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漫长的混沌,病榻伤员睁开了昏睡紧闭的眼睛。
“你醒了。”一个衣着花哨的绅士人物坐在伤员前,他这句入耳的话语是一股久违的清新剂,拽住了病人还想昏睡的念头,让他的意识重启,积极探索久未目睹的周遭。
东欧常常干燥雨雪的天气是寒冷的,可是此时正阳光明媚,而休息的房间打扮精简而且亮敞,窗户也让阳光渗入,恰好照到了摆着三色堇的柜台。房间门外似乎传来留声机的音乐,放的是拿破仑战争的元帅,东布罗夫斯基那时传唱的《前进吧,波兰!》,但又像肖邦的名曲,这番难得的景象仿佛是一场梦。
“你醒了啊!”床边人又说了一句,“老实说看你昏迷九个月,我差点以为你挺不住了。”
“九个月?”床上人一听大惊,他想撑起的身躯被疼痛折磨,不得不再次躺下。
“不要勉强自己嘛!”床边人露出和善的微笑,但似乎没有上去帮忙的意思。
但伤员已经为自己的伤势紧张怀疑起来。“九个月?什么伤让我昏迷这么久?”他刚想怀疑,可是这股祥和得诡异的环境怎么也不像几天前的华沙——充斥战火硝烟、强征劳工、纳粹军人以及尸体血液的地狱。
“你看看,你这休息这么久都不敢相信身边的和平,这真是战争的残酷啊。”目睹茫然者的现状,绅士抽了一口奇怪的水烟,华美的金属水烟壶表表壳也将阳光折射到病人脸上。
“还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才能……”绅士没说完,水烟壶被病人狠狠抓住了。
绅士一下没了话,可病人猛然抬起络腮胡的长脸,直视绅士说道:“我们应该认识,卢旺奇卡老板。”
话说完,对面那股一开始僵住的脸立马咧开来发笑:“啊呀呀呀,原来你还记得我,波兰救国军的新人。”
“当然记得,你可知道我们撤退的机会几乎葬送在你手里了!”伤员情绪激动,使出一股蛮力要揪住绅士的衣服,不过依然敌不过身上伤痛。
“我没记错的话,新人特工‘拉马克’,或者说你的本名,西蒙先生,你和其他波兰救国军的队伍一直租我的赌场地下室当安全屋。”
“别和我说这些没用的。卢旺奇卡·克罗尔,我听说你其实一直与德国盖世太保有联系,你到底在耍什么鬼,现在其他同志在什么地方,是苏军还是德军,还是盟军的空降兵控制着华沙?”说着这股逼问的口气,西蒙还下意识摸索了手枪,但这显然是毫无所获。
“哈哈哈,毕竟是新人特工,第一次任务便使命重大,任务中还遭遇了出卖背叛,如今心绪不定太过正常。”
绅士一副不急不慢的放好水烟壶,轻松自然地走到窗台,背过身欣赏阳光。
“你别说得那么忽悠,你到底是想卖什么关子!”
“没有卖关子,西蒙先生,之前我只是在确认你是不是真的‘拉马克’干员,你的言语和反应让我十分相信你就是一月末刺杀行动的幸存者。”
“什么?”西蒙被腔调迅速改变的卢旺奇卡惊住了,那副煞有其事的语调如同魔术师的台词,让好奇心先占据他不安和恐惧的空间。
“实际上,现在的波兰已经成立独立政府,尽管战斗艰难,盟军的空降突击队都到达了,华沙起义最后依然胜利了,苏联人被我们遏制在东边,德国人媾和投降,更多的援助还会伸手帮助我们!”
“真的吗?”西蒙不可思议地望着卢旺奇卡的眼睛,他再次将注意力放在了身处的环境——干净的房间,熟悉的波兰名曲,明媚和谐的阳光晴日,似乎是他和同志们最希望看到的东西。繁忙人群的嘈杂声隐约传来,似乎来自病房门外,亦或者来自病房外的街道,那是人们和平日常中的交流,有吵有笑,那些声音不全是悦耳的,可一定是熟悉的、习惯的。
“没错,现在我们又有一个新波兰了,一会护士还会过来为你检查身体。”
“可你在这做什么,卢旺奇卡老板。”
“我?”年轻的花哨老板又抽一口水烟,“难道你还没猜到吗?现在你之所以会被救下,放在病房面对我,而不是横尸街头,被纳粹党吊着示众,还不是因为我就下了你吗?”
“你就是……?”
“没错,我是救国军组织里的人。”卢旺奇卡说道,他突然缓缓放下烟,“战争结束了,罪与罚都将尘埃落地,而我们这些人至少离开阴影中的过去,做一个现实中幸福的普通人。”
老板说完若无其事地再次推开窗户,面对着窗户,有意无意地说着:“这些孩子们玩了一上午了,也快父母接他们走的时候了。”
“孩子?”西蒙怔住了,确实是孩子,欢快的嬉笑声,时有时无的尖叫与恶作剧中的落水声,还有几句成人责备般的话语,这一切不会是虚假,窗外的世界一定是卢旺奇卡所说的新波兰,他渴望的那个和平世界,而他内心的疑虑好奇被彻底燃尽,变作了一股不可抑制的焦虑和冲动,他真的想奋力爬起,看一看那世界,甚至翻过窗户,直接走在熟悉但却已然翻新的街道,和故人说话…………
“啊!”要起身的西蒙再次被一股疼痛绊止,重重摔倒在房间水泥地。
“你瞧瞧你啊!”卢旺奇卡急忙走上去,把西蒙扶回床,但是西蒙已然是不悦的,即便在搀扶时,卢旺奇卡的身躯也一直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的努力没能让他看到窗外。
“你不用急,上级的护士很快来,一会会用拐杖帮你,你的大腿中了一枪,不要勉强。”
“可是卢旺奇卡,虽然我不知道你的组织编号,但我好想看看外面的风景,在地下室安全屋里,我们昼伏夜出,接到指令带路才会晚上行动,白天只能在躲避盖世太保,我……我三十多天没看过晴天了!”
此时留下的眼泪已经挂在了西蒙的络腮胡,鼻涕堵住了他的嗅觉,但他依然没有忘记挣扎发泄,发泄那华沙起义失败前后,最为黑暗日子中的压抑。
“是的,我知道你们很不容易,但是我们也是有各自任务,难以照顾,这份痛苦也不得不向你道歉。”
卢旺奇卡渐渐凑上前,抱住西蒙的脑袋,抵着自己的肩膀任他涕泗横流。这个一开始给西蒙不正经印象的花哨老板突然变为久违的依靠,虽然他还没来得及了解对方的任务和编号,但他是自己行动前和现在都见过的人,他听同志们说这个男人招代过党卫军的高层人物,让他们把掳掠的女囚送进来当妓女,甚至还有和苏联人有通信,差点翻了水。可不管怎么扑朔迷离,他觉得自己必须相信他,仿佛如此才可以握住新世界的钥匙……
“心情平静了吗?”卢旺奇卡说道。
西蒙努力克制住抽泣抖动的身躯,点头应答。
卢旺奇卡两只手依旧搭在西蒙肩上,他微笑着、用关切的眼神问着西蒙:“实际上我是救国军的情报负责人,第一号联络人,不过现在我需要你和我叙述下执行任务的乘员和经过。”
“为什么问这些。”
“因为华沙起义,上级牺牲了太多人,一些同志的事迹与身份不能被证实,但很幸运,我找到了你,也许你的讲述,可以救下许许多多的同志!”
“但是我昏迷这么多月了,还能帮助你们多少?”
“能,西蒙,你是我指认的地下同志,而你的话语将会被视作最真实的材料,在一月末,你们刺杀即将投降苏军的德军指挥官那件事之前,所有资料如果尽可能回忆一点,帮助会越大!”
“你确定?”
“我确定!”看来卢旺奇卡的眼神,西蒙点头同意。
“大英雄醒了吗?”突然病房的门被打开一个缝,护士挤着缝拿着拐杖和纸笔进来了。
“这不是西蒙先生吗,救国军的大英雄,我还以为是以前德国人说的午夜流氓呢!”
“我……”听了护士的话,西蒙又羞又笑,低下了头。
“我带了拐杖,而且所有人都渴望见到你这个公认的英雄,出门前先写点感受或许还会登上报纸呢!”
“现在的报纸是什么?我能看看最新的欧洲局势吗?”
“我还有事,一会在给你们端来热水与点心,一会见!”护士没说完就笑嘻嘻地离开,似乎不经意间她正在意顾虑卢旺奇卡的颜色。
“唉,这个没分寸的护士,肯定和迷恋英雄的小姑娘一样,急着要给男人投怀送抱!”卢旺奇卡一句抱怨把顿生疑窦的西蒙吸引过来。
“我可没希望有什么非分之想!”“这我不管,但让我们先用这纸笔记下那些经历,你的同事,为他们挽回名誉。先从1944年华沙起义前的行动开始吧……”
两个男人就这样在病房长谈许久,他们虽然有过嫌隙,但此刻,回忆动荡激昂的岁月,倾吐一直没有显露的豪情情怀。西蒙倾吐了所有的机密与同志姓名,此刻他仿佛如同激奏的指挥手,谱写指挥着一生最得意的作品。卢旺奇卡似乎一直很理性,他更关注所有的准确信息,但也有用幽默搪塞润滑的痕迹。不过西蒙没有介意,他在谈话中进一步点点了解到对方是负责联络欧美,掌控苏德情报的头目,自己队伍的上级,也许具体还不明朗,但不会是坏人。
最终纸张被修改誊写,整齐记录下来了所有暗杀队的成员,他们在华沙起义失败依然负责诛杀可能的亲苏人员,暗杀德军一些投降的军官,激进的救国军组织不信任苏联,他们代表波兰流亡政府,希望战前的波兰国家,继续苦等英美的空降支援。而在1945年一月前,西蒙的队伍执行任务失败,但在返回安全屋时遭遇出卖,被前后夹击,死伤惨重……
“谢谢你,西蒙,我相信这些人的英雄事迹终究会被铭记!”
说完卢旺奇卡将这张最终被西蒙签字的纸页叠好,郑重放进了口袋。
“我也要谢谢你,卢旺奇卡老板,我想事后伤好,一定要和你多多了解你的工作!”
“这个不多说,西蒙,我扶你去外面吧!”
终于,西蒙穿上了鞋,接触到了久违的踏实地表,在拐杖与卢旺奇卡的帮助下,一点点靠近房门,而他似乎要打开新生活的通道,那个一直没停的音乐也更为清晰,如凯歌般召唤英雄归乡……
西蒙颤抖着,手打开了房门把手,随着锁芯翘动声,他小心地打开门,想好好珍视眼前一切。但是一股力量却一下帮他推开了门,太快了,他刚想内心抱怨却被两个士兵按在了地上,反应不及的他强行扭头,隐约看到了一个红星标致——是苏联人!
“西蒙先生,感谢你配合苏联人民内务委员会完成审讯工作,你的签名供词会作为第一材料帮助我们确认罪犯!”
“你到底是谁,狗日的卢旺奇卡!”“我不过是个党卫军的红人,把你们出动的消息告诉盖世太保;还是个善良的路人,带着自己的部下救下一名将死的伤员;哦,现在还是个出色的演员,拿到了最珍贵的资料!”
“你这个贱人!”西蒙猛烈挣扎着,可是那股缝合不够严实的伤口在感染下不断发作,令他不能逃脱。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别指望在情报工作找到安全或者名誉。没有耐心与戒备的潜伏者,只是个菜鸟,即使战后一年内轻易提供资料,展现身份的话也会给其他人造成巨大的危险,更何况你其实只躺了一周,不过你们的指挥官不会教给你这些道理吗?”
卢旺奇卡说完,关上了房门,而很快是对间谍的枪决,至于门外,那不过是地下赌场的小隔间外的场地,为套取情报而表演的小剧场。
取下留声机的碟片,卢旺奇卡看着名单,自言自语道:“下个会是谁来呢?”
而那个最安全的病房,是这个赌场经理最得意的审讯室。
装饰图,卢旺奇卡人设启发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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