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后的阳光，暖得人身心发懒，极想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这样慵懒着，颓废着，反正冬天也总会过去。
这只是一种念头，一种自我安慰般的，即生即死的念头。
我的四肢，我的精神，如果停顿，我会觉得有罪。我会想起那些境遇不佳，渴望拥有同我一样，暂时衣食无忧，纵情走在开阔朗清天地阳光下的生活却不得的人。
也许，我称得上是一个幸福而不应该有怨言的人。
总有一些地方，阳光照耀不到。它们存在着，在这个城市不知哪一个角落，腐臭地，抑郁地，阴暗地，被人遗忘地，这般存在着。
就像每道光的背后，都拖着长长的暗影，一个城市，有多少喧嚣霓虹，车水马龙，就有多少隐忍挣扎，郁郁而终。
我曾经或疾或缓地经过一些或许境遇不佳的人身前。
唱《外面的世界》的年轻女孩儿，梳着马尾，眉清目秀，穿着校服，歌声青涩，并不动人，但她的勇敢，人潮中的从容淡定，令人心折。
她的脸上，没有岁月的风霜，没有苦难的凿痕，走在人群中，会让人以为是家教谨严的小家碧玉。但在旁人谈情说爱，痴痴艾艾的青春岁月，她让自己体验生活，以这样一种方式，可歌可泣。
也许，她有她的隐忧，不可告人的苦衷，但那些都不重要。摆在她身前的纸板，我一个字也没看。因为我知道，苦难可以杜撰，经历可以说谎，她让我折腰尽绵薄之力的不是因为她的姿态，而是她的歌声，和勇气。
而且，她偏偏选中了一首我最爱的歌——《如果爱》里的插曲。
电影里的周迅，饱尝生活的风霜，在夹缝里隐忍生存，过程是心酸的，结局是美好的。至少，她已非当年沦落人。
这首歌，充满漂泊，孤独，等待，也充满了希望，尤其听在异乡人的耳中。因而每每在人群中听到，都会使我心头掠过片刻的慰藉，与温暖。
也许不过一瓶矿泉水，一包方便面这样不值一提的一元钱，对于她可能的生存困境不过是沧海一粟，但我想传达的是一种支持，与体谅。
以行动昭示，她的努力，有人看到。
去年夏天，在长沙一座天桥下面，无意间看到瑟瑟缩缩躺在角落里的中年男人，身上披着千疮百孔的被子，露出杂乱无章，黄得令人生厌的棉絮。
也许长沙的夏天，夜晚会很凉，又或者，他们这一类人，对尘世的低温，较之他人更为敏感一点。
他只是露出不辨其形的脑袋，其实，他的头发冗长如枯草，面色灰败不堪，已经不足以叫人做出判断。只是凭着直觉感觉到，那是一个被生活折磨得手无寸铁，无所适从的中年男人。
他身上有那种沧桑。
当时是个阴天，桥底又比外面更加昏暗一点。如果下起雨，这是一种庇佑。人间空落，已无更多容身之处。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在想，他是好不容易睡着，不愿醒转，还是终于一了百了，挣扎着死掉。
他的身旁，绿化地里的植物，开得有板有眼，整齐划一，并无丝毫颓败之相。
人的苦难，草木不会懂，旁人更不会懂。即便他们都有一颗心。心与心，也许构造大同小异，但是所思所想，已然隔天隔地。
这里并无批判，只有无可奈何。
我没有眼泪，也没有叹息，即便心里无法释然，我只是匆匆错开眼，去到别的地方，看别的风景，做我此行应该做的事情，尽好我的本分，仿佛从未曾经过这里一样。
是的，人都是这么样活着，我和谁，本质上并无不同。
那一年的夏天，分外记得深刻的，是那个男人，以及桥头绵绵不绝，源源不断，稀释掉人间所有车水马龙红尘喧嚣的风声。
那种在风里仿佛淡漠世事，遗忘红尘的决绝，让我分外迷恋。
而那一年的冬天，在另一座城市的公交车上，见到十分年轻俊秀的两个人，坐在我身前，竟只能互相用手语交流。
遇见的一瞬间，为那外人眼目里的无声莫名的牵动，隐隐含着泪意。果真如此，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居八九。
在地下通道里，遇到带着孩子“乞讨”的年轻人，唱一首《北京北京》——一首沧桑而满目风霜的歌，絮说着人心的灰与惘惘，世界的凉与苍茫。
他似乎选对了歌曲，同伴语中带刺，冷言，这么年轻，什么事不可以做，来此地贩卖尊严，遭人轻视。
我答，不，他算卖艺，算得自力更生，混口饭吃，各自手段有别，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何况，唱得不赖。
这便是真实的人间。
他们在地道口，在天桥下，在路旁，在人群中央。他们要么孑然一身，要么携儿带女，更多是独自流浪。
他们或者沮丧，低垂着头，让人看不见他的脸，跪在那里，一声不吭，挽留最后一点自尊。要么借助其他手段，通常是唱歌来换取路人口袋里的钢蹦。
更多时，我会心安理得地给予一点支持，而且感动，他们用自己的实力换得酬劳。
但我也许永远无法将心比心，体谅一个人跪着的姿态，对匆匆而过，也许连一个眼神都懒怠抛给他的路人。
他们不必求得任何谁的原谅，他们对不起的，是自己，是身前那样悠久，本来充满无数可能性的悠悠岁月。
对待生活，他们本来不必如此苟且。
是的，活着不易，生活更不易。我永远不会知道，一个人会为了活着做出怎样的事情，采取怎样的姿态，别人的生涯，我根本无从评头品足。我做不到春风化雨的体谅，但不会劈头盖脸地鄙薄。
像《活着》里的福贵，什么样的人生遭遇，他都经历过。家道中落，生离死别，爱恨情仇，一样不少。最后陪伴他的，只是一头和他一般垂垂老矣的老牛。守着孤灯，承受人间冷清，想想也不知多少坎坷心酸。
寻常人生无可恋，兴许早已自我终结，了此残生，但他没有。
一个人活着，是的，他只是想活着，没有道理地，也许因为其他人都看似勤勤恳恳得活着，所以他不能自暴自弃。
我从来惶恐见到生活血淋淋的残忍真相。并非我天真无邪，以为生活一片光明，根本不必莫名恐慌，而是太过相信，所以宁愿退避，所以不知该如何自处。
同情？怜悯？退避三舍？这些都不是高尚的情感。
同情别人，是将自己安放在较高的位置，以一种普渡众生，我佛慈悲的眼光来关照他人赤裸裸真实的苦难。这并不是你情我愿的对待。
他以自尊作代价，并不是求取你的宽容与谅解，只是你荷包里的几块钱，他仿佛无需你的同情与怜悯。
你给出同情与怜悯，只是在那一瞬间，自得其乐地以为自己身上散发着人情味，甚而是人性的光芒，而真正的金创药，于他，不过是几枚硬币。
予取予求，但愿安心。这是病态的人心现状，但病态的人心，来自残缺的社会。
多少次，坐在回学校的夜车里，透过后车窗看城市的灯火惶惶，仿佛看到欲望与生计在挣扎翻腾，即生即死。然而，人到底是卑微与身不由己的。
忽然心生倦怠，感到红尘果然尘埃扑扑，蒙着一层一层的灰。
却恰恰有一次，身畔擦身走过一对已届中年的夫妇，穿淡色的情侣服，言笑晏晏，祥和安宁，原来并非年轻人才追求时髦，这种心境可歌可泣，可赞可叹。
彼此扶持前行，这种青春洋溢似乎不会沧桑便老的情怀令人心折。
这世界，终究是繁华与苍凉执手偕老，少了任意一抹色调，世界便单调乏味逊色不少。
然而，明日毕竟是浮生新的一日，含着新的愿景，与希望。
仿佛恍然不觉正在熬一碗大多数人眼中，可憎可厌的鸡汤。
这不是夸夸其谈的大道理，只是我的心声。
这是个残酷而寥落的尘世，许多人害怕苦难重重，命途多舛，渴望温暖。但一方面却又在心存质疑，不屑一顾别人带来的安慰。
我当真乐意读到这样的话，比如亦舒的，每朵乌云都镶有金边，比如，没有付出，没有回报，比如，有得必有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信不信由你。
寒冬夜里，能有一碗鸡汤是幸何如之的事情。
真正的鸡汤，应该色香味俱全，令人饱腹之外，更心生温暖，快餐文化里的劣质抒情，借一位青睐的作家的传神比喻，那是味精水，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那是一种精神麻痹，一种扭曲事实。
最怕有些人，将一切安慰鼓舞统统打入阿鼻地狱，沦为不屑一顾系列。那才是呜呼哀哉，因噎废食，可惜可惜。
人生已经如此凉薄，何必太苛刻，有一点温暖，聊胜于无,何乐不为？
像一座山峰，有向阳面，也有背阴面，像人生，有天心正月圆，也有疏桐挂缺月，也许经历过挥之不去的阴暗，才更能够体谅，华枝春满的难得美好。
我始终期待，会有一些人，愿意在阳光灿烂的那一头，朝你挥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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