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不知道大家是否还记得有一个叫“粮站”的国家机构?
中国是农业大国,九亿多中国农民,就是通过这个机构完成农业税的交纳,在好长的一段历史时期,支撑着整个国家的财政命脉。
交公粮,指的就是交农业税,农民通过以粮代税的方式,养活着生活在华夏大地上的工农商学兵等各色人群。
截止2006年国家提出全面取消农业税之前,交公粮一直是中国农民的心头大事。
每年农历六月初,就是交公粮的时间。此时夏收刚刚结束,大部分家庭粮食已经晒干,正是归仓的时候。
这时候,粮站开门收粮,农民伯伯会把最好的粮食装袋称好,拉去粮站交公粮。
交公粮一般孩子们是不能跟去的,因为路途遥远十分辛苦,也因为要经过程序复杂的检查评级,非常耗时。试想孩子们跟着又累又饿,怎么撑得下来?
好在,1989年的那个夏天,经不住我的软缠硬磨,父亲交公粮的时候带上了我,我才有幸亲眼目睹这一历史性的画面。
记得那天,早上我们起个大早,想着趁凉多赶点路,我和父亲拉着一架子车的粮食,带着干粮和水瓶,匆匆上路。
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赶到了粮站。此时粮站还没有开始上班,但是粮站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龙。
放下车子,擦擦汗,我们也开始静静地等待。
大约八点多钟的时候,粮站开门了。但由于是一家一家地检查评级,所以我们的粮食看来暂时无望。只能跟着队伍一点一点靠近。
又排了四个多小时,眼看就要到我们了,粮站突然说中午吃饭时间到了,下午两点继续收。
没办法,只得继续等。
中午的太阳热得像着了火似的,晒在人身上火辣辣地疼。父亲让我去那边房檐下躲一躲毒辣的日头,他看着车子。
粮站院内一棵树都没有,两边的排房墙上还残留着白底红字的语录。在檐下,站着满脸大汗等着交公粮的陌生的叔叔伯伯婶婶大妈们,手里拿着草帽,一边扇着,一边心不在焉地闲聊着。
虽然今年收成不错,但人人脸上显着焦虑。公粮交的好不好,完全要看粮站那些人的心情。心情好了,给你定个好级,那可就占了大便宜;心情不好,随便给你挑个毛病,乖乖,拉回去重新晾晒、筛检,过个两三天再来!
拉来的可都是精挑细选的上好粮食,谁愿意再来一次?
中午我和父亲就着带来的凉白开吃了点自带的干粮。父亲吃的很少,我知道他是担心。
……
地坑,我的家园下午两点多他们上班了。
这时我们前面也就两三家人。我透过那个花框子大门看过去:只见那个粮站工作人员嘴里神气的叼着大前门香烟,一边拨拉着算盘,一边拉一把木椅子坐在磅秤旁,椅子边立着把特大油布太阳伞,那个神气劲,活脱脱一个旧社会地主。
交粮的伯伯堆出一脸媚笑,从兜里掏出一盒大前门牌香烟,一边怯怯地塞到工作人员手里:“一点小意思,请高抬贵手!”一边鞠躬作揖,动手搬自家粮食。
终于轮到我们称粮了,我竟然有点激动。从早上出来到现在,实在等得有点无趣。父亲吃力地将粮食一袋一袋往秤上搬,我们一共有六袋。我在边上收拾着绳子,父亲把粮袋搬好,来不及擦汗,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一盒大前门,递给工作人员,那工作人员一边打着哈哈,一边顺手接过香烟放在磅秤上的账本边(那里已经放了不少香烟了)。
接着他拿起个好似尖刀又似刺刀的东西往袋里刺进去,那腔调有点像小儿书里的日本鬼子(请原谅我当时真实的感受)。
那刺刀中间有个槽,拉出来时,槽里带出了些麦粒,那人熟练地往手里倒了出来,拿几颗塞到嘴里,咯吱咯吱地咬。那时我其实是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关心这些,只有父亲一脸认真地看着,仔细察言观色。
“好了好了,搬下去吧。”工作人员一边把咬过的麦粒朝磅秤边的地下吐出去,一边朝父亲说着。
父亲愣了一下,忽然如得赦令,迅速拿起腰间的粗布毛巾擦擦汗,赶紧把袋子一袋袋地往粮仓里搬。
粮仓的入口在两头,要上个五六米高的台阶,搬上去后,打开袋口,往下倒,完了把袋收好。
父亲倒完一袋,从上面飞快的小跑下来,顺手把空袋子给我,再把另一袋搬上去,几趟下来衣服是没有一点干的地方了。不过今天总算是顺利的,父亲谢了又谢,工作人员开好收据,父亲仔细收好,我跟在父亲后面,心里盘算着父亲该给我买些吃的了。
地坑,我的家园正打着小算盘,父亲突然回过头说:“你想吃啥?爸爸给你买。”
我说:“想吃个冰棍。”
今天我跟着父亲跑这一趟,可不就是为了这根冰棍?
父亲“呵呵”笑着,从兜里掏出五分钱给我,看起来心情不错。是呀,我看上午的那些人家个个出来垂头丧气,据说还要过风,要筛,还有几家直接让拉回去了。下午相对松一些,大概他们看人群还多,也不想加班吧。
走出粮站,门口有卖棒冰的,我买了根五分钱的绿豆棒冰,有滋有味地吸溜起来。父亲看着那小碗的冰水踌躇了一下,终是没有舍得花两分钱买。
看看日头,已经严重偏西了,父亲让我坐上空架子车,推着车子,大步流星地朝家里赶去。
我坐在架子车上,看着父亲的草帽跟着步伐一晃一晃的,汗还在往下淌,父亲的脊背依然是透湿透湿的。
夕阳把父亲和车子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地坑,我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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