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的人生中遇到的伤心事颇多,难得在我们面前表现出脆弱。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听母亲讲过父亲的眼泪。那时,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哥哥,因一次感冒发烧去城里医院医治四十天无效,耗尽钱财不说,大小小孩还受尽了折磨。绝望的他们,最后不得不返回家中。
第二天,有族人和亲戚上门探望,父亲赶忙出门去借板凳,好让他们坐坐。一连跑了几户人家,门都是挂着锁。最后跑到一个叫吴粉香的女人家,才借到两张条凳。吴粉香是个半仙,老家人称其为仙姑娘,神志好的时候她人很正常,而不好的时候,就尽唠叨些神叨叨的鬼话,一般人都不敢靠近她。
父亲去借板凳,正逢她发着病,披头散发,双手合十,又哭又唱的,口中还念念有词,样子极其怕人。父亲见她一人在家,就想退回。她把父亲叫住,用命令的口气叫他去拿凳子。父亲拿了两张凳子刚走出几步,她又把他叫住,说:“某某啊,你咯嘎来(你的家里)烟火六层天,你咯麻麻(你的妈妈)在底下(阴间)哭半天!”跑到家的父亲,便再也忍不住了,顾不得亲戚族人在场,失声痛哭!
父亲为什么哭?因为哥哥从生病到看病爷爷一直没来看过,而那天又正在给我的后奶奶――父亲的后妈,庆贺三十岁。尝尽这世态炎凉的他,能不伤悲吗?然而,这才刚刚开始,折磨他的还有后续。
2.
父亲的母亲――我的奶奶,在父亲十一岁那年就离开人世了,具体是因何离世,我至今都不知道。
听说混蛋爷爷那时有点小权,巴结他的人很多,几年后他给自己娶了个小老婆――父亲的后妈,她只比母亲大四岁,生了一个姑姑后,又生了两个叔叔,大叔叔和哥哥同龄,小叔叔和弟弟同龄。
父亲和母亲一成家,就被爷爷分到一边去,连个房子都没有,他们借住在族人的一间屋子里。后奶奶生大叔叔,叫母亲去侍候,母亲便也去了数日。后来母亲也要生产生哥哥了,就没有去。哥哥三朝(出生三天)那天,后奶奶上门泼皮大骂,指着襁褓中的哥哥左一声“死小伙(儿子)”,右一声“死小伙”。父母亲与后奶奶结下冤仇。
被分开的父母亲要自己找食吃,他们带着襁褓中的哥哥跟着大集体下田地劳动,哥哥因此染上了风寒,高烧不退,再治病就是上面的情况。无药可医的哥哥成了废人,母亲说,是被后奶奶咒的。弱智、残疾又大小便失禁的哥哥一直拖累着他们,外婆舍不得,把他弄到身边,照顾得干干净净。
后来外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看不到生的希望,投河自尽了,于是哥哥又回到了父母亲身边。此时,我和弟弟都已是几岁的人了,我们家也有了房子――茅草土墼(ji 一声)屋。但是家里仍然十分困难,不光他们要吃饭,还多了我们几张嘴,且哥哥和弟弟都需要人照看,母亲又怀上了妹妹。不得已,父亲写信向上海的婆老太(父亲的外婆)求助。所以后来,婆老太来到了我家中照看着我们。
我忆不起婆老太在我家几年,但我记得她已经很老了,比外婆还老,一直和哥哥睡一张床。不知后来是老得走不动路了,还是把房子弄得着了火受到惊吓,父亲又把她送回了上海。有一天晚上,我们都上了床准备睡觉了,我和母亲睡一头,弟弟和父亲腄另一头(哥哥忆不起送哪里去了),有人送来个电报,父亲看完后就苦着脸不说话了,在母亲一再地追问下,才告之婆老太去世了。
那时弟弟还小,咿咿呀呀地和父亲打着闹,父亲说:“别动,我要哭了。”父亲说哭就哭,真的就放声大哭了,我们都不敢出声……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父亲哭泣,看见他的眼泪,还不懂何为悲伤,现在想来,父亲在痛失婆老太的那一刻,一定也在想念我的奶奶了。
3.
再次见父亲落泪是家道正慢慢向好的方向转变。我家重新建了瓦房,父亲考取民办教师已任教多年,母亲因有点小文化而被村里推送学医归来任了村医,后到来的可爱的妹妹也长成了几岁,我差不多算是个少年人了吧。我家还种了几亩地,养着猪和鸡,家大业也大。这一切除了要感恩政策的变化外,也要感恩父母的努力争取和勤劳持家。
然而一好就有人妒嫉,常有妒嫉的人跑到爷爷和后奶奶那里挑拨是非,说父母的坏话,再加上后奶奶原本就见不得父母的变好,所以常听母亲说后奶奶在别人面前说她的不是,甚至爷爷有几次为什事还跑上门破口大骂,还骂母亲生了一群呆子不会叫人。可是锅不热饼不靠,我们从小就没有感受到爷爷奶奶你们的丁点温暖和温情,凭什么让我们称呼你尊敬你?
母亲又受不了那气,吵不过他们就哭,或是把气撒在我们身上,再不然就骂父亲。父亲能怎么办呢?除了默默抽烟,便是默默无语。父亲是村里出了名的孝子,他虽然也痛恨后奶奶,但他不敢顶撞爷爷,因为爷爷再混蛋毕竟也把父亲养大,且还供他读到高中毕业。不错,我父亲是老老一届的高中生,像他这样受过教育的在老家是很少的,所以父亲的孝不光有他骨子深处的善良,还因为他读过书受过教育。
我母亲对我们的政策也奉行“棍棒出孝子”,我们姊妹、包括被她疼爱有加的弟弟,在成长过程中都受过她的不少棍棒。但孝是棍棒打出来的吗?非也!我们想起过去会偶有芥蒂,但不会计较,因为我们身体里流动着她的血液,见证过她的艰难和不易,且也是读过书受过教育的,知道世上有“感恩”这两字。母亲脾气的暴躁,跟她的生活生存环境不无关系,她希望我们快快长大,成人成材,以超越我的姑姑叔叔们。可恨铁不成钢的我们偏偏就成长缓慢,有啥办法呢?
某一天,我放学回家吃饭,母亲不见弟弟回来,便去学校找。但见与弟弟同龄的小叔叔骑在弟弟身上打弟弟,被压在地上不得动弹的弟弟在哇哇大哭,母亲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骂了他。
结果,赤佬小叔叔回去告了状,后奶奶便带着姑姑和大叔叔上门叫战来了,他们还带着凶器,大叔叔扛着一把打谷场用的叉子(柄是两米多长的竹柄,头是铁制丫叉头),后奶奶手里拿着镰刀和剪刀。这一幕我永远忘不了,他们把母亲群殴得片体鳞伤,不要说有帮战的姑姑和大叔了,就单挑的话,个子稍大的母亲也根本不是个子略小的后奶奶的对手,后奶奶心狠手辣,一剪刀猛扎下去差点戳瞎母亲的眼睛。
而年龄尚小的我们则吓得是靠边抱头大哭,根本不知道、也没能力去保护母亲,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不要说打架了,就连平常经过爷爷的房屋都比经过坟场害怕。母亲打不过她,心机亦不如她,她能笑着用各种言语撩母亲,再用各种话语理由让爷爷相信。所以事后爷爷都没来我家看过,也不知他知晓不知晓。倒是姑姑在村人的指责劝说下,意识到了错。
晚归的父亲面对屋里的大小一片哭声,默默无语,也默默地、勤快地收拾着战场。他打理好家里的事情后,出门找族人们申诉。他依然不敢对抗爷爷替母亲雪恨。可是,族人哪里管得了这等子事呢?受伤的母亲噎不下这口气,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消极,最后越想越绝望,服毒自杀。
然而母亲又活了下来,并且一直活到如今,这得感谢我机警的弟弟。那几天父亲发现母亲的情绪不对,叫我们好生看住她,我们便一直待在母亲的房间里。然而我们看着看着就心不在焉地放松了,母亲吃毒药的时候我还以为她吃的疼痛药片,她自己也是医生嘛。
母亲吃下去就倒头睡觉了。片刻后,大概弟弟感觉到了不对,他拿着那包药的纸包去找父亲,父亲看了后立马奔回来抱着沉睡的母亲号淘大哭,我们才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我慌张地哭着跑出门去叫邻居,弟弟配合父亲给母亲灌水,妹妹和弱智的哥哥则吓得在一边大哭,我们家乱作一团,感觉天要塌了。
人间还是好人多,一些邻居和族人们帮助父亲快速把母亲送到了乡卫生院,医生们全力抢救,母亲活了过来。但父亲却像被掏空了,他抛下医院里的母亲,也抛下我们,只身一人离家出门了。住院的母亲由姨妈照看,我则在家里照看弟妹和哥哥。许多天许多天以后才知道,父亲是去上海找我从未见过面的姑奶奶――爷爷的妹妹,诉状去了。这期间爷爷仍然一直没来看过我们,更没有去看母亲,我们一家人是自己熬过来的。
古人说“暮年终飨福,阴骘(zhi 四声)不应欺”,古人也说“乃知阴骘数,制在造化情”。一个不积阴骘的人家终归会受惩罚的,所谓“人在做,天在看”!许多年以后,我那与弟弟同龄的小叔叔二十六岁在外染病身亡,与哥哥同龄的大叔叔因犯罪至今都蹲在“班房”里,爷爷晚年变痴呆,是父亲和姑姑照看了他。父亲尽责尽孝,爷爷死后,他一滴眼泪也没有。
4.
十九岁那年放寒假,在城里读书的我搭乘同学村里的船只回家。到他村后,再向我村的方向步行。行至半途,偶遇同村的一个阿姨,她睁大着眼睛看我,愣愣地,口吃费力地对我说:“丫…丫头,你回…回来了,你锅锅(哥哥)掉…掉河…河里淹……死了……” 我的脑袋立马“嗡”了一下,眼泪迅即漫上眼眶,顾不上和她说话,急急地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那天的天是灰色的,又灰又暗又阴冷,让人看着就不舒服。那天的地是不平的,我走得高一脚低一脚,有几次竟然差点摔倒。那天的空气是窒息的,我气喘吁吁,呼吸紧张又困难。我记不清我是怎么走到家的,反正脑门子里显现的画面都是哥哥日常和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族人们都在我家忙这忙那地走动着,我扔下书包去看哥哥,哥哥被架在河边的一块门板上,肚子老高老高。我站在他跟前左绕右绕,想掀开面布看看他,终究没敢。其实,我是应该看看哥哥的。我想看看哥哥是带着怎样的表情离世的,惊恐?怨恨?还是不甘、绝望?哪一样都让我浮想连篇。
讲真,我欺负过哥哥,弟妹们也欺负过哥哥,家里有好吃的,我们一般先让自己的五丈庙(嘴)满足起来,不好吃的,才丢给哥哥。父母分配给我们的活,我们做不了,也命令哥哥做一些。哥哥大小便失禁,床铺被褥从来都是父母洗父母晒,而我不愿帮一把,嫌他味道大……人啊人,为什么等到失去了,才会生出不曾珍爱手足的悔意?
我去寻弟妹,弟妹们都缩在一角耷拉着脑袋不说话。我又去寻父母,母亲悲伤过度,躺在床上,嗓子早已沙哑。听说掉河里的哥哥就是被她先发现的,她早晨做好早饭不见他来吃,便去叫他,亦不见人,抬头往厕所方向那边看时,看到了头在冰河上、身子立于水下的哥哥。厕所就在河边上,哥哥是夜里上厕所掉河里的。其实每晚睡觉前,父亲都会把尿桶送到他床前,让他尿到尿桶里,为什么还要上厕所呢?我怀疑是外婆带走了他。
我看向父亲,父亲窝在沙发里低垂着头,他的眼睛红肿,有眼泪在眼角无声的流淌。这是我第三次见到父亲的眼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想哥哥再傻再弱,那也是父亲的孩子,此时的他,面对哥哥的离去,又联想到了多少往事呢?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父亲如今七十多岁了。所幸,所有的不堪都没能够击倒他、打败他,他挺了过来。那些曾经施加于他的一切的磨难,也早已风轻云淡不知何去了。虽然生命中大小的毛病也生过不少,但父亲再也没有流过眼泪,这是我们所希望看到的。
祈祷岁月不要再来伤害,给他一个安康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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