了加拿大,很奇怪的名字,据说也是个很大的国家。下了船,很快我们被转运到了一列火车上,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很新奇,趴着窗口看一路风景,但不久后,英国领队严令我们不许再扒窗户,还锁上窗。车厢内狭窄拥挤,空气不流通,大家吃完饭,也没有地方运动;停靠站点的时候,还不让下车舒展下身体,据说是为避免收我们的人头税,以及害怕我们给当地传染上疾病。不过我们可以委托英国人去买些东西,比如苹果什么的,长途旅行太需要这些新鲜的水果了。路途漫长,感觉比船上的日子更难熬,由于缺乏运动,很多人都有了胃病。对面铺位上一位来自威海的小哥说会医术,给我按摩了一会肚子,感觉舒服很多。这是个有意思的人,头上还留着辫子,我问他大清都灭亡好几年了,你咋还留这东西啊?他说我不懂,又说,你最好不要劝我,英国人让我剪掉,我都没答应。我问,你咋那么牛?他伸出一只手,运气,推掌,我一个趔趄坐到地上。原来他还身怀绝技。我问他叫啥名,他说爹爹叫他狗蛋,村民叫他“溜溜”,因为他的脑袋圆溜溜的,而且还喜欢“崩溜溜”。他举起左手腕,让我看他的铜手镯,上面的编号是:566。66,溜溜,这么巧,和他的名字还真配,我说那以后我就叫你566吧,他哈哈大笑,说那些英国长官也是这样叫他的。从此,我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在异国的土地上一起奋斗。
路上的险阻一个接一个,风暴,德国潜艇,机械故障,所幸都被克服了,可叹的是有些人没能坚持到最后,生病亡故的、压抑跳船自杀的有好几个。
终于到法兰西了,下船那一刻,大家直起疲惫的身子,兴奋地看着眼前这块陌生的大陆。怎么描述呢,就是一切都是新鲜的,建筑、人的长相,还有第一次见到路上跑那么多汽车......接着我们坐上一辆军用货车,来到临时营地,在这里等待分配工作。我和566有点技能,被派到了一个叫“机器城”的小镇上的一家钢铁厂。这正合我们的意,我们在那里做锻工,整日挥汗如雨,每天顶着一身灰下班,腰酸背痛得不行。
566是个乐天派,大部分时候脸上都带着笑,有一天休假,他从外面逛街回来,头上戴了顶圆圆的礼帽,仿佛为他的圆脑袋定制的一样;最让人惊讶的是,他把一条短裤套在了一条长裤上,我们在家乡都没见过短裤,看起来滑稽得很。吃完饭,他又重新捯饬了一番,穿着短裤,拄着手杖,手腕上戴着一块廉价手表,拖着自己长辫子走来走去,惹得几个法国女工哈哈大笑。我跟他说人家背后管你的辫子叫“猪尾巴”,那个词我都学会了。第二天,他终于把辫子剪了,看起来精神多了。
在钢铁厂干了没多久,我们就被调到了弗兰德斯地区,在距离前线很近的地方挖掘战壕。
天气越来越冷,一天,狂风卷着雪花在营地上空飞舞,我们却被紧急叫去开挖一处战壕。大家奋力地挥舞着铁锹向下挖掘冻土,大概有两米深的时候,漫天的炮弹穿过雪幕落了下来。我奋力前扑,刚接触到地面,有人就压到了我的上面。我立时昏了过去,等我苏醒的时候,炮火并没有停止,只是被人抬到了一处防空洞。566坐在我旁边,神情漠然,是他把我扛了回来。我对他说,我们被骗了,说好的不上前线啊。566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东西,像是关二爷保佑什么的。工厂是没办法回去了,我们根本没有人身自主权。
但这只是噩梦的开始,有天晚上,我们正在营地里睡觉,可怕的引擎轰鸣声传来,随之,炸弹落下,我从睡梦中惊醒,随着人群疯狂向外逃,可是往哪里跑呢,周围都是铁栅栏,上面还有倒刺。566跑在前面,冲我大喊,只见他几个箭步攀上栅栏,一跃,翻了过去,我顾不得被那些铁刺划破血肉,忍痛跟了上去。我们躲在一处树林待了一晚,当我们返回营地的时候,发现有15名工友失踪了,还有不少人受伤。屋内的物品、桌椅、床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每个人都惊魂未定,在英国军官的喝令下,大家才缓过神来,默默开始收拾东西。有几个人突然放下手里的笤帚,发疯般拽着头发喊叫,谁也劝不住,最后来被几名军医带走。
这样的轰炸时常会有,我们也渐渐适应了,睡觉的时候裤子也不脱了,双手还抱着头。566倒会苦中作乐,捡起那些弹壳藏起来,在上面雕刻一些图案,有八仙过海,西游记,以及据说是张三丰的画像。他说要把这些东西带回家,送给他的孩子。还有次他居然捡来几块炸弹碎片,对我说,“德国鸡蛋”质量不错。
我们不仅挖战壕,还要运送弹药、修路、清理战场等,没有一项不是危险的活。随队的翻译说了一个词:刀头舐血,我在评书里听过,我觉得我们现在的日子用这个词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566虽然倔,但他是个聪明的家伙,有个比利时军官要我们把一台特别大的舰炮从地上吊起,可是这个铁疙瘩太重了,大家想了好多招都没用,最后566用一个木楔子打入一头作为支点,又在中间钉上横梁。工友们抬起另一头,慢慢地舰炮被提起来了,那个横梁设计太妙了,避免了炮筒的滚动。事后军官拍着566的肩膀说,你将来会成为一个很棒的工程师,其实我们都不大懂这个词具体什么意思。军官给他两个法郎作为奖赏,他拉着我去杂货铺,因为我唯一比他强的地方就是:我学会了几句法语。
休息日的时候,我拉着566去照相馆,准备给家里寄一张照片,后来,566说他寄走的照片家里可能没收到,因为家里没有任何回音。我又拉着他和我照一张合影,这张照片前些年我都还保留着,不知什么时候再也找不到了。
说到这里的工作,其实最让我们受不了的是搬运尸体,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死人,每个人都血淋漓的,面目吓人,缺胳膊断腿无数,更不用说那些无头尸,有时候搬到一半,我就得在路边呕吐一会。566就过来安慰我,他说他已经给这些死人超度亡魂了,人的肉躯和其他动物没什么区别。
人是有灵魂的,这一点我很坚信,但我的灵魂脱离肉体能找到回家的路吗?我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死在这里,无法回到家乡和列祖列宗葬在一起,看到有些工友被草草掩埋在异国的土地,心里很不是滋味。566说,如果真的埋在这里,就让坟墓冲着家乡的方向,他们会自己漂洋过海找到家。
我终于收到了家里的来信,是母亲找人代笔的,信上说父亲去世了,她非常想念我,希望我能早日平安归来。我擦干眼泪,冲着东边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我暗暗发誓,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让母亲担惊受怕。566给家里写了好几封信,但只收到一封回信。远隔万里,世界又不太平,那些能收到的书信都是菩萨保佑的结果。
几个随队翻译办了个培训班,教大家识字,顺便再教几句常用的法语和英语。我上过私塾,认识几个字,在这里又提高了不少。566很用功,从大字不识一个,到后期已经能阅读《华工杂志》。会识字看报后,我们的视野开始宽阔起来。
这里的战争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也不知道为啥打仗,以前他们的生活不错,我和566到过一些农户的家中,看过一些照片,他们穿得都很体面,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工厂里面都是大机器,路上的汽车很先进,还有很多我叫不上来名字的发明。听说这里的国家都不大,人口也没有我们多,够吃够用就行呗,为啥要抢来抢去啊。566琢磨了一阵,说我们国家不也在打仗?不过是内战而已,这也说明无论中国人还是欧洲人,大家都是一样的人类。他还预测协约国会取得胜利,因为很多国家的人都过来帮忙,比如中国人。
不管我们如何讨厌战争,它还是离我们越来越近。有天翻译顾先生告诉我们,中国刚刚宣战了,我们华工就是代表。
我们现在的主要工作时配合协约国的作战部队,为他们修筑防御工事。
那是一个下雨天,我和566被临时调到一支部队,德国人正在反攻,已经突破了我们的防线,我们要去堵上缺口。
敌人一次次的轰炸,一次次的炮击,将我们修筑的工事一次次损坏,我们就一次次地重新修好。不过那些德国佬没了命地发起冲击,乌央乌央的,倒下一片又上来一片,怎么打也打不完。
不知道经过多少轮的冲锋,我方的士兵已经剩下不多,德国兵很快到了眼前,我们这些华工只好拿起铁锹和搞头迎上去,566身手敏捷,缠住了好几名敌人。我的肩膀中弹,倒在地上,敌人举起刺刀扎向我的心脏,这个时候“砰”的一声响,敌人倒下了,开枪的是566,他不知什么时候夺过一把枪。支援部队终于到了,敌人撤退回去。战后清点人数,发现566失踪了,有人说看见他被德国人抓走了。
几天后,我们找到了566的铜手镯,却不见他的尸体,我还抱着一丝侥幸:也许他被关押在某处,或者已经逃走,躲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无人知晓。
他的铜手镯我一直保留着,时常我会拿起它,思念这个跟我同生共死的工友。
战争结束了,街上的妇女们发疯庆祝,载歌载舞;华工们在一起敲锣打鼓,燃放鞭炮,舞起龙狮。
然而,我们的合同还没到期,还要继续在这里工作,比如清理战场,找出那些未爆的炮弹,地雷。这个工作同样危险,很多人不小心就被炸死。我头上的伤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在战地医院躺了好几周。
(回忆录到这里就没了,后面还有内容,应该是被撕毁了。)
三、寻
我放下记回忆录的本子,望向窗外高悬的弯月,多少年没见到家乡的月了,明天就是重阳节了,如果父亲健在,还可以孝敬一下他老人家,一起吃个祝寿宴。想到这里我不禁伤感起来。回忆录主人的心酸,让我想象父亲也一定有同样的经历。那个566是个可爱的人,也是个讲义气的男人,对了,他也是威海人,说不定他跟父亲有交集,毕竟威海就那么一点点大。可是我对父亲的印象除了临别时的情景,其他都已模糊不清了。
父亲走后半年,我们收到过他的一封信,信上说的很简约,说在机器城的一家工厂上班,那里如何的现代,薪水也很高,让我们放心云云,信上还说下一封信会寄来他的照片。我们一家人从来没照过相,当时兴奋得我好像就要见到父亲一样。可是下一封信再也没收到,只是通过同村先期归国的一个人了解到他后来被派到前线的弗兰德斯地区,做后勤工作。
不管怎么说,这份回忆录还是很有价值。反正现在退休了,也没有别的事情牵绊,我打算亲自走一趟欧洲,拜访一下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即使人不在了,也应该有块墓碑吧。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跨越近万公里,终于到了巴黎,又从巴黎坐火车来到里尔市。想起父辈们一战期间下欧洲要经过几个月的航程,中途要历尽那么多艰险,心里感慨万分。
丽莎早已恭候在接站口,她是个40来岁的中年女人,头发微卷,一张嘴就带着笑,英语说得很地道。寒暄一阵,她开车将我接到住宿的宾馆。丽莎问我吃点什么,我说想尝尝这里的中餐,丽莎说印象里附近有家山东饭馆,就拉着我去找。
在一家偏僻的小巷子我们找到了这家山东小吃。饭馆不大,菜的味道比较正宗,我来了兴致,聊起我的家乡,秀了一段威海话。这时一个80来岁的老者走了出来,看样貌是个华人。他盯着我看了一会,用中文问到:“你是山东人吗?”
看来他听出我的口音了。见我点头,他又问:“家是哪的?”
“老家威海的,现住在香港,以前是一名警察,刚退休了。”
他有些激动,“我很久没见到到老家是山东的华人了......老家现在怎么样了?”
“我也很久没回去了,”我犹豫了下,不知如何说起,“那边现在没办法回去......”
“现在是谁当皇帝?”
我哈哈大笑,“老板啊,帝制在中国早就结束了啊。”
“嗐,我来法国都快60年了,跟那边失去联系啦,这脑子还停留在过去呐。”
老板坐下来,继续道:“我老家是淄博的,宣统九年法国人在那里招募劳工,我就跟着过来了,这一待啊,我都老得不成样子喽。”
老板说他烧得一手好菜,给法国军队做过厨师,后来也被派到前线挖过战壕。
我心里暗喜,刚来法国就碰到了一个华工。
“伊普尔战役你参加过吗?”我问。
“我在那里运送过弹药,差点被德国人给炸死。”
“那你听说过一个姓武的华工吗?”
他低头沉思了一会,摇摇头,“我不记得有工友姓武......也可能我年纪大了,很多人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虽然有点失望,但我知道在伊普尔前线干活的华工那么多,能认识的概率其实很低。
吃完饭,我和老板互留了联系方式,便随丽莎回到住处。
第二天,丽莎领着我去了华人社区,找到卢雅婷,她是台大历史系的研究生,之前对华工历史也只是略知一二,自从认识了房东她对这段历史来了兴趣,开始搜寻华工史料。她走访过几处一战纪念馆,没有一家提到过华工,相关资料搜寻起来很费劲。
说起房东,她说那个老爷爷很可怜,每天都在楼下看日出日落,据说前些年时不时就进精神病院住一阵。老人去世后,她就换了住处。
在我的请求下,她领着我们赶往老人的房子。
按响门铃,打开房门的是个50几岁年纪的法国男人,他自称是房子的继承者,名叫路易斯。之前一直是他在医院照顾老人。其实一照面,我就被他的黑头发吸引了,直觉上他应该有东方人的血统。
我们说明来意,路易斯表示关于老人他知道一些信息。他介绍说老人的中文名字叫张大海,青岛人,参加过伊普尔战役。
我见他对老人这么了解,便问:“你是张老先生的什么人?”
路易斯没有作答。我又道:“我老家也是山东的,和张老先生是老乡,也许能帮助他找找那边的亲人。”
“他很想家......我确实想帮他了却心愿......”
“他在这里再没什么亲人了吗?”
“其实......”他犹豫了半天,“我是他的儿子......”
我们都很惊讶。
“只是我的父母一直没有结婚......从小,因为我的外型,被很多孩子嘲笑,我就不敢承认有个中国爸爸。”
中午了,我们坐在一起用餐,聊起张老先生的回忆录,路易斯说父亲的回忆录后面被撕掉的几页被他找到了一部分。我像发现了宝贝,请求他给我看看,我有种预感后面部分一定有什么我需要的秘密。
吃完饭,我们跟着路易斯回家,他翻了半天,找出几页皱巴巴的纸递给我。
工友们陆陆续续开始回国,我却想多挣点钱再回去,家里太穷了,还拉了很多饥荒。况且我还惦记着566的下落,盼望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再给我一掌,将我推翻在地,我会还他一拳,责怪他失去联系这么久。
几个月后传来消息,军方找到了一名华工的尸体,因为失去左臂,没了铜环,便让我去辨认。揭开白布的一刹那,我便认出他就是我的好兄弟——总能带给我快乐、带给我鼓励的566。
他们将566和英军士兵草草葬在一起,这场战争带走了太多人的生命,连墓地都来不及准备。
战后的法国大量缺乏劳动力,我这时的法语已经能进行基本交流,很容易地在里尔地区的一个煤矿找到了工作。煤矿的薪水比较高,还免费吃住,我便安心地在这努力赚钱。
有次发薪水的时候,少算了加班费,我就去找会计理论,会计故意把话说得很快,还用了当地一些方言,我急得满头大汗,这时旁边的一名清洁女工站出来,帮我说话,说会计不要欺负中国人。最后,我顺利拿到加班费。为了表示感谢,我请这个叫艾玛的清洁工吃了顿饭。很快我们谈起恋爱,整日黏在一起。可是政府规定,法国女人嫁给外国人就会失去国籍,这样我们就没有办法办理结婚手续。艾玛一度想和我分开,跑到另一个镇子上班。最后我们的爱情还是经受住了考验,艾玛回到我身边,我们住到了一起,过起小日子。
一年后,我又收到家乡来信,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差点让我背过气:娘去世了。好长时间我才从伤痛中走出来。我最后寄去一笔钱,把家里的剩余饥荒还清。家乡已经没有什么让我牵挂的了,我便安心在这里生活下来。不久,路易斯出生,他太讨人喜欢了,让我们对生活更有了盼头。
政府开始重新整修墓地,将死去的士兵迁到新的墓地,为每个人刻上碑文。566跟一批印度劳工安葬在一起,还好离这里不远,我可以常常去看他。他的遗物我收起来了,也许有一天会有他的家人来找他吧。
和平的日子没过多久,战争再次爆发,德国人占领了这里,儿子加入游击队队。我惦记儿子,想和他一起上战场,虽然我已经四十几岁了,但是我的身体依然很强壮,就在他们的队伍做后勤工作。战争太残酷了,在一次和敌人的遭遇战里,我们被围困在一个山谷,身旁的人相继倒下,我被炸弹炸晕,被当成死人侥幸活了下来。但我受了刺激,住进了医院,之后很多年,我的病时好时坏,成了医院的常客。
趁着我精神好的时候,断断续续的记录了下过去的事情,以后怕是没机会了。
我让路易斯领我们去他父亲的老屋子,看一下张老先生留下的遗物,我感觉566是个突破口。
路易斯打开一个箱子从翻出张老先生的华工工作服、铜锣、笛子等。接着在底层找出另一些遗物:刻着图案的子弹壳、炮弹片,还有一顶狗皮帽子。我接过帽子,瞬间被电击了一般,它跟其他的狗皮帽不同,帽耳是黄鼠狼毛的,重要的是上面有块红色印记,我记得清清楚楚:父亲走的前一天很冷,我戴着父亲的狗皮帽子在河上溜冰时摔倒,因为帽耳翻起,耳朵磕到石头流出鲜血,我下意识用帽耳去擦,便染红了上面的皮毛。父亲说洗已经来不及了,就做个纪念吧,我当时不明白纪念是啥意思,如今再次见到却成了我们相认的凭证。
“哦,看看......还有这个。”他从箱子底掏出一个铜环,上面刻着一串数字,仔细辨认,写着是:566。
一切真相大白,566就是父亲,我不知道父亲的外号,所以对回忆录上的数字谐音没有多想,现在我知道了,原来5也合了父亲的姓——“武”。
按回忆录上说,父亲的墓地应该就在加来海峡省,而且是跟印度劳工葬在一起。我问卢雅婷知不知道关于里尔周围墓地的位置。
“具体不清楚......只知道最大的一处在巴拉克,我查过资料,那里没有印度劳工。”卢雅婷说。
晚上的时候,我邀请路易斯、卢雅婷还有丽莎一起去那个老乡开的山东饭馆吃饭。席间,我们又聊起墓地的事情,丽莎说明天她去趟市府,调取相关档案,看看有没有线索。
这时候,老板出来了,他听说我在找墓地,就说里尔西北的一个村子里有一处印度劳工墓地。
我们驱车近100公里,来到一个偏僻的小村落,在一块田野旁,用矮墙围着一处很小的墓园,墓碑整齐地排列在一片青草间,死者大都是一战期间在法国逝世的印度劳工,寻觅半天终于在一处无人问津的角落,找到一座孤零零的华工墓碑,上面写着:鞠躬尽瘁,山东威海,紧着着是数字编号:566。
我缓缓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又从怀里掏出奶奶当你没有发出的信,读给父亲听,结尾是:“儿啊,为娘想你啊!”
丽莎告诉我明天是11月11号,是一战胜利纪念日,伊普尔纪念馆将举行纪念活动,为那些阵亡人员献上红罂粟花。我不解为啥要献红罂粟,卢雅婷解释,一战期间的一首诗《在弗兰德斯战场》感动了很多人,现在全球纪念一战活动都用这种花。
她之前已经写信给了主办单位,申请把华工列为纪念对象。但他们说事情匆忙,今年的悼念活动暂时没有华工,不过主办单位说下一年会考虑,让我们帮忙搜集一下逝去的华工名单,好提前写在纪念墙上。
卢雅婷说官方虽然忘了华工,我们不应该忘记十几万同胞曾做出的历史功绩。
第二天,天空飘起了雪花,566的墓碑上一片素白,华工老板,丽莎,卢雅婷,路易斯都来了。默哀之后,大家郑重地献上红罂粟花圈。
安息吧!父亲。
安息吧!所有死在这片土地上的华工,历史早晚会给你们一个公正的评价。
红罂粟花随风飘荡,在白雪的衬托下更加鲜艳。
网图侵删 无名华工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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