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声痛呼。
中箭的白氅骑士拼命拉起缰绳,他并没有转身后退,反而迎着石堆前的弓箭手,想用马蹄将之踹翻。
棕甲女孩镇定地从背后拔出一支箭,弓尚未拉开,身旁一阵风闪过,萧泰简挺身而上,举剑斜刺。骑兵眼里只有持弓的女孩,全然没料到会出现袭击,他仓促地偏过身子,可坐骑却来不及规避,长剑从它腹部划入,萧泰简并没有多少力气,但马儿还在前冲,顺着惯性,它丢掉了一条结实的后腿,随着一声嘶鸣,和骑士一同侧翻倒地。
女孩手疾眼快,毫不犹豫地照着倒地的骑士补了一箭,锋矢贯入后者面门,将之死死钉在染红的泥土里。
萧泰简看了一眼死者鲜血纵横的脸庞,很快撇过脸,“你不能找个好点的地方下手吗?”
“这样死得更痛快。”女孩回答道。
正说话时,一个敌人勒马扑了上来,她整个身子朝后仰去,黑鬃骏马从头顶跃过的刹那,女孩弓弦一松,冷箭森然没入马腹。登时轰然一声,坐骑将骑士压在身下,萧泰简迅速地追过去,剑才刺破骑士胸甲,后者一声怒吼,抓住了他握剑的右手,在悲鸣的坐骑下奋力挣扎。
骑士高喊着,嘶吼着,只求一条活路,又试图让萧泰简与之陪葬。然而不过片刻,一支箭飞进了他脑门里。
女孩看着插在尸体上的剑,“这就是你找的好地方?”
萧泰简颓然从破碎的胸甲上拔出剑,愤愤道,“那是心脏!”也许偏了那么一两厘米,可他又不是外科医生。况且,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杀人之举,虽然还没成功。
不过话说回来,女孩的箭术确实利落。
箭术好的人还不止她一个。
连她一起,从石阶上下来的人不过十五六个,但人人射术非凡,很少有射空的时候。白氅骑士一个个扑来,又被他们一个接一个钉在半路上。失去主人的坐骑在石堆前犹豫徘徊,很快阻住了骑兵的去路。
眼看牧民们退得差不多了,一个身材颀长、只绑着胸甲的年轻弓手扬手喊道,“退!”
尽管石堆前方还有不少人在挣扎,他们没能逃过来,但谁也不可能冲上去救人。白氅骑士们在石堆前至少丢了上百人,这些尸体和他们的坐骑又成为了另一道防线。
高市肱早已从地上爬起,他听到张苍头的呻吟,一把拉起老人。
他在人群里找到了萧泰简,惊讶道,“你还没死?”
萧泰简的脸颊和衣服上满是血液和脑浆,没好气地回道,“你不也没死?”话虽如此,他还是从另一边扶住了张苍头。两人蹒跚着朝来路退去。
弓手们一边退,一边朝后稀落地射出几箭。他们在附近找到了一些徘徊着的坐骑,萧泰简把张苍头抱上其中一匹灰斑马,高市肱则毫不客气地也跟着坐了上去。
“我呢?”镇将大人楞道。
高市肱理直气壮地回道,“你又不会骑马。”
黄胡子说得确实不错,但白氅骑士们迟早会追上来,总不能指望他两条腿跑得过四条腿吧?
棕甲少女适时地出现在他面前,她本已骑马远去,如今又绕了回来,朝他伸出一只纤细而坚定的手。
嘈杂的山涧陡然变得安静起来。
他仿佛看到一个骑着白马、穿着漂亮白裳的公主朝他露出无比温柔的笑容,有一堵厚重的墙将惨叫与狂吼挡在他身后,时间戛然而停,百花于他眼前盛放,于是他笑着,痴痴望着。
公主突然朝他呸了一口,白裳变作棕甲,她不知从哪里拔出一支箭,回身射去,又焦急地对他骂道,“蠢货,你到底上不上来!”
他又回到了冰冷的战场。
女孩的手却格外温暖,他拉住那只手,翻身上马,眼眶里差点流出热泪。
坐骑飞快地往前奔驰,而夜色与敌骑在他们身后追赶着。最终,白氅骑兵没入了昏暝的山岭里,再也看不到影子。
黄昏降临,暮色笼罩在黑木林上时,这座原本昏暗的山林彻底变作一片黑色的汪洋,连同林外的黑甲骑士,都成了拍打着海岸的浪潮。
独孤轲浑身湿透了,铠甲内的衣衫紧紧贴在在他胸膛上,犹如刚从湖里打捞上来的衣物。
他换了三匹马,依旧没能杀死提着射雕弓的敕勒骑士,两人拔马交战,实力却旗鼓相当。敕勒人的武器只有一把弓,他偶尔纵马跑远,再回身抽一冷箭,甚至有时候独孤轲的剑抵在他的铁弓上,后者依旧觑得空档,拉弦朝他脸上射出一箭。
这是个怪物!
独孤轲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他既不能靠近,也不能离得太远,箭会要了他的命,锋利的弓弦同样能做到。
敕勒骑士也不好受,他在草原上从没遇到过能持续这么久的硬仗。有些对手刚一出场就倒在了他的箭下,更多人被他的弓弦割下了脑袋,可独孤轲不同,这个漂亮的骑士天生就能预知危险,会躲过冷箭,手里的剑也能随时威胁他的性命。
他们彼此疲累地望了一眼对手,乃至流露出惺惺相惜之情。
斛律洛阳拔马退开几步,垂弓问道,“契胡人,你叫什么?”
“我出身鲜卑。”独孤轲回答。
“好吧,鲜卑的小子,”敕勒人道,“不管你是什么人,总有个名字吧?我是松山领的斛律洛阳。”
他身子后倾,靠在马鞍上,缰绳连射雕弓一道放在腰间。他累得已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刻,渴望有一杯烈酒,有烤羊腿,虽然更喜欢沉峰领特制的胡炮肉,可惜以后再也吃不上了。他并不指望会有一个女人脱光了躺在自己床上,这是黑木林,不是秀容川。要命的是,他翻遍七镇,也没找到一个双腿间不带把的人。
然后他听到对面的漂亮男人回道,“独孤轲。”
难听且拗口的名字。
斛律洛阳意兴阑珊地开口,“倘若叱列斯邪在这,说不定他会喜欢你,但我一点也不想再看到你。”
他拔马调头,随从们依次跟上,黑木林旁的敕勒人甚至开始扎营生火。
尔越綝跃跃欲试,黑刀融入夜色里,又泛着清冷的寒光,他猜测道,“大人总该出兵了吧?”
“不,”尔越盖隆光秃的头顶比他的黑刀更亮,却一点也没上阵的心思,“我们该退了。”
尔越綝讶然问道,“为何?”
“敕勒人有备而来,人数远多于我们,但从始至终他们都没发起过一次冲锋,显然是想把我们拖在这。”他父亲的声音里充满担忧,“如果我猜得不错,肆州有变。”
尔越綝闻言神色一变,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敕勒人是绝不可能做到无声无息绕过秀容川,倘若后方生变,只会是肆州守军发生叛乱。如此一来,他们不仅要面对眼前的数万敕勒铁骑,身后还有为数不少的州兵叛军。大魏军队分为禁军、镇兵和州兵,虽然州兵战力颇弱,可足以威胁到秀容川的腹地。
果不其然,他看到一个传令兵绕过前阵,带来了叔父的指令。
尔越盖隆脸色沉了下来,他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随即拔马离开,同时带走了一半骑士。
“弓箭手压阵,火把都点起来!”
尔越綝沉默片刻,最终在阵前下令。
他催马巡视着左军的契胡骑士,“一旦有敕勒人凑近,就让他去见祖宗!”
有射手回道,“他们更喜欢狄尊天神。”
“管他娘的,”尔越綝骂道,“他喜欢谁就去见谁!”
右军退得最早,他们都是老弱残兵,更适合在跑路时当先锋。
尔越仲则乐意之至,但坚昆脸色铁青,他对这场战争的厌恶,更胜过对秃树机的恨意。拔孤夷与他一起跟在阵尾,前者眼里满是顾虑,“在夜晚打仗,对谁都不是好事。”
坚昆不屑道,“还打得起来?”
“你还记得漠溪旁遇到的野狼吗?”
“当然记得,我腿上的牙印还没消呢。”
“它们其实整晚都在边上,我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林间不时闪过蓝色的火焰,那是它们带着仇恨的目光。但我们直到天明前都没离开,于是这些畜生犹豫了,它们想扑上来,又害怕我们有防备,秃树机同样如此。”
“既然是这样,尔越负山为什么还要退军?”
拔孤夷道,“不退的话情况会更糟。”
坚昆更为疑惑,但还没能问个明白,就听到呐喊和尖叫从背后响起,铁蹄阵阵,似要撕开暮色。
斛律洛阳一边叫骂着,又跨上一匹青马,他本想好好休息一阵,但契胡人却突然退军。中军卫士带来了秃树机的命令,他不得不从营帐里爬起,催促着所能看到的每个敕勒武士,连踢带骂,将心里的烦躁彻底发泄在这些倒霉鬼身上。
八千敕勒人整装而出,黑色洪流顿时吞没了荒原。
尔越綝换过一把硬木弓,纵马跃前,高声喊道,“弓箭手,准备!”
但敕勒人的箭更早飞来,他们吼叫着,无数流箭扑向夜色,又落在契胡人头顶上。尔越綝心内焦急,他发现前阵已经有些散乱,更多人在躲避黑暗里坠来的铁箭,而不是举弓反击。
“列阵!”
他大声吼着,一支流矢擦肩而过,穿破了他的狼皮坎肩。
眼看敌人愈来愈近,尔越綝彻底放弃了射箭的想法,于是扔弓拔刀,当先跃出凌乱的前阵,“随我冲!”
契胡骑士从来都不是站在城头射箭的弓手,他们更善于在马背上硬碰硬地对冲,随着尔越綝一声大喊,人人拔出战刀,不再躲避头上落下的箭矢。他们紧紧跟在尔越綝身后,成为一道菱形骑阵,猛然撞在黑色浪潮里!
一时间火把乱蹿,如同流萤飞舞,弓箭失去了作用,唯有刀才可信赖。
世界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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