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庄是一个很大的庄子,因为是由三个村子合并起来的,所以叫三庄。至于这三个村子,若细究起来,则应为灶村、吴村、朱村。不过既然是三庄,那自然是一个整体,无细究的必要了。
若到三庄去,会发现吴村的人基本上都姓吴,朱村的人大都姓朱,但灶村,却并无一人姓灶的。说的这人姓严,至于其名,我已忘却,或压根就不知道他的名字,更谈不上忘却了。只是大家都叫他严老叔,但那是我父辈们叫的,我又不曾发现与我同辈的人怎样叫他,因此也叫起“严老叔”来。
灶村外围自然是农田,农田一角却是一块较大的坟地。阴森森的树将这块较大的坟地盖得严实,其中突兀着许多坟头。村里死了人都在这里埋,因此下面是有许多可供研究的人体的。多年以前是这样,挖个坑将人埋了,再堆个坟头,像大地新生的乳房。如今坟地中央盖起了一座灵堂,里面放了许多木架并众多抽屉,抽屉里装的是骨灰盒,算是死的人的最后归宿了。我的爷爷就住在里面。灵堂隔壁有间小屋,屋子总是锁着,而钥匙却是躺在严老叔的裤腰带上。
严老叔是为这片坟地守夜的人,我那时竟不相信。
如今想来,却也极寻常不过了。古今众多盗墓之贼,按理说他们为盗,心里自然更多了一种惧。可是不然,越是阴森,越是夜深,他们的活动就越频繁,置神鬼之说于不顾,依然取走葬品。他们本有所怯之由尚无所惧之心,而况严老叔呢?严老叔当年可是一条勇猛汉子,据说他打死过“水猫”。在我们小的时候,大人经常跟我们提“水猫”,说是与猫一般,但在水里生活,若至岸上,人一口唾沫即能将它吐死,但如果到了水里,几个人也不是它的对手。当然,这仅仅限于大人说,而且夏秋之季尤说,而所谓的“水猫”我却并未见过,倒颇觉有些可惜了。严老叔打死过“水猫”,倒是一个敢于与鬼怪作对的人了,因为“水猫”也是一种水鬼。让他去守坟地,也是很合理的,况他又无子女,就更无所忧了。但这“让”字又出乎了我的意料。说是当年有灵堂,差人守夜,严老叔是自己要求的。严老叔并不缺钱,若说为钱则无理由了,况且平时也见不到他花什么钱,无非买些生活必须品,更多的是烟草。他是一个烟鬼,但从来不抽店里出售的盒装烟。用他的话说,那烟里含有大量的尼古丁。何至于他的烟里竟无尼古丁了?
总之一句话,严老叔去守了坟地,这是村里人都可喜又可敬的一件事。但至于后来,我竟不觉有这个人了。
应该是前年的清明吧!我也回去祭祖,由于父亲的多次嘱咐。其实祭祖也无非是那么些事,做得体面些也就行将了。我的爷爷住的是灵堂,并不在坟头之下,这就需要严老叔腰上的那钥匙。那时我将他打量一番:七十多岁,背却并不驼,瘦削的脸出奇的平静,竟不见多少皱纹,头发却有些散乱。他身穿一件打满补丁的破衣服,补丁打得很差,他自己打上的吧!他眼睛不是很好,针线全不符路数,何况他还是一个糟老头,针线活于他来说……不过瞧着衣服有感情,不舍扔掉而穿又不能,就随手打上罢了。他的手却是青筋暴突,宛如他当年提拳打“水猫”的时候。开门之后,他并不多说一句话,只是一个人走去。他的眼神中空空无一物,如垂死之状。
自那后,我又奔于这喧嚣的生活,而将他的身影遗忘在角落,始终保留着他那眼神的种子,或许有一天,这种子是有所拯救某些什么的。
现在忽然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他死了。
本来他的年龄已是大了,死对他来说是近了。但我觉得这也太近了,他的身体看似很健康,并无病症的状况。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推断,毕竟我不是医生。总之,我对他的死是怀有奇怪的。但他那眼神又似乎已经告诉我如此之事了。
他是倒在一座坟头上的,那座坟却是赵奶奶的。赵奶奶并不姓赵,然其真姓我也不知,只听别人说,赵奶奶是确在的本村人,年轻时长得漂亮,人都叫她小莲。后来她带了赵爷子过来,因此就跟赵爷姓了。人们都这么说,我也就这样信了。
当年严老叔喜欢小莲,而那时严老叔勇猛过人,颇得小莲的青睐。二人也算情投意合的。但小莲的父母却是万不肯同意他们在一起,于是找了个姓赵的。小莲拗不过父母,只得随赵老头子过了。严老叔从此也就死下心来,却再也没有关于他勇猛的传奇了。
而今他死去,死在她的坟上。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也是她的。赵老头子于此事无任何言可发,因他躺在灵堂里,而严老叔天天为他守夜。
他一定很悔了,他宁愿每天为她守夜,为她唱一夜的情歌。但我何以知他不如此做呢?我忽然想起我在儿时的梦里竟听过许多歌,歌词却已忘记,只是想来倒跟严老叔的声音极似了。
赵奶奶走进了坟中,严老叔就去为她守夜,而后倒在她的怀里。
至于严老叔的归属,我还不得知,赵奶奶的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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